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Chapter.16 睡眠大河(1 / 1)
狭窄黑暗的房间里,指挥官跪坐在枕边,安静地凝视着三具战术人形沉睡的模样。不清楚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她喜欢看她们睡眠的样子。每夜就寝前,她都会一个人来到这毫无光亮、格外阴冷的房间,一声不响地看着她们。柯尔特SAA和G41浅金色的长发散在榻榻米上,犹如淹没了夜空的星光斑斓的川流。ST AR-15的眉眼很淡,脸廓的线条却很硬,合了双目入睡的面容也给人微微蹙眉的错觉;柯尔特外表年龄小,鼻梁、下颌、颊侧就圆润得多;G41一对犬耳安静地折下来贴服着头皮,看起来格外乖巧。
指挥官轻轻盖住了G41的眼睑,指尖顺着起伏的弧度拂过睫毛。有温度,却不炽热;有弹性,却不丰满。她们像是没有被妥善安葬的死人,总会在某个愚蠢的巧合作用下重返人间。而指挥官就像是置身于绝对安全的领域,隔着一定距离、用钢丝球擦拭毛玻璃那样居心叵测地,不明不白地窥探永生、触碰死亡。
在炮火横飞的年代,她亲睹无数死亡,即便如此也没有遇见过这般切实可感又奇特异常的类死亡。柯尔特SAA、G41、ST AR-15,她们分明仍存诸此方,却好像已经活在了时间之外,成了不朽——尽管指挥官认为人类身上有一部分东西始终生活在时间之外,千年不变、无可记载,而且人们只有在极少数的特定时刻里才会注意到。照理说,死者和不朽是难舍难分的恋人,然而这些人形似乎和不朽不在同个范畴,却与死者有极其相似的脸。
睡眠是条大河,她们看起来如此寂寞,沉沉的眉心开着花朵。
“……指挥官?”没有合拢的门缝里漏进春田的询问,“您在里面?”
指挥官应了一声,春田就走开了,不一会儿,纸门被拉开。热可可的甜腻香味溢了进来。“夜间不宜喝得太浓,我往可可里添加了牛奶,有助睡眠,请用。”“有心了。”春田抱着托盘在指挥官身后跪坐下来,挡住了从走廊淌进来的昏黄光线。
“春田,你有自主休眠过吗?”“诶?没有的……在指挥官手下工作之前,只辅助过AR小队很短的一段时间,也不是在做特别重要的工作,并沒有遇见过需要休眠的窘境。”指挥官在热可可蒸腾而上的袅袅雾气里垂下了眼,低声感慨道:“是嘛——果然,会让人形自主休眠,就是指挥官的无能啊。”春田一听,急了:“请您不要那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指挥官从来都是最优秀的……!!”
“春田,我一直在想,我们从局域安全时代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呢?一切偶然的背后都必定存在着有迹可循的因果,我们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个陌生的和平年代?是为了什么才要遭受这些横生的祸端?就像不久以后,人类究竟为什么要遭受那样巨大的天罚……”指挥官站起身,拉开了厚实的帘子,趴在窗台上遥望港区灯火流离的夜景,月色吻过她的嘴角,点染上一层优柔的浮光,“我们脚下的这片岛屿,十年之后就会被核弹烧成荒芜的焦土。我是在战前的军备扩张时期的东京出生的——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医院里,因为小时候体弱多病——在那之后不久战争就爆发了,废都东京作为和平年代大都市的繁华景象,我在局域安全时代是从没有见过的。”
春田沉默了半晌,低下了头:“对不起……您的困惑,我无法解答。”“是么,太为难你了。毕竟战术人形是在三战之后才诞生的,你们对于核战争本身恐怕也相当陌生吧……”“关于那段历史……我向您致以最深切的哀悼。”“过去的事,我们有什么资格去哀悼的呢?我们自身仍然生活在那段历史进程之中,从未脱离——直至被扔到这里来为止……”
“我只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为贯彻指挥官的意志而存在,只因坚信这一点,我们从不迷惘。”指挥官怔了一下,扭过头来盯着春田沉静的面容,倍感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嘴角一歪调侃道:“噫——没想到竟有一日被我的战术人形教育了,唉,真是了不得呀,春田太太。”“不不不。”春田赶忙低头认错,“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指挥官……”
指挥官打断了她:“那么如果,我要你杀了森村优,你会毫不犹豫照办吗,春田?”“诶?森村老师?!”春田一惊。指挥官把喝空的玻璃杯墩在窗台上,杯底磕出一声重响,她一步从月色笼罩的光晕里跨出来,踩进浓郁却不纯的阴影里,逼问道:“我要你杀了你的森村老师,不问理由,没有犹豫,你会照办吗,春田?”
