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一卷(46)(1 / 1)
第51章
一个星期后,他还睡着,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请做好心理准备,有脑死亡的迹向。
医院里闹出了鬼故事,有个穿白裙的女孩,披散着及腰的长发,面色惨白、浑身是血,每天夜里游荡在重症监护室外。
杨岭的头发几天时间全白了,胡子拉碴满面倦容,他一直坐在盛桐旁边,却一句话都没和盛桐讲过。早在两年前,儿子在夜里仓皇地跑出家门,然后夜半时分给家里打了通电话的那一刻,他就预感,有一天儿子会为了这个姑娘连命都不要。
白启来了、金格格来了、顾屹来了、田蕊老师来了,还有很多同学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都闻讯赶来,然后又沉默着离开。
第8天,盛桐见到了杨景瑞的亲生妈妈,她踩着高跟鞋走过来,气质很优雅,面容很精致,女人抬起手就给了杨岭一个响亮的耳光,杨岭耷拉着脑袋默默受着,一声不吭。
女人沉声说:“三年前,在香港,他说他不会留下,他的父亲孤身一人,他要回来,和父亲一起生活,他让我不要再出现在你们的生命里,这就是让你们一起生活的代价?你娶了老婆,生了儿子,留下他自己,要把他送去地狱?”
女人转头看向盛桐,问:“你是谁?”
盛桐睁开红肿的眼,看着女人说:“是我……为了我……”
更响亮的一记耳光打在了盛桐的脸上,整整8天滴水未进的她,摇晃着摔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女人冷冽的气场和杨景瑞如出一辙,缓缓开口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再后来,警察来了,肇事逃逸的搬家公司司机已被捕,警察说,整个事件司机负全责,司机醉酒后在车里休息,误把红灯当绿灯,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司机家里穷得家徒四壁,这种情况,一毛钱也赔不起。
目睹了那一幕的云朵受了惊吓,神神叨叨地有些疯癫,她和她的妈妈来送饭,虽然根本没人吃。
云朵拉着盛桐的手凑近她耳边,悄声说:“姐姐,你别害怕,杨景瑞不会死,黑嘴说了,他会醒的,只要能及时找到他遗失的魂儿,黑嘴去找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第15天,盛桐换了衣服,洗干净脸,束起长发,开始拼命地吃东西,杨景瑞被换到了普通病房,他身上的伤在一点点恢复,可人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盛桐守在他床边,不停地和他说话,手下也不停,叠了一只又一只千纸鹤。
第17天,她小心翼翼地帮他剪指甲,嘴里小声地唠叨。
“瑞瑞,你不是最爱干净了么?指甲都这么长了,为什么不起来剪一剪呢,你故意吓唬我的吧?想不想听歌?我唱歌给你听,以前对不起,怕唱不好,都没唱给你听过。”
“说不上为什么,我变得很主动,若爱上一个人什么都会值得去做,河边的风在吹着头发飘动……我想带你回我的外婆家里去,看着日落,一直到我们都睡着……”
唱的泪流满面,可想听的人已经听不到了。
然后,盛桐的手机响了,是奶奶家里打来的电话,电话那一端,是哭喊声、吵闹声、打砸声,没人和她说话,她听见许久未回家的大宝舅舅声嘶力竭的咆哮、听到奶奶的哭声、爷爷的喊声,她挂了电话,疯也似的冲出病房。
她赶回了奶奶家,却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奶奶走了,突发心梗,身体变得彻骨冰凉,眼睛却睁着,死不瞑目。
6月回家看奶奶的时候,她还做了小鸡炖蘑菇,听说盛桐准备去南方上大学,还唠叨了好一阵,抱怨不能经常见孙女了,就这么突然的,死了?
