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 葬礼（1 / 1）

沈俊航换上了一身黑色西装，没有系领带，只把黑色衬衫最上面的纽扣系好。满眼的黑，更衬出他皮肤不寻常的白。

今天是母亲阮芳华的葬礼。

没有想到时隔两年，放在衣柜角落的这套黑色套装再次排上了用场——父亲才去世两年，母亲也跟着撒手人寰。

葬礼在殡仪馆最高规格的云堂举行，这是顾氏定的地点。云堂外的走廊摆满了黑色和白色纸花扎成的花圈，上面用隶书题着两句寄托哀痛之情的绸带，落款不是商界就是政界的大人物。

——如果不是顾氏，自己的母亲哪有这么大的面子。

沈俊航来得早，悼念的仪式还没有开始。

偌大的云堂挂满了白色的帷帐，母亲浅笑的肖像被最大限度地放大。没有色彩，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母亲的音容笑貌。

四周簇拥着母亲最喜爱的香水百合，上面挂着晨露，香气四溢，远在门口边上也闻得见。

沈俊航怔忡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走进门去。

顾家仍保留着很传统的悼念仪式，顾尚麟站在阮芳华的遗照前，顾氏四子统统跪在一侧，低着头，神情非常严肃。

忠叔见沈俊航进来，轻声地在顾尚麟耳边提醒了句。

“来了？”

“嗯。”沈俊航没有去看顾尚麟的表情，径直走到灵前默哀，好久才抬眼去看其他人。

忠叔递上香，沈俊航迟疑了一下才接过，鞠躬，上香。

顾家老大往旁边挪了挪，把最靠近灵前的位置留给沈俊航，心想着除了父亲就数他沈俊航跟阮芳华最亲近。他扯出个温和的笑容，颇为生硬地喊一声：“弟弟。”

老二顾锦廷和老三顾锦辉不像老好人的大哥那样和善，神情总是冷冷的，顾锦辉甚至有点厌恶地刮了眼沈俊航。

顾家的幺子顾锦棠今年才满13，扭扭捏捏地不知称呼沈俊航什么好。他对沈俊航几乎没有印象，更没有在一起生活过，跟另外的三个兄长相比，沈俊航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注意到忠叔递给自己的眼色，才别扭地喊了声：“哥。”

说起来，只有顾锦辉和顾锦棠和沈俊航有血缘关系，老大和老二都是顾尚麟与前妻所出。

沈俊航并没有接受老大的好意，而是走到另一边，跪着与顾尚麟四目对望。

向来□□的顾尚麟也没有恼，反而让忠叔给他送去蒲垫，免得沈俊航跪得久了膝盖疼。自己家的四个孩子都没有这种待遇，跪在冷硬的地板上双腿都僵直了。

没有人说话，殡仪馆内肃静得可怕，甚至可以听到香尘跌落的声响。

沈俊航望着母亲肖像前的缕缕香烟，那混杂着百合花香的味道呛得他有些忍不住眼涩，在眼前模糊的景象中陷入回忆的碎片里。

母亲嫁给顾尚麟后就很少来看自己了，就算来看，也是被自己三言两语地打发走。明明心里相见得不得了，真要见了，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好匆匆地把她赶走以免尴尬。来的次数多了，阮芳华也懂得找点事做，比如到厨房给他熬汤和替他收拾打扫房间。所以在沈俊航的记忆里，出现最多的就是阮芳华忙忙碌碌的背影，母子俩说不上几句话，却可以融洽地相处上一整天。

母亲面容姣好，又是名牌大学生，在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是个相当出色的女子。可惜阮芳华出身不好，与大学同学顾尚麟的恋情以父母反对而终结。至于后来如何与父亲结成连理，离异后又与顾尚麟重修旧好，就不得而知了。

看顾氏为母亲设的排场，又回忆起母亲总是红润的面色，即使是两年前父亲去世，顾尚麟也没有阻止阮芳华过来凭吊。想来顾尚麟终究是爱着她的，对自己也格外宽厚。

沈俊航望着顾尚麟的表情稍稍和缓。

主持仪式和招呼来客都有忠叔照应着，沈俊航和顾家人都没有动。只是盯着眼前来来去去的脚步，和耳边一声又一声的“节哀顺变”，勾起了老幺顾锦棠对母亲的思念，一时没有绷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跌，挂着两行泪花的稚嫩小脸格外令人心痛。

顾家人都面冷，而且老爷子斯巴达式的教育观念根深蒂固，几个兄长都没有出声安慰。

沈俊航看不过，起身蹲在他身边递上黑色的手帕。

“哭什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顾锦棠抹了把脸，瞪着他说：“我才不是小孩子。”

“那就做个男子汉，别让人看轻你。”

顾锦棠嘴里哼哼，睁着红红的眼睛没再哭鼻子。

二哥顾锦廷斜睨了沈俊航一眼，眉角挑得老高。

这样，沈俊航没有再跪回顾对面的蒲垫，而是跟顾家人一起坚持到仪式结束。

按照顾家的规矩，办了丧要斋戒一个月，一个月后还要办喜事冲喜。正好顾家老大顾锦彪跟魏氏的长女订了婚，就选在一月后的第一个黄道吉日结婚。

顾老爷子的意思，是让沈俊航暂住顾家，与顾家人一道斋戒，顺便参加老大的婚礼。一个月后，沈俊航是去是留，全凭他自己的意愿。

沈俊航想着以前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少，最后也要为母亲送行尽孝，也就同意了。

顾家大宅位于半山别墅最好的位置，而沈俊航经营的小饭馆在市中心，来回要在路上花费好几个小时。老爷子特地吩咐忠叔来当他的司机，出入都有忠叔照应着，倒没让他觉得不方便。

