11 鸢尾花圃(1 / 1)
熹微的光线在天边徘徊,天将亮。一切都还在朦胧的睡梦中踌躇不决。淡粉色的软帐微微摆动,罗衾下一个小脑袋偏过脸,小眉头紧紧揍着,汗珠挂在鬓边。李妈伸手替她揩掉汗珠子,刻满岁月纹痕的手在她柔嫩的脸上摩挲,李妈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张开几乎可以包住小公主的小脸。这么大了,公主本是早产,生出来时整个身子不过两个拳头合起大一点。生她的时候……娴娘娘可谓是……唉,如今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娴娘娘的死是贤妃所为也好冤枉也罢,她们幼主老奴顶什么用呢,娘娘当初为了公主不平白落入恶人之手编出来的什么克母之名,却也吓坏了皇上,再多的怜悯也不过来探望公主一两次,以后却是怎么都不肯来了。如今这样无依无靠,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床上小人儿猛抖动一下,冷汗如雨。这么小的孩子,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不知道梦见什么吓成这个样子。李妈摩挲她汗涔涔的额头,把自己的脸贴在小公主小脸上,喟然而叹。
怀铃醒来时,日头已高悬,室内一片亮敞,李妈正坐在床边飞针走线。听到窸窣的声音抬头,正好对上怀铃的视线。“公主醒了?快别起来,待会儿着凉了可怎么好。”
怀铃这才感觉喉咙有刺痛感,鼻塞体热。
“李妈在做什么。”怀铃问,鼻子塞住,连声音也变得闷闷的。
李妈一面把被子往上拉一些,一面侧过手里的绣花绷子,只见上面的丝绢上绣着一只蓝色的蝴蝶。怀铃微愣,随即把手伸到枕头夹层里一阵摸索,掏出一只蓝色的蝴蝶来,李妈凑近一看原来是只假蝴蝶,乍一看还以为是自己当初给公主的那只,仔细一瞧这只要比那只精巧细致多了,单看那融融光晕就知道不是寻常饰物。
“萧驰哥哥给的,”怀铃把蝴蝶贴在秀满百花绿丛的白底丝绢上的那一只灵巧的蓝蝴蝶上,没想到那丝绢上的蝴蝶倒比手上这只玉做的要大一点,露出一对翅膀的边际。怀铃停下动作,也不知道萧驰和环佩郡主怎么样了,有没有因此而受到牵连。她眼神倏忽无光,都怪自己。
一旁的李妈听闻是萧驰所赠愣怔住,什么时候送的她竟不知道。李妈的眉头攒聚起来,她并不喜欢公主和那个赫连王子在一处玩,先不说其它,但就昨儿的事,不过是去找那个人质王子就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公主……”李妈迟疑着开口,寻思怎么跟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说明权衡利弊,对方毕竟是个异国弃子,麻烦事还真不少。“以后少跟萧驰王子来往,他……他是坏人!”
公主讶异抬头,惊讶于这个断言。李妈肯定地点头,想起以前民间大人常用来吓唬孩子的话“公主还是少跟他来往,传说赫连人凶残暴虐,表面跟常人无异,但是啊,生气起来就好拿鞭子抽人呢!你不是看那苗圃郡主随身带着个鞭子?”李妈越说越来劲,孩童时她的母亲也跟她这么讲述异族人的凶暴,李妈也道听途说不少,有的是说苗圃有的流传是赫连人或者是撘濑族,不过在她眼里都没有差别,姑且就权当都是赫连人吧,反正他们肯定都做过!“赫连人用鞭子抽人,弓箭那么厉害可都是用来射人心窝的呢!”李妈瞪大眼睛绘声绘色,许是小公主有些害怕,头越垂越低,小公主许是想起昨儿和那赫连王子待在一起的情景有些后怕,李妈看怀铃的样子觉得夜差不多了,落下最后一句断言:“而且呀,听说赫连人还会吃人嘞!”