春田被那样的目光逼视着只觉得冷汗都快要让她的衬衫湿透,然而她很明白,此时此刻她不能流汗、不能颤抖、甚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更不能移开视线——绝对不能。
“如若是您的命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指挥官注视着春田的眼睛。春田的眼瞳非常漂亮,宛如一对沉没在汪洋中的翡翠,被洋流反复荡涤,被砂石来回磨砺,那眼神就像海底的鱼望着水面上透进来的阳光似的等待着,唯有当灯塔的光照进深海最深处的珍贵时刻,才有机会发现那坚硬而又温柔的宝藏。
指挥官垂眸一哂,走到春田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紧张,我开玩笑的。明天去把TGC半决赛赢下来——这才是我的命令。我现在可以不考虑任何事,只希望这三个孩子早些醒过来。”“我……明白了。”“你明白就好。”
指挥官拉开移门,临了侧过脸瞥一眼春田端坐在原地的背影,摇摇晃晃的廊灯在她垂落在肩背的亚麻色发丝上结出一层细密发亮的金色露水。春田就那么坐着,仿佛坐过了年深月久,沧海桑田。指挥官收回视线,忽觉双目酸涩,她拢一拢外套领口,打了个松散的哈欠,扭身走了。
“牛奶热可可很好,多谢款待。晚安,春田。”
她没听见春田同她说晚安,没准春田说了,她也不曾听得。睡眠是一条大河,俗人淹没在浪花里安逸地打鼾,而唯有死者永远无法再被冲走。指挥官心想长久注视着人形睡眠的自己恐怕已被独自搁浅在了河滩上,寂寞地瞭望着沉睡的国度,就算孤零零渴死了也全是自找的。
指挥官刚转过走廊拐角就看见Kar98k抄着手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她愣了一下,继而丧气地抓抓头发,把春田每天为她梳理盘编得整整齐齐的发辫抓得乱七八糟。“……我做错了吗,毛瑟?”“指挥官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您当初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我们至今也一直如此相信着。”指挥官无奈地笑笑——她鲜少露出这种毫无办法的表情:“就算是我,也不忍心啊……春田才刚刚见过太阳,我却强行把她的双眼蒙上。”
“指挥官,春田在爱育幼稚园工作的时候,经常在下午空闲的时段里给孩子们讲‘少女战神’的故事,您知晓么?”“‘少女战神’……?”
“‘某年某月某日,因为某起事故,封存在无人岛禁区内的不明物质被释放,恐怖的感染症在人类的土地上野火燎原一般迅速扩散开来。患病的人会产生科学无法解释的异化,变成具有极强攻击性、失去理智的怪兽。适宜生存的土地急剧减少,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空间,人类爆发了历史上烈度最高的战争。在经历了这场几乎毁坏了大半个地球的世界战争,选择和谈停战之后,人们依然互相敌视、充满仇恨。国家军队无力在战后荒芜的废墟上维护广大地域的安全和稳定,因此局域战争层出不穷的混乱年代到来了。此时,出身名门世家,年幼早慧的大小姐,本该在安全区里享受富足安稳的生活,却偏偏选择背井离乡,走上战场,宣誓为和平与自由、为爱与生命献上一切。十五岁带领部队上前线,在没有任何后方支援的情况下,突破盟军封锁线,千里奔袭无人岛,孤军深入,两个月扫荡全岛,一战成名。之后凭借着天赋的聪颖与果敢,三年百役,功勋卓著,被局域安全时代尊为一代战神。’——嗯,类似这种英雄史诗式的传奇故事呢。”
“……呜哇,什么‘为了和平自由、爱与生命’,超恶心啊这说法。”指挥官忍不住颈根一缩,搓了搓胳膊,鸡皮疙瘩暴起。“……您那么认为也没有办法,但是在我们心里,确实就是将您当作这样的人来景仰的。”Kar98k摘下大檐军帽扣在胸前,微微垂首,“我们完全信任您,所以您也无须迷惘。您所选择的道路,一定会通向正确的终点,我们必将永随身侧。”
“即使我走错路进了一条死胡同?”“如若这般,届时就由我们来把死胡同打通,为您开拓出一条新的道路——就算在漫漫长夜中走了再多的弯路,经历再多的辛苦,只要能随您到达终点,我们便都把这些辛酸的回忆当作拂晓抵达前的馈赠吧。”
“……毛瑟,你这些情话都是跟谁学的?你不是个德国人么?”“哎呀,真失礼啊,指挥官,就算是德国人,也懂情趣的呢——顺带一问,您喜欢歌德么?”“净瞎扯——我喜欢席勒。”“您骗我,我可是在您的办公室书架上见过100周年典藏纪念版德文《浮士德》的……”“你……你肯定看错了!!”
——翌日,TGC半决赛结束后,春田向爱育幼稚园递交了辞呈。指挥官知道之后并未多说什么,便是一切照旧。春田未能如约在幼稚园讲完少女战神的故事,那个故事本身也还远远没有走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