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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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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奔波劳碌后,竟还能遇到两位同门,不可不谓之慰藉了。

静心苑的烛火重又燃起来,程九歌歪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给自己包扎,而秦无端还能淡然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小包茶叶,在一片残花败柳中安定煮茶。

苏锦深觉自身被蒙在鼓里,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

秦无端被他晃得脑仁疼:“师弟,你别走了,看得我头晕,坐下来,有什么就问吧。”

有他这句话,苏锦如蒙大赦般往不知染了多少尘土血迹的地上一坐,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秦无端坦然道:“那日我收到了两封密信,一封是你亲手交与的掌门手书,另一封则是小师叔的。师父提到一些事,其中便有谢师伯的遗物与你的安置,让你走得越远越好;而小师叔却说,门派遭劫,师父和杨师叔陨落了,速回会稽山。”

程九歌冷道:“可没让你把苏锦也带回来。”

秦无端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道:“这不是,一切因谢师伯而起嘛。我始终认为有的事瞒不得苏师弟——他有知道和选择的权利,而你和我师父一样,老把他当小孩儿。”

程九歌语塞:“那不是,我……”

秦无端折扇一收,转向苏锦道:“阿锦,让他给你号脉。”

语气熟稔,仿佛在程九歌面前压根没什么尊卑之分,反倒他才是掌控大局之人。

苏锦不明所以,他犹豫地看向程九歌,对方没好气道:“你这师兄行走江湖多年,他知道的恐怕比咱们加在一起都多……来,手给我。”

他为苏锦号脉不是头一遭,但这次越发的神情凝重。程九歌瞥了一眼秦无端,问道:“你怀疑他心法练岔了?”

秦无端点头道:“从我入门伊始,谢师伯便琢磨将《步步生莲》传下去。它同《凌霄诀》乍一看大同小异,实则相逆而行……阿锦你那是什么表情,别告诉我这十年你连自己练的是什么心法都不知道?”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苏锦思及此前客栈中动怒,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而后唐青崖说他差点被反噬。他灵光乍现地忆起一个混沌的梦,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谢凌,以及庄白英语焉不详的几个字——

仿佛几块拼图在偶然的巧合下拼了起来。

苏锦尚在思索,秦无端又说道:“如此,我背诵《凌霄诀》与你听一听,看练的心法是否一致——倘若不同,你有个心理准备,谢师伯当是有意为之。”

待到他颔首同意,秦无端便背诵起来。

《凌霄诀》与《阳明剑法》皆是那年阳明洞天的开山祖师一手创立,暗合阴阳八卦,却又与如今道家流派的普遍思潮有着明显的差别。五行为根,天地为基,洞悉日月草木,追求天人合一,方为“阳明”二字真正含义。

秦无端诵到一半,苏锦打断他,言之凿凿道:“与师父教我的不同。”

秦无端问:“如何不同?”

苏锦道:“师兄所言皆是天地万物,性本善;师父教我的却为人欲无穷,性本恶。”

阳明洞天各门虽常有交流切磋,苏锦作为谢凌唯一的徒弟,却鲜少露面。除却重大节日,几乎寸步不离清净峰。

秦无端将那折扇杵在掌心,似乎不曾想到谢凌真的会如此。他思虑良多,道:“那他可曾告诉你,你练的不是《凌霄诀》?”

“每每调息后四肢百骸甚为舒坦,也没有想那么多真假的问题了……师父说的,我都信了。”

被忽视的程九歌插嘴道:“你以为凌霄剑谱是何物,为甚江湖人人向往?它以阳明剑法为基,被谢师伯改良精进,缩为九式剑谱。而阳明剑法最玄妙之处便在于因人而异,遇强则强,是精妙绝伦的剑术——如此改良之后,只会威力更强。群英会上一战,声震江湖,谁不想窥探其中一二。”

他停顿后,复又解释道:“譬如,我师父妙手仁心,他的剑是慈悲剑;白英师兄儒雅温润,剑铭‘听松’;杨师兄凌厉端肃,他的剑名为‘观朴’,而谢师兄杀伐果断,他的凌霄剑……不见血不会归鞘。”

苏锦恍然大悟道:“那些人上山,还说都是师父的仇家,他们不是为了剑谱么?”

