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一百三十四章(1 / 1)
“你们的墨辰书找到了?”议事厅里,靖王将朝堂里的文书随手扔到案上,神色霜寒,不耐烦道。
池之慕的脸色也黑了一截,“哪壶不开提哪壶,祁玄夜你可真行。”
您也不赖。
在座的破狼军齐齐抽了抽嘴角,刚惹完曲姑娘,这又来激怒王爷。
议事厅里的人不多,除去靖王和破狼军的几个将领,就只有池之慕和阿若耶在。
靖王原本也不乐意池之慕旁听的,奈何大漠寨主刚把曲和惹恼了,眼下自己的心情也不愉快,本着我不高兴别人也别想顺心的原则,池之慕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破狼军的议事厅里。
而阿若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完全是为了避免双方一言不合打起来。
阿若耶这也是经验所得。一旦这俩碰面了,靖王爷倒是端得住一派沉稳,但也架不住池之慕再三挑衅——彼此知根知底就这点不好,戳对方软肋什么的一戳一个准。这种时候就得有个人在旁边意思性的拦两下,毕竟当着属下的面,二人也不好太冲动。大漠寨这边一向是二当家或者三当家出面,破狼军那边是孟归或者温简,至于其他人,全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不过范流泊在的时候二当家还是不要出面的好,不然池之慕二人没打起来他们俩得先掐。
眼下孟归与夙沙驻守草原南端,大漠寨二当家也已经大半年没出现在众人眼前了——步青峦一直怀疑那人是去了周边哪个国家,不知道又在筹谋什么——所幸温简随行靖王侧。
可惜阿若耶放心太早,平时也就罢了,如今外有战敌、内有动乱,中间还有个曲和,两个人的气场空前不和。
靖王摆了摆手,嫌弃道:“没找到继续找去,这儿的事你们搀和什么?”
池之慕回以冷笑:“大概是,兴之所至?”
靖王面无表情看着他。
池之慕针锋相对的看回来,“怎么,火焚溧梦关的事情让靖王爷如鲠在喉?你既然那么看重溧梦关,当初就应该派人守好了关门!三军镇守啊,还能让几万异族一路破关,我该说什么好?”
这是明晃晃地打范流泊的脸啊。
阿若耶眼皮子一跳,完全来不及说什么补救一下就听对面“咔”一声,范流泊捏断了一根沙盘布阵用的旗子。
白城兵败缘由种种,其中主要几点:其一,黑衣术师。那些术师来历莫名,目的莫测,手法奇异,普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遑论应敌?其二,三军统帅各异。镇北军有陈歌,幽州军有谢宥,破狼军是范流泊,范流泊就不说了,破狼军前期基本上就是后备军的作用,并没有参战;陈歌和谢宥却是谁也不服谁的,当然他们对范流泊的话也只是过耳不过心,导致白城虽有三军驻守却各成一家。其三,轻敌。三军貌合神离大家都知道,但是又不愿意选个统帅出来,不就是看对面的异族挣扎大半年就快折腾不动了么,谁想到这反扑来得如此猛烈。其四,陈歌及其副将的死极大的摧毁了镇北军的信心,任哪支军队也经不起这半年连折两位统帅的损失啊。其五,气候。谁能想到春末的草原北居然还下起了雪,幽州军很不适应北边的地理环境和气候,靖王早说过让他们以防为主以攻为辅,但谢宥没听。……其余种种,不一一细究,总之范流泊此番确实运气不佳。
范军师心高气傲,又是这个当口,当即要笑不笑道:“池寨主赔了夫人又折兵,倒是还有余力嘲讽他人?”
范军师那张嘴向来犀利刻薄,话音刚落,温简等人心下都是一抖,都没顾上对面的什么表情,下意识先看了眼靖王。
这……范军师一句话里好几个词真心有些敏感啊。
靖王一向山水不动的脸色有些沉,乌墨般的眸子里黑压压一片,抬手的同时低喝道:“都闭嘴!”
