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一百二十五章(1 / 1)
金红色的冰冷火焰中,古老巨大的殿堂轰然坍圮,白烛滚落,尘嚣纷沓。
青衣人避开迎面砸来的石柱,足尖一点离开倏然坠落的地面,努力在摇摇晃晃的石壁上站稳,看着静湖方向升腾而起的巨大水幕,叹道:
“真没想到啊,大漠空城里还有这样一个人。”
空城大殿里恐怕再没有其他活人了,身形同样狼狈的索司图录转头看了一眼,微微皱眉——他从来低估了诺的能力,只以为是大长老出手。
“静湖的水灭不了这火。”
“当然。”以念术师的感知,青衣人早已猜到了外面的人的目的,低声道:“能灭鬼火的从来不是人间水泽。静湖之底是鬼城,鬼城之下是冥河,白日里梼杌已醒,冥河可安分不了啊。”
青蒂二十五年春,三月十一,青凰骨起,夜飞雪,大漠流火,祭司纵莲于水上,冥河遂覆城而过,空城毁于一旦,死伤者不可计数。——《天垂异闻录.卷西.廿壹》
鬼火炽烈,焚万物。
冥河水寒,可冻骨。
从碎月鬼城之底抽上来的暗灰色水泽带着冰冷的气息,从高空灌溉而下,很快顺着那些巨大的沟壑流向地底,大片大片的石壁呈现出夭灼的艳色,那是被水泽冻住的火焰;空气中都是线条细长、彼此纠葛的银灰色雾气,那是被火焰蒸发的水汽。凤鸣清冽,划破夜空,其间笛音微微,牵引着云天风息。
宛如神界蜃景,恍似地狱修罗。
水泽覆城而过,城郭街巷寸寸消亡,大片大片的莲花盛开在水面上,只瞬间,便凋败不见。就在这样奇诡的情景之下,空城大长老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就关闭了千机阵,打开了四方城门。然而空城的侍卫、祭司无一人后退出城,只沉默的对着空城大殿的方向,站成一排排黑色的影子。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空城的千机阵是什么时候打开的,数以万计的人群冲出城郭,冲进雅格绿洲,身后是水泽滔滔,烈焰焚空。
曲和是被靖王拉出去的,一路上脸都被摁在怀里,根本没怎么看到那惨烈的盛景——靖王的动作太快了,白无衣根本没反应过来,没有内力的曲和就更反应不过来,一回神已经见到了白色石林。撤去了汹涌煞气的白石阵十分苍白瞿静,那个面具半覆面的人影默然看着奔亡的人群和人群身后的水火相噬,那双十分漂亮的眼眸倒映着火光,眼角的血色曼珠沙华夭灼异常。
曲和一抬眼看到这一幕,还来不及惊愕那满城的鬼火冥河,心中就蓦地一惊——
她早就知道。
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他们已经迅速离开了那处,将那个黑色的人影遥遥留在了身后。
撤去了诸般机关术数的雅格绿洲,于那些武艺高强之辈本无多大阻碍。一路上,除了仓惶遁去的人群,邙林中的巨蟒、丛林里的蛇蚁、奇奇怪怪的走兽,都在疯狂逃窜,就连那些古怪的食肉植物都在竭力扭动枝蔓,企图避让汹涌而来的水泽与火光。
一双手按在她后颈,将她摁在肩头风尘仆仆的衣裳上,曲和听到那个沉稳的声音轻声道:“安心。”
她忽然觉得心中一片澄明。
青蒂二十五年三月初十这一晚至三月十一凌晨,于一众身处大漠雅格绿洲的人来说,像是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或者在荒漠疾行几日后见到的海市蜃楼。一直到活着离开雅格绿洲,站在干燥空旷的大漠中回头看那阴影一片的绿洲,多数人还没能回过神来。
然而很多人没能站在这里。
活着出来的人并不多,人群茫茫然站了片刻,来做客的人大多是略略清点了人数转身就走,一刻不停留,也确实没什么停留的必要了,这种被大漠空城坑了一把又没处讨要说法的感受实在是太憋屈,趁早眼不见心不烦。而从空城出来的人则默然站到了一处,看不出来是想要做什么。
破狼军损伤不算大,温简和徐盛大致看了看,回来禀告靖王:
“空城夜宴请来的人里,之前站在伽月雒那边的人几乎都没出来,包括姜永白。”
靖王、曲和,以及一脸恍惚的白无衣同时看过来。地底火起之后,众人都只顾逃命,还真疏忽了之前的敌对状态,没想到现在听到的消息却是这样的。
白无衣张了张口,喃喃道:“原来离开空城的时候看到那什么大长老做了个手势,不是眼花啊。”
徐盛继续道:“其余的人大多损伤过半,损伤最重的琅城城主竺昭一行,他们来了少说有六七十人,只出来了不到五个,竺昭受了伤,往后可能会不良于行。其次是天下剑庄,约莫有七成的人折在里边,不过主事的那几个人倒是都没什么大碍。”
这两方跟空城关系不远不近,不好不坏,弄成这样也不好说是背后有猫腻还是纯粹运气不佳。
“空城里的人,出来的不多,眼下出来的人不足三成,算上脚程慢一些但还有可能活着出来的,四成也勉强。人太杂了,一时半会说不好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至于空城,一阁三卫十刹连同那些祭司,包括索司图录,没有一个人在这里。”