一语即落,屋子里沉寂如深谷。没听到想象中的惊呼声,李妈疑惑,当初自己听见这些可吓得不行。探身过去捧起公主的脸,只见她尤带水痕的小脸上红红的一双大眼,小公主看着李妈的表情让李妈心中猛然一震。那是一种复杂的表情,失望中带着悲伤却又似乎有些惭愧。假若这是一个年长的女子或是历经苦难的少女做出这种表情,她并不奇怪。可她却是个从小衣食无忧的孩子。良久,怀铃才从喉咙挤出一句话:“萧驰不是坏人。”
李妈心神俱震,忙连连点头。恍然间回神,再看去时怀铃早已又趴下身子睡下了,扒拉了几下蚕丝被,抬起头还是那样纯真无暇的瞳仁,:“好热。”小公主说,声音带着撒娇。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她的幻觉,李妈眨眨眼,看来自己是老了,才一夜不睡就这样神思恍惚起来。
伸手给公主拉好被子,哄她:“公主乖,昨儿淋雨受了些风寒,要好好保暖才是。”怀铃扭扭身子,确实有些热,为了出汗李妈专寻来的双层丝被可真热死人。李妈几顿好哄才安宁下来。
吃过几帖药身体渐好,不出三日三公主又能重新去学堂上学。晨露未干,晨曦穿透薄雾,怀铃看着铃珑阁西北角的一大片花圃发呆,鸢尾蓝色的小花开在和熙的晨光中,宛如一条蓝色的小溪流动摇曳。
踏入洗砚堂,一眼瞧见神色如常端坐在后排的萧驰,他虽然年纪和三皇子相仿,却几乎和大皇子一般高。萧驰的右手边就是环佩郡主,也都安然无恙。她暗暗松口气。老师吏部尚书李由渠颇懂因材施教的道理,见三公主学得快且年级较六皇子也大些,便加快她的教学进程,教她念三字经的同时也一齐教女训。李尚书念两遍螽斯,又念一些女训段子便让她自己背下来,自顾自走到后面去教导其它学生。李尚书也是很纠结,诗经还好说,只是女训……教了几位公主都是这般教法,只记下来就是,至于个中道理还是她们的教习嬷嬷来告诉她们才好。怀铃两只手捧着女训,口里念着: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
念了一遍又一遍心中不知所云,她放下书扭头看去,六弟启锐正摇头晃脑地念: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
虽是正正经经的样子,但显然不知道里边说得什么,小脑袋前伸后摆口中念念有词,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只有孩子才会因为纯真而恍然不知。
当日头在雕镂精巧的绮窗面上又向上移了一些,礼部尚书宣布下学。四皇子五皇子首先冲出去,正是爱闹的年纪天天安稳坐两个时辰大概是极限了。怀铃故意磨磨蹭蹭,萧驰和三皇子一般差不多都是最后才走,而萧驰一般即使走环佩郡主也跟萧驰一起走。她有些事想向环佩公主证实一番,可巧六弟也慢了些,便过来等怀铃,贤阳宫与玲珑阁不近,但还是有一小段的同路可走。
踌躇一番怀铃还是朝他们走去,六弟也亦步亦趋跟上,没办法他现在看见三皇子眼睛就发亮,崇拜得不得了,听说三皇子还带六弟去马场学骑射去了,不过估计他现在还无法开弓,但无法握住弓箭的小六皇子估计因此对三皇子更加崇拜了吧,人对自己不懂得事物总是莫名敬畏。
萧驰一行人看见姐弟两人走过来都停下脚步,三皇子回神对小太监说了句话,小太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来,三皇子接过。当怀铃和启锐来到他们面前时,三皇子径直走到启锐跟前蹲下,把手送到六弟面前,摊开手掌,那是一枚通体盈洁的玉佩,但却是小剑的形状,有小指头大小,圆润无暇,剑身仿佛浑然天成。
“启锐,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那时我只怕不在皇宫,就先把礼物赠与你。”
六弟发出一声惊叹,把小剑抓在手里翻看,半响才抬头问:“三哥要去哪儿呢?”