从靖王手里掠出去的银光撞上了池之慕手里的剑光,并一路摧枯拉朽直至将阿若耶身后的门扇劈成碎片。众人都是一惊,齐齐闭嘴。
温简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摸了一把腰间——那把剑果然是自己的,完全不知道王爷是怎么出的手。
而范流泊手中几欲接招的,是一把极薄的短刃。他的折扇最近都在某人手里。
至于已经被靖王毁掉的那把剑,完全不知道池之慕是从哪顺来的。
“既然议不成事,就都滚回去休息。”靖王的语气里已经满是暗沉的火气,温简等人大气不敢出,都在暗暗给范流泊打眼色。
范军师哪用他们提醒,冲着靖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转身就回屋睡觉去了,走得特别潇洒。
池之慕冷静下来了,难得看见对方发火的模样,挑了下眉刚要说什么,就见靖王一双漆黑的眸子转过来,薄薄的唇瓣动了一下,吐出来两个冷冰冰的字:“闭嘴。”
池之慕顿了片刻,居然从善如流的转身走了。
其余人见状更是纷纷告退,脚步飞快的消失在前厅。
温简是最后走的,抬手拔下已经插、入假山上的佩剑,顺手将刚走过来完全没搞明白众人行色匆匆往外走是什么情况的徐盛一把拉走了。
“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
“啊?但是叶习——”
“明天再说!”
“……好吧。”
第二日雪晴了,但是个阴天。
白城的城主府衙坐北朝南,背后是绵延东去几十里的白山。白城据此而名,但白山其名不可考,如今被白雪覆盖,仍有许多光秃秃的树干高耸,魅影重重,浓重的铅灰色积云沉沉的压在山顶,风往西去。
叶习选择在这一日,在白山上为其兄叶诩火葬。
云重境内最为普遍的丧葬习俗其实是棺葬,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是每一个云重人刻在骨子里的念想,唯有骨血重归大地,那些漂泊无依的魂魄才能安然沉眠。其次是火葬,由亲近之人亲手起火,并将骨殖拾起送归故里,请德高望重的高僧往生诵经,引其魂魄归家,一般用于将士或者某些不便于尸身保存的情况。最忌水葬,司灯女神于灯江归去,历来江河都是云重之重,各主河道都是禁水葬的。
众人都以为叶习将五公子停棺数日,最终是要扶柩回京都的,没想到居然要火葬。
叶诩的丧事从简,白城里根本就没设灵堂,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很少,来给他送行的也只有破狼军众人。
云重丧服色白,皆为麻衣。其中斩衰取最粗的生麻布制作,不缉边缝,苴绖、杖、绞带、冠绳缨、菅屦,用于重丧,眼下叶习就是这样——按礼制来说他本不应该着斩衰重丧,兄弟之间当为齐衰,但他还是在这西北边关弄来了一身斩衰。
范流泊等人布衰裳,牡麻绖,冠布缨,布带,乃是以大功之礼送之。
靖王身份特殊,便以一袭白衣送之。
短短几日,那个清俊的青年将领已经形容枯槁,满头华发甚至比冠上绳缨还要苍白,毫无生气。叶诩亡故那晚,叶习守了一夜,天明时候推开门走出来,一头青丝已经皆白。
他垂眸站在雪地里,一手扶着漆黑的棺木,一手持丧杖,单薄的背影看上去甚至鬼气森森,完全没有那个破狼将领以往的意气风发。
温简等人回来了之后是第一次见他,被他这样的模样惊到,几乎回不过神来。
连靖王都深深皱起了眉。
范流泊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泽长,丧葬何必急于今日,你……还是回去吧,带他回去。五公子想必还是希望……魂归故里。”最后几个字十分艰难才出口。
叶习的声音倒是很平静,他的嗓音十分低哑,听上去像是荒芜的风刮过雪坡:“不必。这是他的意思。”
丧事从简。大火焚之,骨殖葬于漠西。战事完结后告知一声就是,不必回京都太尉府,也无所谓入祖坟。
这是叶诩的意思。
范流泊张了张口,抬手拍了拍叶习的肩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这一拍之下才发现,眼前的人瘦得厉害,斩衰丧服下只剩个骨架子。
又低头,只见那漆黑的沉木棺里,那个聪慧无双的叶家五公子阖眼静卧,居然仍眉目如生。
范流泊沉默半晌,沉声道:“此生难得一知己,奈何天妒英才早归去。泽青,走好。”说完轻轻拍了拍棺木,退后一步,以手当胸郑重致礼,也不多言,转身就让开了。
温简等人轮流上前,致礼、辞行,并一一拍了拍叶习的肩膀,无声劝慰。
孟媛只喊了声“五哥”便泪如雨下,根本词不成句,最后还是叶习抬手擦了擦她的面庞,被卫彤扶着站到了最远处。
靖王上前的时候,叶习抬起眼来,道:“王爷。”
靖王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大敌当前,你这副样子是做什么?”