秦无端道:“不错,他们不仅要《凌霄剑谱》,还要《步步生莲》。”

苏锦第三次听闻这个名字了,他心有余悸地按住自身脉搏,程九歌把他的手抓回来说道:“步步生莲乃皇城暗卫习得的一种心法,以自身气血为引,具体如何我并不清楚,只是听闻练到最高境界时片叶飞花皆可夺人性命。如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知为何名字起得如此有禅意了。”

此言一出,三人皆缄口不语。

谢凌来历成谜,传到后来什么皇亲国戚的说法都有。苏锦不曾听他提到许多过去,只知道他自小生长于金陵皇城内,而后又成了大内暗卫的首领。

当朝□□早年曾是草莽绿林,后来靠谋略与胆识在乱世中起兵乃至最后登了大宝。

他登基后对自己的江湖出身有一种矛盾的情绪,既要将他们打压,又要牢牢地掌控,才有了暗卫组织。

那些人仿佛傀儡,有自己的训练体系,每一个都武功奇高。他们只听命于皇帝一人,维系江湖与庙堂,不让武林中人再有接触政务的机会。如此一来,维护着又打压着的欣欣向荣,转眼也快要百年。

一派心照不宣的和谐局面被谢凌出走打破。从那时起,皇宫内少了个保驾护航的高手,江湖上却多了一个凌霄剑。

他研习各家长处,又继承了开朝以来历任暗卫首领的功法,将步步生莲与阳明剑法结合,自创凌霄剑谱,运用得登峰造极。

也是在他初绽锋芒之后,江湖才开始向往起了暗卫的武功。

“毕竟归根结底,皇城本身已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秘密,谢师伯带着这个秘密走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纵使胜不了他,也想要窥探一二。”

秦无端言毕,眉梢一挑,意图所指地看向苏锦。

如今谢凌一死,朝廷尚未追溯,其他武林各派蠢蠢欲动。若是被他们知道了谢凌还有个关门弟子,能背下《步步生莲》全篇,这可怎么了得。

程九歌将他的手松开,平静道:“不碍事。此前你受过内伤应该服了药,现下已经痊愈了。为防以后不受控制,我会给你调理。”

事情发展至此,看上去仿佛已经有了一个圆满的对症。秦无端和程九歌俱是松了口气,只觉祸不单行。

苏锦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道:“如若我练的真是邪功,那……一共七重,我已经练到第五重,若要从头来过,是不是要废掉才能——”

秦无端一掌拍在他头顶:“你在想什么?”

苏锦道:“我入阳明的确是当年无路可走,但不是要来学这些乱七八糟的邪功的!”

秦无端一脸的无言以对,叹息道:“这不是邪功,只是路子和凌霄诀不同。武学从来没有正邪之分,你在谢师伯门下这十二年,到底怎么学的?”

他到底还是十分单纯,认为世界非黑即白,中间横亘着一道分明的界限。他认为谢凌从大内到了会稽,便是改邪归正,唐青崖救他之后又杀了同门,原本的善人形象立刻蒙尘。判断的标准实在简单,他这番话令秦无端着实刮目相看。

见苏锦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秦无端安慰他道:“你要这么想,现今无论名门正派还是那些杂鱼行脚,都想得到步步生莲。他们不敢去大内,全部都押在了谢师伯——以后会是你身上,强者人人追逐,这又怎么会是邪功?”

苏锦道:“可你刚才说气血为引,经脉逆行。我只在师父的指导下练过一些稀松的剑法,此次在临安居然出手便是人命,我……”

秦无端道:“你要废掉全身修为从头再来,我不拦你。但先说好,步步生莲只是一套心法,谢师伯教你的剑术都是他呕心沥血的集大成。至于你习得最后结果如何,成为一流高手或者走火入魔,统统都成事在人,勿怪到武学上。”

自认识秦无端起,他便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严肃起来却极有庄白英在世时的风范,令人无法再放肆。

苏锦垂下眼:“师兄教训的是。”

秦无端暗中翻了个白眼,打完一巴掌又给一颗枣:“现在师门就剩咱们三个,侥幸存活下来的其他弟子多半也隐姓埋名了。与其在这纠结那什么正道邪功,不如赶紧振作起来,把谁人惹了阳明这件事调查清楚!”

却说的极是。苏锦头次下山险些弄得人仰马翻,又遭到大变,适才终于捡回了理智。他天资聪颖又通透,秦无端一语点破,立刻回转过来。

此时清净峰上月色朦胧,若不是刚结束一场厮杀,苏锦甚至会认为回到了从前。他站起来将静心苑大堂的门掩上。

“方才小师叔对我提到了‘桃花坞’,我想去洞庭。”

程九歌道:“你一个人去?”

苏锦颔首道:“那些人鱼龙混杂,打着的旗号是我师父与他们有各样世仇,如此杀上来的。其中之一的牵线人是桃花坞主‘黑雀’,我想,至少从她身上能找到一些线索。”

秦无端拊掌道:“小师弟说的有道理,我在临安的几日也听到了些许风声。起先是当江湖八卦听的,而后细细想来,却是暗藏诸多谜团。”

程九歌问道:“那你呢?”

