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听风(1 / 1)
在喝了很多药之后,虞华凝脸上的伤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
房里的镜子都被施南夫偷偷撤了下去,可是虞华凝还是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脸上的血痂裂开,黑血流出来,整张脸烂的像个桃子——她是在水盆里望见的。
她不介意脸变得多么难看,她介意脸是因为被旁人投毒才变得难看。谁愿意白白被整蛊呢?
药又一次被端进来的时候,虞华凝赤脚散发往施老太房里去。晴鱼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那碗药。
明明无风无雪,可是晴鱼跟在她后面,发现她的头发在空中兀自散开,如疯长的黑丝藤蔓。头发飘着飘着,方圆几寸如坠冰窟。
到施老太房门口的时候,施老太正在房里喝粥。施南夫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一句的,要跟虞华凝磨着,身体还是得保重。
虞华凝可不管什么,赤脚踏进房内,一拂袖,晴鱼端着的瓷碗便摔在地上。
白瓷碗碎成五瓣,乌黑的汤药淌到地上。施老太瞅了一眼,仍旧自顾自的喝粥。
虞华凝踩过汤药汁,站在施老太面前:“施老夫人,这算是‘开战’了么?”
施老太不看她,接过阿珊递过来的帕子,仔细擦了擦嘴角,再抬头看她:“这是晚辈所为么?”
“那您这样是长辈所为么?”虞华凝反驳。
施老太笑起来:“我这个长辈有什么动作,全取决于你这个晚辈呀!”
“这算是承认了么?”虞华凝望着她,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又道,“施老夫人若是容不下我,不如跟前几次一般,将我休了。”
这话不知是哪里触了施老太的忌讳,施老太脸上的笑容迅速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怒气。她皱着眉头,手拍在床榻上的小案几上,沉声道:“虞华凝,你别作贱!”
“哼,尽管放马过来好了!”虞华凝甩袖离开。
这话,这态度,无异于是火上浇油。施老太再一次拍了一把桌子,指着虞华凝的背影说:“目无尊长,出言不逊,动家法!”
虞华凝远远听着只觉得好笑,可是笑过之后又深感可悲。
曾经父亲还在的时候,她做了那么多混账事情,总寻思着父亲会动家法,可是她不管惹了多么大的事,父亲望向她的目光都是怜爱有加的。如今,她在婆家却是要被动家法了。
原本是要申冤,可是来了这里一趟,却要讨一顿家法。
施老太的贴身近卫来捉她的时候,她就站在原地,并没有打算反抗。
施老太瞧着,觉得她敢来讨理便不会束手就擒,果然,她的贴身近卫刚将虞华凝绑起来,施南夫就到了。
施南夫近来夹在媳妇和祖母中间,忧思过度,脸色很是憔悴。他匆匆赶来,撩起衣摆跪在施老太面前,面上焦急,嘴里却没吐出一个字。
她不说话,施老太也不说话,只看着自己的贴身侍卫将虞华凝按在黄色的蒲团上。谁都没说话,侍卫便只好继续。
侍卫请出藤杖,在祠堂里烧香拜佛之后,用力抽在虞华凝背上。挨了一杖,虞华凝身子前倾,牙关紧咬在一起才没哼出声来。
第二杖很快落下来,虞华凝忍着。
第三杖,第四杖,第五杖……
第七杖的时候,虞华凝趴在地上再没支起身子。
施南夫跪在祠堂外面,听着藤条抽打的声音,心里紧了又紧。施老太将他面上细微的表情看得很清楚,嗤了一声,将目光落在别处。
施南夫便是知道了,无论他跪多久,是老太都是不会松口的了。
第八道藤杖将要落下的时候,施南夫站起来,大步迈进祠堂,怒道:“够了!”
那时虞华凝趴在地上,双手被束在身后,整了人身子弓着,身上血迹斑斑,就像是一只受伤的虾子。
她身上都是血,人却没有晕过去。她眼睛睁着,看着施南夫走近,眨了眨眼,最后闭上了眼。
施老太看不惯施南夫为了一个女人数次忤逆自己,走进来,对站在一旁拿着藤杖的侍卫开口:“动手。”
侍卫上前一步,施南夫瞪了一眼,那侍卫便僵在原地了。
“我施家不是牢房,不靠着严刑逼供立门威!虞华凝是我的妻子,我看还有谁敢动手!”施南夫扫视了一圈周围人,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施老太又被刺激到了,抽过侍卫手里的藤杖,狠狠抽向虞华凝:“我敢!”
那藤杖没落到虞华凝身上,落到了施南夫身上。施南夫抱着虞华凝,后背挨了杖,锦袍裂开,红色的血很快冒了出来。
“既然是祖母动手,那自然是没有人敢阻止的……不过,华凝是我媳妇,我没教导好她,是我的错,应当让我来受过。”施南夫仿佛是嫌事情闹地不够狠,还仰头对施老太微微笑了笑。
“混账!”施老太咒骂一声,又扬起藤杖,“既然你要代她受过,那我便成全你!”
藤杖扬起又落下,施南夫一直将虞华凝护在怀里。到后来,施老太眼角湿润,将藤杖扔在一边,拂袖离开了祠堂。
虞华凝在施南夫怀里睁开眼,目光定定的望着他,许久,她开口:“你还是休了我比较好。”
施南夫眼睛猛地瞪大,然后将虞华凝搂的更紧了一些,“不死不休!”