在舅妈的叫骂声中,盛桐听出了事情的原委,大宝舅舅在外面赌博,欠下了一屁股债,他在外躲藏很久,这次回来想看看父母妻儿,不想却被追债的人追到了家里,一群手提钢管的流氓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大宝舅舅被打得鼻青脸肿,奶奶冲上去拦他们,被人大力地推搡到水泥地板上,再也没起来,闹事的流氓见到打死了人,全跑了。
盛桐到家时,大宝正跪在奶奶面前扇着自己耳光哭嚎,舅妈指着他叫骂,爷爷在角落里,老泪纵横。
舅妈见到盛桐回来了,冲上去就揪起她的耳朵,把她拽倒在地上,眼前就是奶奶还未僵硬的身体,盛桐去抓奶奶的手,死人的冰冷穿透心脏,她打了个哆嗦,眼泪不住得往下流,伏在奶奶面前无声地哭,舅妈在她身后不停歇地骂。
“都是你!要不是为了供你上学,大宝怎么会去赌钱!你这个丧门星,走哪儿哪儿就不得安生,克死了你爸,克疯了你妈,又回来祸害我们家人,现在好了,你奶也被你克死了,你还要克谁,你来呀,我不怕你,你弄死我吧,你弄死我吧,省的出去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省的被街坊邻里说三道四嚼舌根!”
舅妈上前抓住了她的头发,一阵胡拉乱拽,盛桐脑海里只想着“丧门星”三个字,她觉得舅妈说的没错,每一个亲人都要被她害死了,舅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骂。
“你这些天都干什么去了?你还知不知道回来?你拿我们家当客栈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养了三年,养了只活的白眼狼,我求求你,你祸害够了没?要是你还不满意就弄死我啊,然后滚出我们家,给我们留条生路,好不好?”
角落的爷爷听不下去,终于开口了,他敲着手里的拐杖愤怒至极。
“你够了没!你说够了没!”
大宝媳妇儿被唬得噤了声,爷爷骂道:“你男人出去赌关孩子什么事?是你这当媳妇儿的管不住男人,你別赖孩子!人都死了,你们做儿子儿媳的能不能给我出息点,办点正事,又哭又闹算什么!你想死没人拦着你,找根绳子栓房梁上就结果了,快得很!”
奶奶第二天就下葬了,夏天尸体放不住,大宝没钱租冰棺,去市里买了薄棺材,大宝媳妇儿回了娘家,什么事儿也不管,盛桐给奶奶擦洗了身体,换上寿衣,直到合上棺材盖,奶奶的眼睛还睁着。草草入殓,埋进了家里的黑土地。
奶奶下葬后,远在X市的盛小慧才收到消息,她哀叹一声,似乎已看淡了人世离别。
半个多月的时间,盛桐瘦的几乎脱了形,疯狂地给嘴里塞食物、又疯狂地吐出来。
然后,她奇迹般地冷静了,既然世事无常,就要更努力地活着,再吐也要吃下去,她要好好活,杨景瑞不喜欢她瘦,她不能瘦,她要健康地等他醒过来。
已经是杨景瑞昏迷的第20天,奶奶下葬后,盛桐就回到了医院,吃住都在医院,杨景瑞的母亲只来过一次,给了杨岭和盛桐一人一个巴掌后就走了,再没出现过,好像千里迢迢赶来,不是为了看儿子,而是为了两个巴掌。
杨岭似乎已经做好了失去儿子的准备,毕竟,家里还有一个小的不能失去他,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倒下,他给医院交了足够多的钱,每天过来看一次,和盛桐之间,没有一句交流,盛桐觉得,杨叔叔是恨她的。
如果不是那个在道馆当学员的小警察来探望,盛桐可能一辈子都会以为车祸和奶奶的死是意外。
小警官来的时候,只有盛桐在,他问了几句杨景瑞的情况,起身去门口看了一会儿,确认周围没有人,就突然严肃起来。
他对盛桐说:“盛桐,有个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原来,小警官听说车祸的肇事司机逃逸后,就特别关注了一下这个案子,管辖这个案子的警官跟他比较熟,他去了解了一些情况。
那个肇事司机逃逸几天后就被捕了,在警局里交代说,自己那天喝了酒,所以错认了红绿灯,也没看到斑马线上的人,撞到人后很害怕,所以逃跑了。因为被捕已经是几天后的事,警方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如他若说是因为醉酒才导致的车祸。
最奇怪的事,肇事司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巴不得马上被关进监狱里,小警官按他的供状找到了他的家人,真是家徒四壁穷得叮格朗当响,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六口人挤在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全家人睡一个炕,就凭那一个劳动力在挣钱,可是司机的家人好像并没有因为司机出事而沮丧,反而很热情地招待了小警官,这些行为通通不对劲,却也只是不对劲,司机已经认了罪,案子没有继续查下去的必要了。