他们站在空旷的沙漠上,脚下是绵延至远处的阴影一片的雅格绿洲,暗沉的绿洲在晨曦中有着某种缄默的沉重感,因为距离遥远,黑夜中只见远天的空气扭曲得厉害,夭灼纠缠的水和火都看不到,也不知道是还在往外蔓延,还是已经彼此消亡。
靖王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索司图录会死在雅格绿洲的。既然空城没有人出来,那就是他们的棋路还未完。
这盘泼天巨阵,当真是下得大手笔,只窥其一隅便见惊心动魄。
所有人中最惬意的莫过于鬼王。
见过了隐刀后人,取回了北域琴玺,试探了苍林,最后坐壁旁观了一场泼天好戏——虽然也被当做一枚棋子走了几步棋路,不过鬼王的心情还是愉快的,至少相对愉快,不枉他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鬼琴门主唇角微勾,懒懒散散的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袍,发现那些破损的袖角和染上尘土的绣纹可能再也无法恢复整洁,也就置之不理了,他遥遥冲着靖王颔了颔首,眼角一带,似笑非笑的看了曲和一眼,或者是看她手中的弯刀。传闻中能克鬼琴刀的隐刀刀法,可惜了,最后一任隐刀刀主如今内力尽失,要见到两部刀法争锋,恐怕是有得等了。
鬼王这一眼还顺带过了一下那边面色难看正在整理行装的云重江北一行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身形一转,便消失在茫茫大漠中。
鬼王这一眼,给白无衣和曲和提了个醒,两人同时一凛。
只是他这一眼,也给那边的人提了醒。
江听雨看着鬼王那一袭墨色消失,眼睛微微眯起,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随即低声与身旁的人说了几句话。能从雅格绿洲出来的苏氏一族大多是仰仗天下剑庄的护持,两个家族羁绊太深,这种时候是必定站在一处的。
苏家为首的那人顺着江听雨的话语,将沉沉目光投向远处,沉默片刻,突然迈步走过来。
没等白无衣出声,徐盛已经上前,站在了那人面前。
苏家为首的那人也就停下来脚步,冲着徐盛打了个招呼——苏氏在云重朝堂是有人的,是以底下的人对朝堂多少都有几分了解,他又是经常走漠西的人,对破狼军的几个将领还是有所耳闻的。
“徐将军。”
又冲着靖王的方向遥遥颔首示意。
靖王没什么反应,徐盛顿了顿,道:“阁下是漠西商行哪一位掌柜的?”
那人还没说话,曲和身边的白无衣就开口道:“四公子这是想要做什么?”
被称为四公子的人微微侧头,还是冲着这一雪庄的少庄主点了下头,礼仪周全,这才道:“少庄主多虑了,苏某并没有恶意。”
白无衣扯了扯嘴角:“你们也没什么好意。”
那四公子对此不置可否,转头看着曲和开口:“……”
年轻公子微微一顿,一时不知道怎么唤她合适,梁氏琉璃是入过梁氏族谱的,是梁氏这一辈里唯一的子嗣,也是梁氏这一族唯一的后裔。不过当年白桑山上,曲歌当着天下人的面毁了刻着她们母女名字的那一折梁氏族谱,令那女孩改随母姓。
曲和从那人眼中看到云重江湖对隐刀的忌惮,以及苏家对她的不喜,与十三年前如出一辙。
她冷静的说:“我姓曲。有话直说。”
苏家四公子便点了点头,直截了当道:“曲姑娘,我苏氏一族践言必行,向来重诺,也希望他人于我苏氏,言而有信。苏某能在此见到姑娘,可见有缘,那苏某便代我苏氏一族问姑娘一句——十三年前的誓言,姑娘可还记得?”
白无衣怒喝:“苏四!”
曲和脸色有些发白,伸手按住白无衣的双语剑,眼睛却看着那苏家之人,不轻不重的点了点头:“我记得。”
苏家四公子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那就好。”说完便转身往回走去了。
白桑山的那个誓言,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端看许的人怎么想怎么做,听的人又是怎么做、怎么想。
曲和微微垂眸,眼角里看到自己握着[十刹]的手,指尖略有不稳。
“慢着。”
靖王突然出声,抬眼看着闻声转过身来的苏家四公子,漆黑的眸子里目光沉沉:“已经十三年了,那句誓言也该作废了。”
怎么也没想到会从靖王爷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苏家四公子心底一沉,面上倒是没显露出什么来,他也知道靖王爷不好打交道,便只道:“王爷,隐刀于武林乃是大患,此言当年经由江湖众人拟定,恐怕不能说废就废。”
“本王不插手你们江湖事,”靖王淡淡道,“但你们也别置喙本王的人。”
苏四一惊:“王爷这是何意?”
靖王没看曲和,一双暗沉的眸子对着苏四公子,看得对方背后一阵冷汗,苏家和天下剑庄的人已经在往这边靠拢了,就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沉稳道:
“本王没说明白么?琉璃会嫁与本王,拦着本王的王妃入关,苏家又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