“可是我已经没力气了。”
嫁给他,一时心动,他说可以护住她。
她大仇未报,将性命看得重中之重,婚约也是仓促之间决定并举行,实在没有思考太多。之前想的是,女人总归是要嫁人的,而施南夫还不错,便嫁了吧!可是,婚姻之后所带来的矛盾,那是她无力化解的。
如今的两人,遍体鳞伤,真的该考虑一下,这段婚姻,还能拿什么维系。
其实靠着别人的庇佑得以生存,这个念头本身就是错的。这世上,没有谁是谁的守护神,如果非要择出一个守护神,那个人永远是自己。
虞华凝笑了笑,嘴角源源不断有血流出来,她说:“你该知道的,我嫁给你,是为了寻求施家的庇佑。可是如今我才知道,我虽弱小,却没人能够救得了我,唯一能够救我的人,还是我。一场婚姻,到头来明白的,居然是这个道理,咳咳……”
施南夫捂住她的嘴,想阻止她继续流血,可是那些血堵也堵不住,最后从他指缝流出来。
虞华凝还在笑,眉眼弯弯,血流了更多出来。施南夫皱眉:“够了,你别笑了,求你了……”
“我总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可是我又不该死在这逼仄的祠堂里,你带我去雁江边上吧!”虞华凝再度开口。
她的声音很细微,目光也开始游离……施南夫顾不得旁的,拦腰抱起她便往雁江边上走。
寒风掠空,两个血人踉跄走在雪地上,白雪朱血,一片伤心。
雁江边上,残阳落在挂满冰柱的柏树上,连带着周围的雪地都笼了一层红光。虞华凝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到最后,身子靠在施南夫身上,眼皮掀开已经变得困难。
风声掠过已经结冰的雁江,虞华凝能听见耳畔呼呼的风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一个黑影,背着残阳,涉江而来。
来人一步步走的很是缓慢,在一望无垠的素白中,一袭乌裳便显得分外的醒目。
黑影渐渐的近了,虞华凝看清了,眼睛突然睁大:“薛……薛胥迁……”
乌影的面貌露了出来:瘦削的脸,眉眼涂漆,唇色黯淡。一头青丝在寒风中被吹乱,到两人面前时,薛胥迁眉宇上还搭着一缕发。
更近一些了,薛胥迁站定,俯视虞华凝,嘴角突然勾起来:“活不下去了么?”
虞华凝别开眼,嘴角抿得死死的。
这么狼狈呀,他怎么可以看见呢!可是转念一想,如今两人根本就没有关系了,他看见了又怎么样。虞华凝转过头,挣脱施南夫的怀抱,艰难支起身子,仰头看着薛胥迁:“薛大将军真是好兴致,难道这么大老远的,您来扶风就是为了看华凝的落拓模样?”
老子特么这么远跑来看你的落拓模样,老子有病!薛胥迁嘴角抿了抿,又笑道:“知我者,华凝也!”
捏紧衣袖,虞华凝低头不说话了。
施南夫在一旁看着,这才想起,虞华凝曾经在京都是有一个未婚夫的,名字就叫薛胥迁。这薛胥迁来到扶风,穿水衣涉江来到雁江这头的施家,肯定是来找华凝的。这么一想,施南夫握住虞华凝的手,迎上薛胥迁的目光:“大将军似乎是跋山涉水而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薛胥迁连忙摇头:“没有什么要紧事。”
没事才怪,不过施南夫不自己找麻烦,抱起虞华凝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薛胥迁,“既然没事,那小的就带夫人回家了,外头天寒地冻的,大将军也要保重身体呀!”
这……套路不对呀!
薛胥迁回过神来,扬起下巴:“慢着!”
施南夫站定。
薛胥迁走到两人面前,从袖间取出一道布帛,随意撕开,然后扬手抛在风中。他勾了勾因为飞舞而乱了视线的发,看着虞华凝:“确实没什么要紧事,我只是来带阿凝离开。”
虞华凝睁大了眼,视线还在那被风吹远的布帛上面。
那是皇帝亲笔写的和离书。
他就这么撕掉了!
他还那样看着自己,眼中平静的如一面镜子,虞华凝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施南夫懂她的疑惑,抱着她的臂弯又紧了紧,脸色沉下来:“华凝是我的夫人。”
“你说是就是?不过就算是也没关系,我这人没读什么书,一向不喜欢讲道理,解决问题的方式多靠武力……”他望着天自顾自的说着,又看向施南夫,“不过,这回,我不打人。你自己想想,你能护好你怀里的这个女人么?我看,她是会死在你手上的。”
这是羞辱。
虞华凝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原本一张秀丽的脸现在也毁了……他确实没护好她。
“我薛胥迁,能护好大辛,自然也能护好她,即使护不好她,也不至于让她这么狼狈。”他说着,然后朝虞华凝伸出手,“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走。”
这就像是一个梦,如果时光再往前推推,那是何等盛大的风华。
虞华凝别开脸,眼睛闭上时眼眶周围能感受到温热的水意。
她的眼泪在施南夫眼中,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脸,指腹轻轻擦去那些湿润,他哀求道:“华凝,你说,你不会离开我,你说,你不会离开我……”
他像是一个孩子,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哀求着,可是虞华凝不说话,只是脸上的泪水肆意了一番。
她无声的哭着,不知为谁。
很久很久之后,施南夫瘫坐在地,雪地上开出一朵朵血花。薛胥迁从他怀里抱走虞华凝的时候,他除了放手,别无他法。
虞华凝可能真的会死在他手里。
他愚钝,在祖母与妻子之间寻不到一个平衡点。他懦弱,这也不敢,那也不敢,最后让一段大好姻缘蹉跎。
薛胥迁抱着虞华凝渐渐走远,他却蓦然想到他娶虞华凝的那天,水汽结霜,江水汤汤,红花乌篷摇桨悠悠而来,站在船头的新娘眉眼如画,嘴角荡漾一抹浅浅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