盛桐听完小警官的话,问道:“所以,警官你的意思是……”
小警官压低了声音,缓缓说:“你还记得你们那个老师吗?这次……会不会也是……”
盛桐的身体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小警官继续说:“上次那个事情,小杨教练让我帮他继续查一查,结果,根据那个人提供的身份证和姓名,查出来不得了的事,户籍信息上显示,真正叫吴毅的人,早在几年前就失踪了,你们那个老师很可能是冒名顶替的。”
“警官!”盛桐猛地抓住了小警官的手,“那个司机家里的地址,你告诉我。”
送走了小警官,盛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也许,那是离真相最近的地方。
小警官前脚走,盛桐后脚就离开了,病房外的护士隔一会儿就会过来看一下,她走前又特意拜托了人家,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到达纸条上的地址时,已经是傍晚,正巧,那扇门开了,走出来的人看到盛桐的一刹那,似乎有些吃惊,而后又温和的笑了,他扶了下眼镜,开口说:“盛桐妹妹,好久不见,老师等你很久了,送你的两个礼物,喜欢吗?”
后来,盛桐回到了医院,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给病床上的杨景瑞唱歌,听医生的叮嘱,为了防止身体上长疮,每天帮他擦洗身体,千纸鹤叠了一千零一只,他喜欢听的歌唱了一千零一遍。
白启又来了,送来了一沓照片,什么也没说,抹着眼泪转身离开。盛桐默默地拆开装着照片的纸袋,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杨景瑞搂着她站在丁香花丛前,两个人都傻傻的笑;杨景瑞把他圈在怀里,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她像只受了惊吓瞪大眼睛的小猫;还有三张,是连拍的,照片左边是她向前走的背影,右边是杨景瑞做着手语的正面像,第一张,他指着自己的心脏,第二张,他做了一个心型的手势,第三张,他隔空拥抱着那个小小的背影,三个动作连在一起就是:我喜欢她。
盛桐又哭,又笑,泪水滴在了杨景瑞的手上,她连忙拿纸巾去擦,却被那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
她听见他虚弱的声音说:“丫头……”
杨景瑞醒了,昏迷整整25天后,在一个蝉鸣的午后,醒来了。
盛桐喜极而泣,挣脱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一路狂奔着去喊医生;做完全身检查,医生激动地说,这是他从医三十年来的第一个奇迹;杨岭在小区里放了整整三天的鞭炮,道馆的学员全体免收学费一个月;杨景瑞却躺在病床上嫌弃地说,有人每天都在他梦里唱同一首歌,太难听了,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准备起来揍那个唱歌的一顿。
醒来的第五天,他已经像从没生过病一样,收拾东西准备出院了,然后被所有人拦下了,医生不准他走,说他之前伤的太重,一定要留院观察一周,任他挥拳踢脚旋风腿也没用,不准就是不准。
他拉过盛桐的手,对她说悄悄话:“丫头,帮帮我好不好,我都快发霉了,我想洗澡……我想和你回家。”
盛桐抿嘴点点头,等所有探望他的人走光了,医生护士都离开了,盛桐从包里拿出他的衣服,让他换上。
一路上盛桐打前站,给他望风放哨,俩人穿过医院的楼道,跑下楼梯,顺利地遛出了医院,他先去附近的理发店理了头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头发长得老长,耷拉在额头上,用他自己的话说:特娘。
理完头发,他就牵着盛桐回家了,好想家,好想他的姑娘,想要她,快想疯了,自他醒来,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他常常盯着病床前的盛桐就出神了,陷入臆想不能自拔。
回去的路走的很快,他牵着盛桐大步走,为了跟上他的脚步,盛桐小步跑着,偶尔对视一眼,她的眼神,好像知道他想干什么,毫不避讳毫不迟疑地跟着他。
杨景瑞摔上门,转身把盛桐抵在门上,缓缓靠近她。
“怎么办?小瑞瑞好想你,它要饿疯了,忍不住了!”
