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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官人(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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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已有半月,后生小子却好得完了,外伤的亦几完好,只几个年高的犹遗些痰证饮证。尚在病恙中的,柳官人仍是看诊摸脉,须加减者一一记下,日后把来药材,造了些许丸散,每日分服,却也不须煎药了。诊病时,师勇随侍在侧,柳官人亦不吝赐教。看倌,却问一句:他们好也好了,为何却是不走?须知,此间众人,俱叫水冲了家舍田地,又孤身一人,离了此山,无人仰仗,怕是也要饿死。后生迫不过,只怕要去落草,年高者更是无依。以此竟无人离去。十几人住在破庙殿前,东西两舍僧房,每日只是要米面粮食——发水后,光州四县中粮米铺子只哄抬粮米价,米中兑沙,每日淘米甚是难为。柳官人银钱怕是早已使尽,这几日白日里却去定城内看诊,收些诊金度日。

李顺、六福、王二等一干后生几日前下山讨了些菜种子,砍些柴禾下山换了锄耒刀弓,将庙后荒弃的园子整了土,洒上菜种。这几日肖琳腿好了,便叫他同朝东早晚挑些水来浇灌,自余数人去山中打猎。自去农家换些米面归来,是以这几日不必只是熬粥,可吃些饭了。

肖琳是师勇堂兄,原是锻银的,做得一手好银工,是以每年有三四月须去东京做待诏,农忙时自返乡耕田,他恰此时在家中,发水后便走散了妻儿。到得九月,尚要去东京,此时也没了盘缠。只得在此留住。

柳官人到得申酉时分自回。日间仍有暑气,到得暮间,风便渐凉,近日渐觉夜间凌晨睡在柴禾上颇有些寒凉,柳官人此番入城,换了十余领薄麻被转回,分付春香分发给众人夜间盖上。

晚饭间,小蛇和师勇自据了柳官人身侧坐下。众人起火造饭,日间李顺他们打了一匹獐儿,回来剥了皮,开了膛,见下架在柴上烤着。余下的肚脏杂碎,□□香煮了,下饭。

饭菜香气飘散。那獐儿烤来甚香,小蛇思量年前爹爹也曾分了一腿獐肉在家,此时不知下落何方。娘和二郎又叫水打走了。却不敢问官人可曾见得他娘也无。想到自家一人,不由心内苦闷。

“大郎,你怎地哭了?”师勇奇道。

小蛇自蘸干眼泪,哽道:“不知爹娘今在何处。”

柳官人抱起小蛇,轻抚他的头颅,道:“料想也逃在一处,不须难过。”

师勇便也望着篝火犯了愁心,他自小没了爹娘,全仗哥哥养大,如今和哥哥失散,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如今只盼嫂嫂无事,来日见了哥哥,方可交代。

柳官人怀中极暖,小蛇钻入,便不愿离去,那柳官人也任由他,抱他坐在石上,只轻抚他头颅。

小蛇朦胧中想:这却不是庸医了,庸医几曾这般怜念顾惜?

次早柳官人依旧要去定城,小蛇随他到庙外,过了山溪,仍是随着他,李顺和朝东在溪头打水,见他颠着短腿跟在官人身后,笑道:“这厮却似破壳的雏鸟了。”

柳官人转头,小蛇只作傻愣一笑。柳官人笑道:“可是想随我入城?”

柳官人生得剑眉星目,面色白皙,甚是俊秀,这一笑,恰如芳华初放,直看得小蛇呆傻了一般——转头一看,李顺亦红了两颊。

小蛇道:“俺不曾去过定城。”

柳官人把手与小蛇,教小蛇牵了,便一同下山去。柳官人手极暖,直叫小蛇不舍得放。路间有难行处,柳官人便将小蛇抱在怀中,小蛇双手搂在柳官人肩上,稳稳当当。

行了一个时辰,方始到得定城县外。日前柳官人见他三人衣衫破敝,便自城内捎给小蛇、师勇和春香一人一身葛衣,此番方得入城。去到城中,在城东米铺寄了扁担,也不去他处,只弯入一处巷中,去了一所大宅子门前。

那宅子的门童见了柳官人,躬身请入,想是已来过多次。

小蛇牵着柳官人手,见那宅子颇大,亭台楼榭,飞馆重阁,假山荷塘,回廊曲深,庭院植着许多梧桐,此时花早已谢了,果却将熟,青青长在叶间。

柳官人随那门童穿过回廊,到得一处厢房,门童叩了门,报道:“柳太丞参见。”

“快快有请。”门内一妇人细声道。

便有一个婢子自里开了门,将柳官人迎入。

屋内一张雕花杏木屏风,雕着八仙故事,小蛇识得有吕洞宾,钟离权,张古老,韩湘子,余便不识了。

屏风后却是一张红幔围的床,那婢子本待引柳官人绕过屏风,见小蛇在侧,不免踌躇。

“夫人,在下得罪了,在下今日携了犬子前来,不知可否一并入去?”柳官人道。

“但入不妨。”那妇人声音甚轻,柔和有礼。

小蛇便随着柳官人入去。但见婢子卷起帷幔,一个妇人卧在金丝菊绣黄衾下,三四十年纪,倘不论面惨唇白,却是个姿色十足的女子。此番见到官人,微微笑道:“妾身缠绵日久,难起恭迎,且乞太丞恕罪了。”

“夫人言重了。柳某惭愧,夫人如此,在下这半月来岂无辨治失当?”