但沈俊航的性子向来是不轻易麻烦人的，既然是斋戒，索性给员工们放了带薪假，饭馆暂时歇业一个月。平日里跟忠叔一起收拾母亲的遗物，时间倒也过得快。

至于顾尚麟为什么不亲自收拾妻子的遗物，沈俊航心中有几分了然，怕是睹物思人。

顾老大是顾氏中医院的外科医生，忙起来没日没夜的，值夜和急救都得顾着；老三和老四还在上学，晚上要自习，总是早出晚归。倒是老二顾锦廷，从国外回来接手顾氏集团已经有一段时间，公司不需要他过分操心，沈俊航在大宅里最常碰到的人就是他。

顾锦廷面冷心也冷，偶尔碰着跟他点个头递个眼色算是好的，多数时候都是不理不睬。不过也比老三好，每次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恨意。

沈俊航也乐得不需要跟他们浪费表情，反正不见得熟稔，一个月后各走各路。

顾锦廷有晨运的习惯，跑步回来后，饭桌上就只剩老爷子，他和沈俊航三个人。平时一直恪守食不言的规矩，今日老爷子却突然发话。

“你母亲之前订了套翡翠首饰给你大嫂作礼，你待会儿陪俊航去取回来，顺便看看有什么好的，一并买了。俊航你给锦廷帮帮眼。”

老爷子的话就是命令，顾锦廷没有反驳的余地，沈俊航怔了下，才应声答好。

顾尚麟的意思很明显是让沈俊航去挑老大的结婚礼物，顾家买单。明里暗里都将沈俊航归到顾家之下，沈俊航懒得挖空心思去揣摩老爷子的心意，让他选就选，反正顾家有的是钱，客气了反显得他矫情。

两人也没有多逛，目标明确的直接进店取货。

在珠宝店里徘徊了一阵，他挑了对坠有星光蓝宝石的流苏耳环和一只镶钻潜水表。他曾听忠叔念叨过，潜水是顾老大唯一的业余爱好。

顾锦廷从出门到现在都没有跟他搭上一句话，跟在他身后刷卡付账倒是利索。

沈俊航走出珠宝店的脚步顿一顿，回过头朝顾锦廷小小地勾了勾嘴角，边角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我四处转转，你先回去好了。”

顾锦廷透视镜一般的纯黑眸子盯着他好几秒，道：“我派人过来。”

“别……”沈俊航拦住他摸手机的手，眼神有点抗拒，“这样，你送我到佐罗餐厅，我用了午餐到楼上的书城看会儿书，晚饭前回去。”

顾锦廷既不点头也不否定，面无表情地往电梯走去。

沈俊航倒没想到顾锦廷会跟他一起用餐。

佐罗餐厅是间以电影佐罗为主题的特色西餐厅，大到餐厅的装饰布置，小到刀叉餐巾，都是电影里出现过的道具样式。灯光昏暗的餐厅里总是要点上蜡烛才能看清墙上巨大的佐罗剧照。说实话，这里的餐点算不上好，吃个氛围而已，沈俊航认定了顾锦廷是瞧不上眼的。

不过他确实不了解顾锦廷，这个男人对吃食从来不讲究，也没有洁癖，以前便经常和同学出去吃大排档，以至于很多人直到毕业也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是个超级富N代。

还是斋戒期间，两人便点了双份的素意面。沈俊航要了茄汁的，顾锦廷只要素面。

经营中餐饭馆的沈俊航，极少吃西餐，记忆中曾品尝过的茄汁肉酱意面，味道不错。没想到少了肉酱，味道却是天壤之别，餐盘里泛着酸味的食物顿时让他有些难以下咽。顾锦廷看在眼里，给他又点了份椰丝素炒饭。

沈俊航道了谢，看着顾锦廷的吃相有些发愣。男人的容貌在烛光中晃动，黑亮的发丝完全融入漆黑的背景，竟然与墙上的佐罗像有六七分相似。

他卷意面的动作非常优雅，神情严肃，好像在对待一份十分重要的文件。

沈俊航怔愣之间，顾锦廷已经抹掉唇上沾着的酱汁，抬眼对上他的双眸，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用餐完毕。沈俊航赧赧地囫囵吞咽，摆摆手表示自己吃好了。

顾锦廷不多话，招来服务生买单。看着顾锦廷流畅自然的动作，好像因为做过了无数次，而变得格外熟稔和理所当然。

不知怎么的，沈俊航心里别扭了一下，只好悻悻地转目去瞅餐厅里的佐罗像。

金橙色的落日余晖将窗台上马蹄莲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拉扯着不愿意离开书扉的缱绻花影。

窗台边上的男子满足地拨开额前微长的刘海，又耙了耙后颈剪得短平的发根。口鼻间充斥着新书还未散的油墨味，忽而倦意来袭。

想起跟顾锦廷离开前的约定，沈俊航颇不情愿地合上书。这个时间，顾家的厨子估计已经准备好晚餐要开饭了。

一出书城，沈俊航迎面撞见守候在门口的忠叔，他从一开始的惊讶到皱紧眉头，甚至微微露出愠色。

“俊航少爷，二少让我来接您。”

沈俊航心里面憋着火气，又没法对忠叔这样的长辈发火，只得暗暗咬牙。

顾锦廷我行我素惯了，明显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中午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好印象一下子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