盛桐环着他的脖子,让彼此的鼻尖轻轻剐蹭着,薄唇似有似无地触碰,伴着炙热的呼吸,她柔声说:“那就喂它,喂饱为止。”
这是他们最激烈最疯狂的一次,从门口到地板上,到沙发上,再到浴室里,到卧室的床上,最后,他们紧紧相拥,疲倦地睡着了。
盛桐醒来时,杨景瑞已经醒了,在认真地看她,像看一个稀世珍宝。
“丫头……刚才浴室里,为什么哭了?”
盛桐抱紧他,轻声说:“我害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杨景瑞拨开她额头的碎发,直视着她的眼睛:“只要你在等我,我就会回来,只要你喊我一声,我就能听见。”
盛桐咧嘴笑了,这是她最喜欢的情话。
“瑞瑞,下午我陪你回医院,然后我要回家一趟,明天不能去陪你了,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杨景瑞:“嗯……好久没回家了吧?回去代我向奶奶问好,等我出院了,就去看她。”
盛桐:“好,会的……一会儿去教堂玩吧,好久没去了,突然很想去。”
杨景瑞:“行啊,一起去,只要不回医院,去哪儿都好。”
还是那座哥特式的大教堂,他们一起来过的地方,出门的时候还艳阳高照,下车以后,突然狂风大作,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牵手跑进教堂里避雨,有唱诗班正在里面唱着好听的赞美诗。
盛桐拉着杨景瑞坐在一个位置上,对他说:“我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来这个教堂,我们就坐在这儿,我靠在你肩膀上睡着了,你骗我说我的口水流在了你的衣服上。”
杨景瑞揽过盛桐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笑着说:“那时候,我就想这么搂着你,但是有贼心没贼胆,那时候,我就好喜欢你了。”
盛桐闭上眼睛:“杨景瑞,谢谢你,对不起。”
杨景瑞:“你总是这样,把客气话乱用一气,因为什么谢谢我?又是怎么对不起了?”
盛桐轻声笑:“谢谢你,不嫌弃我笨嘴笨舌,对不起,我总是笨嘴笨舌。”
“呵呵~傻冒~”
不久后,雨停了,太阳西斜,盛桐陪杨景瑞回去医院,好在没人发现病房里丢了个病人,盛桐削了个苹果给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柔声说:“瑞瑞,我走了,再见。”
杨景瑞顾着吃苹果,胡乱地摆摆手,嚼着苹果嘱咐道:“快去吧,早去早回,到家以后给我回个电话。”
两小时后,杨景瑞接到了盛桐的电话,她说:“瑞瑞,我到了。”
“奶奶呢?让我跟奶奶说两句。”
“她睡了,改天吧。”
“好,那你也早点睡吧,丫头晚安。”
“瑞瑞~”
“嗯?怎么了?”
“再见。”
“嗯~丫头再见。”
再见,亦是离别。
三小时后,盛桐的手机关机了,在2004年的夏天,医院里的杨景瑞没等回他的丫头,盛桐仿佛人间蒸发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给杨景瑞一个大大的谜团,他解了十一年,仍解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