叶习唇角微勾,居然带出点笑意来,冷冰冰阴森森,低声应道:“王爷放心,末将无事。大仇未报,我怎么敢有事?”沙哑的嗓音低低的蔓延在寒风凛冽的雪地里,听上去诡异又可怕。
靖王皱眉看了他一会儿,一时也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索性转头不看了。他低头看着棺木中的人,沉声道:
“五公子,白城一役,本王代破狼军、代漠西戍边军、代白城民众,多谢你;誊译漠西图志,补齐《漠西异闻》,撰写异族卷宗,制典藏书,多谢你;叶习少有所成,为我破狼效力,戍守漠西,抵御外敌,多谢你;……。琉璃一直视你甚重,听闻此讯便病倒,不能来相送,本王也代她说一句:幽冥道远,一路走好。”
说完抬手当胸,颔首垂眸,郑重的行完了丧行礼。
在场的众人都愣了一下。靖王位重,能当得起此礼的,恐怕也就远在京都的那一位……这念头委实大不敬,众人心中刚起了个头就慌忙按捺住了。
叶习也愣了一下,张了张口,靖王却没管他,行完礼就往后退开,眼睛不着痕迹的扫了一下远处,转头对叶习点了点头。
北方寒冷,雪地湿重,火葬其实不易,但是破狼军弄到了一种稀有的油木,遇火则燃,能焚于水面。九十九根油木架成了台子,抬棺的是叶习、范流泊、温简和步青峦,步青峦背上有伤,原本徐盛要代的,不过他没让。
山顶浓重的云层盘旋成一道道深重的纹饰,寒冷的风呼啸而过。
在不远处的雪坡上站了一群人。
曲和一身披风裹身,面色有些泛红,唇色却白得吓人,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远处的人群——一路奔波,忧心太过,她昨晚睡下后就开始发热,今早已经昏迷过去,却还是挣扎着醒了过来。白无衣叹了口气。
一身单薄的少年洵也在,一如既往的默不作声。
甚至池之慕、谢宥等人都在,零零散散、不远不近的站在雪坡上。
而雪坡背后是黑压压一片的戍边军。
叶习抬头看了一眼苍茫的天色,微微阖了下眼,将手里的火把抬了起来。
火焰冲天而起。
白山上突然有大群山鹰腾空而起,鸣叫之声响彻白城。
在火焰哔哔啵啵的吞噬中,突然响起一个沉稳而果决的声音:“阖我破狼,誓报此仇!”
几个破狼将领应声喝道:“阖我破狼,誓报此仇!”
声音传至雪坡这边,须臾,有万千将士齐声响彻天际:“阖我破狼,誓报此仇!誓报此仇!”
震人心魄。
有人落下泪来。
是日,北天苍云舞凤。草原十一支异族结盟岐江畔,兵临长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