三皇子启锈摸摸启锐的脑袋,说:“去西北,打仗去。”
启锐脸上现出崇拜的神色:“去打鞑虏?三哥好厉害!”小脸隐隐浮现害怕的样子:“可是听说那些鞑虏很是凶恶……”
三皇子笑出声,声音轻朗悦耳,不似萧驰的低沉平稳:“没有关系,只要功夫学得好,凭他是什么人!”
六皇子闻言重重点头,他也没见过鞑虏,三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怀铃一直低头瞧脚上的绣花鞋,浅粉色的撒花小鞋随着小脚动来动去,一忽儿左挪一下,一忽儿右拐半步。虽看不清楚表情,但分明有话要说。是碍于三皇子在?萧驰觉得这个七岁的女孩心思相较同龄人还真复杂,而且从来不开口向自己求助。他自认为为她也算做了不少事,怎么就不见好?看看六皇子,启锈不就是教写几个字么,天天三哥哥三哥哥地咋呼。心中暗叹,可他又没法不管她。思及此,萧驰朝三皇子道:“既然这样你送六皇子回去得了,反正他也想和你说话。”
皇宫虽大但洗砚堂和贤阳宫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况且还有宫娥嬷嬷陪送,哪里需要什么护送。不过三皇子低头,对上启锐那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只好同意。萧驰这家伙……三皇子故作深沉地盯着萧驰看了好一会儿,才领着六皇子向外走。
眼见三皇子和六弟走远了,怀铃看了看萧驰,踌躇半响才缓缓开口:“环佩姐姐,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啊?什、什么?”环佩此时正看着萧驰发呆,骤然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不禁慌了手脚,回神一看原来是怀铃,才松口气,但眼睛依然不时飘向萧驰,见萧驰也正望着自己,不禁双颊爬上淡粉,声音竟少见地轻柔起来:“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可以问姐姐一个问题吗?”
“问,你问好了。”
怀铃低头低吟片刻,贝齿轻咬下唇做出决定,还是问吧,不然自己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你说……素心蝶和鸢尾在一起会形成慢性之毒,一般人吸食并无大碍,那……若是怀孕的人呢?怀孕的人若是不慎吸食了那种毒气……”
“会影响胎气……但是若是只吸入一点也并没有什么……”
“若是大量而长期地吸食呢?”怀铃问,她的声音犹如紧绷的琴弦,随时都会碎裂。眼前似乎又盛开一大片秀媚的鸢尾花,翻滚在蓝色蝴蝶下面是仿佛缠绕住生命的索命藤萝。
玲珑阁的西南角,一直有一片鸢尾花圃。每到孟仲之夏都会灿然绽放,上面群蝶蹁跹。
“毒性入肌,伤及胎儿,胎儿反过来把毒性渡入母体,那妇人多半九死一生,生出来的胎儿也多半是个死胎。”
“什、什么意思。”怀铃喃喃道,某种可怕的念头让她的汗毛悚然而立。
“意思就是……”环佩瞧着怀铃紧张地神色,心中疑惑,但还是如实开口:“其实平常人吸食那气味本无毒,但若是怀孕之人会伤及尚在腹中的胎儿,因为胎儿很脆弱,胎儿中毒后反过来使母亲染毒,所以可以说是胎儿害死了……”环佩没有在说下去,因为怀铃的小脸刹那变得青白,血色全无,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生机,一双眼珠子没有一丝神采只呆呆地看着空中,怀铃低下眼睑,仿佛在看漂浮在虚空里自己的灵魂。
也许,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穿越了。
空寂的天空风停云滞,时间刮过凝涩的半空发出让人心颤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