夫人道:“太丞此言差矣。妾身之病,命合如此,太丞辨治得当,并无半分差错。服了太丞拟却的方子,妾身自好许多,只不可根除——妾身也知世间能辨难治之证多矣,岂可专怪于医?”夫人赐坐,小蛇便在一旁圆椅上坐下。那夫人道:“柳太丞年纪尚轻,不想有恁大的孩儿了。”

柳官人抚着小蛇头颅道:“犬子无人照管,故而携了同来。夫人休怪。”

夫人抬出手来,却是青白一色,柳官人把脉片刻,问道:“血可收些?”

“收是收些,近日来只是手足甚冷,动辄气紧,起身不得。”那夫人道。

“漏之病久血液多失,本起于脾气虚,而血虚者,气不得依,故而气愈虚,脾气滞于运化,水谷精微运化不足,养不得阳气,是以一派阳虚之证。”柳官人蹙眉道,似有难言处。

那夫人笑道:“妾身之病,量也有二年余,近来一月不如一月,妾身自知已入膏肓,太丞有话直言,无须顾虑。”

“夫人乃大段明辨之人,在下素来不敢瞒过,只此一事须问明白,夫人向来自家做主,倘此事攸关性命,尚可自家做主也不可?”柳官人问道。

夫人一怔,道:“妾身日前以为尚可延些时日,自此却已油尽灯枯了么?”

“在下非是此意。仍依前药,或可尚延一年半载,倘此间冲脉闭,天癸去,血或可自止。然倘天癸不闭,情势则危,血脱过多,气无所依,则将不存。且夫人一年半载难得活动,筋骨不养,即便或可指待天癸去,寿亦折矣。”

“太丞言下之意,尚有他法?”

“此法甚是险峻,然此时不用,怕来日危笃时便不可用。”柳官人思量半晌,方答道,且问道,“在下便是要问,倘用此法,夫人可自家做主,或须禀明知州大人知晓?”

夫人神色转黯,悠悠道:“这却是不必要。大人近年甚少近身,妾身却是连他的样貌也将不识得了。太丞自将治法与妾身道来,妾身自定夺便是。倘可行之事,妾身与太丞立下文书画押便是,此后之事,太丞无须挂心。”

“夫人且听在下道来。”柳官人道,“久漏因脾气虚冲脉不固而起者,重在益气收涩,然此法用久,效却不显,是何缘故?”

“妾身诚不知。”

“夫人曾言,初起病时,经血紫黑,杂有凝块,腹痛甚,活血化瘀后血色方转红,然只是下漏难止,一次行经,时须一月半月方净,到如今时,却是绵绵不绝。在下便问一句,夫人可曾于少腹揉按,有痞块也无?”

夫人道:“不曾揉按。”

“夫人可自查一番。”

柳官人领小蛇出屏风避嫌。婢子送上点好的茶水、果子。

“太丞有请。”片刻后,婢子出来请道。

夫人面上添得几分讶异,道:“诚如太丞所言,确有痞块,然须重按始得。有男拳大小,太丞不曾揉按,何以竟知晓?”

“紫黑乃一派淤血之象,淤血久时,恐生癥痞。夫人脉细而沉滞,舌质微紫,疑病久血瘀乃为癥痞,却叫一派虚相掩了这实相。”

“瘀证之治无非活血化瘀,太丞何言有性命之攸?”

“不瞒夫人,这半月来方中实已重下活血化瘀之药,然癥痞日久,竟不得效用。想来痞结甚久,血脉不通,药却难治。兼之艾灸数次,亦不见效。前后思量只有一法犹可用。”

夫人问:“却是何法?”

柳官人道:“不知夫人可曾听闻麻沸散一事?”

“可是华佗使得麻沸散?”

“正是此药。书言此药饮之神失,不知痛。华佗尝为人剖腹涤肠,断肠再续,其人不知痛,盖此药之效也。后世不见此药,只因其技已失,人莫能知。”

“太丞可是道,妾身癥痞须剖腹取块方可消去?太丞休作戏言。”夫人自笑不信。

“在下便不妄言。”柳官人道,“夫人不信时,在下亦没奈何处。”

那夫人且信且疑道:“当是之世,不曾闻得剖腹尚可活命之事。”

“实不相瞒,在下亦曾为人剖腹接肠。”柳官人道。

夫人大骇道:“其人尚在也?”

“迄今已活三年。”柳官人道,“只此法确险峻。倘夫人用此法时,十者只得存五。不到不得已时,便不轻用。”

“使得此法,倘是死,怎个死法?”夫人沉吟。

“一则一麻不觉,二则癥痞纠结血脉,除痞时血脉亦破,血脱而死;三则剖腹中外邪得入,当正气外泄之时,只怕难当;四则癥痞亦取,外邪不入,然漏下如故。”柳官人道,“十存五者,尚非完存,五中又有一恐将伤及经络,下肢竟瘫。余四者可完存。”

“太丞此法迄今治得几人?”

“恰十人。”

“四者完存?”

“七者。”

“太丞何言五者?”

柳官人道:“夫人之病,较之他人又不同。”

夫人叹道:“太丞师从何处学来此艺?可大活世人也。”

柳官人摇头道:“此法实乃不可为而为之。只便稍有闪失,一命即去,原想活人,却致速死,诚非我愿。故而此事定夺不在在下,全在夫人,夫人实须慎之又慎。”

夫人道:“此事诚难一时定夺,容妾身寻思几日,待太丞后番来时再议,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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