秦无端道:“我?我得前往雁荡山,追查一些东西。薛沉师兄死得太蹊跷了,当世能将他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屈指可数,我始终放心不下。不如小师叔你和我走一趟?乐清一带山川奇美,值得一看。”

他说得无比轻佻,苏锦一皱眉,总觉得似曾相识,尤其最后一句。

苏锦沉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秦师兄,你认识一个叫唐青崖的人吗?”

秦无端意外片刻,道:“唐门少主么,认得,两年前在华山认识的,和我非常投缘——你也认得他?”

苏锦暗道看出你们志趣相同了,连说话做事都如出一辙的不着调,嘴上却认真道:“他救过我。”

秦无端“哦”了一声,以为苏锦还要对那“唐门少主”的头衔多问几句,这人却再没半点表示。他扭过头去照料快被煮烂了的茶叶,毛手毛脚地抢救出来,朝程九歌道:“小师叔来一杯吗?”

程九歌只横了他一眼,仿佛还在记恨这人把自己锁在柴房的事。秦无端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杯中味道不怎么好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时间气氛静谧,烛火纹丝不动,窗外月色沉静。静心苑遍植竹林,庭院内一到风起之时,便能听闻沙沙作响。

苏锦抱剑靠在墙边坐下,没有调息,也不曾冥想,只是坐着,好像在发呆。

翌日三人分作了两队,一个月后桃花坞主老母六十大寿,苏锦可混在祝寿人群中在桃花坞内探查一番。而秦无端和程九歌则前往山匪横行的雁荡乐清一带,继续追寻薛沉留下那封信中的离奇之处。

程九歌对此十分担心,他年纪不大却唠叨得很,临别前给了苏锦许多药:“这个,可助你痊愈此前被反噬的内伤;这药丸清心凝神,若是感觉不大舒服了可服一枚。待到了桃花坞,行事需要万分小心,你认得路么,沿江往上游,等看到了洞庭……”

他话未说完,被秦无端没大没小地勾住脖子拖走了。

秦无端头也不回道:“小师弟,届时洞庭盛会,若是你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师兄给你指条明路——丐帮帮主当年欠你师父一个人情,大可上门叨扰!”

二人推推搡搡地走远。苏锦站在岔路口,双手捧着一大堆草药香味,感觉师叔把自己当成了个药罐子,拼命往里填。

他终于稍微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宽慰的笑。

再次离开会稽山,心境变化许多。他以为孤立无援,却还有得依靠,虽然尚且无法接受身上这套练了十年的心法,但至少不如刚开始那样抵触。

苏锦唯一还在疑惑之处,便是凌霄剑谱。

他孤身一人下山,长剑用布条裹起来负于背后,经由山阴渡口乘船。那渡船要连换好几个码头,苏锦与一群行脚商人挤在一个船舱着实烦闷,索性出外到夹板上透口气。

摆渡人在船尾划桨,苏锦独立于船头。

江面宽阔,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景。扁舟一叶沉浮于波澜之中,四面青山平川,说不出的辽阔,江水澄澈,偶尔可见一尾游鱼。苏锦站了一会儿,又坐了下来,他单手撑着下巴,靠在船舷上,又发起了呆。

脑海中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线梳理一番,苏锦总算找到了被他遗落的东西。

他环顾四周,见船舱里那些糙人不是在高谈阔论,便是在争分夺秒地休憩一会儿,将手探进外衫,拿出一卷白绢来。

起先他以为这是谢凌的手书而已,但秦无端见了这白绢内容,无论如何不肯收,除非是大凶之物,那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他想方设法地让苏锦收下,并且参透其中奥妙。

苏锦没有学凌霄剑法,谢凌便仙去了。

这套剑法分为九式,每一式又有四种变化,一共三十六招,继承了阳明剑法遇强则强因人而异的特点。谢凌在拜入怀虚真人门下,得以被传授阳明剑法,而后自行融合,创出的独门剑术,除庄白英得他传授,其余门人包括杨垚在内,也未曾摸到皮毛。

师门中的传言苏锦听过一些,这剑法登峰造极,几乎无可挑剔。他对凌霄九式心向往之许久,谢凌却一直不教。

如今看来,是怕他过早地学会了,却碍于心法太霸道无法驾驭,酿成大祸。

那白绢上黑字笔画分明,密密麻麻,看得人头大。苏锦一字一句研读,再无收获,索性举远了些,大逆不道地妄图用这尊师遗物来挡太阳。

岂料他这一躲,却有了大变化。

苏锦眼前亮了亮,只见那白绢之上的黑字大小不一,离远了看更加明显,将所有大一些的字连在一处……

寸辉之光,而在丹田。目之所指,心之所向。……

苏锦忍不住“啊”出了声。

白绢中暗藏的,确是《凌霄剑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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