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三十九章(1 / 1)
没等池之慕喊人将恰犽族人带往山顶,祠堂的方向就传来了低沉绵长的钟声,是祭祀暂告休憩的意思。幽长苍凉的祭祀钟乐,从砂山山顶传出,向着草原四面八方飘散,正好打断了过风堂前的剑拔弩张。
应和着钟声,翱翔的黑隼长声鸣叫,宣告天空的领主权利。
这种出没在索塔格深处的凶禽拥有敏锐无双的视力,锋利的喙和爪,强有力的双翅和迅猛的爆发力;向来独来独往,却能与狼群作对,甚至敢于挑衅草原豹族,同类之间也往往为了争抢地盘而不死不休。
事实上,这种草原高空的霸主并不常见,尤其是当它们以被人类豢养的身份出现时,愈发显得惹人注目。
恰犽的大祭司从祀乐中回神,听着高空中传来的凶禽鸣叫,蓦地脸色一变。
“驯隼……”苍老的长者举目打量着屋舍错落的山梁,眼底的情绪剧烈翻腾,随即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高大的异族男子,往后退了一步,唇角微微颤抖着:“你,你是……”
“想起来了?”池之慕冷淡地看着他,轮廓深邃的面庞上一片隐晦的肃杀之意。
“大祭司,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不妨一并说了吧。”
这话里的不祥意味十分明显,恰犽的大祭司脸色惊惶颓败,一时没有说话。
而沁卓只想着砂山每年都有异族前来投靠,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一次池之慕的反应这样奇怪,但仍想求情:“大哥……”
池之慕看了他一眼,“不然我们就按照规矩来?”
沁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池之慕双手环胸,抱臂看着十余个恰犽人的目光好似在看货物一般,“索塔格的规矩,投靠他族,总得有点诚意。”随后,男人眯了眯眼,“或者,按照我大漠寨的规矩来也行。”
大漠寨的人都在山顶祠堂,敞亮的院子里十分空旷,在场诸人中除了他二人,就只有十一和十五是大漠寨的人,听到这句话脸色齐齐一变,“寨主!”
池之慕扫了两人一眼,似乎有些奇怪他们的反应,“怎么,当初你们不是这样进来的?”
十一道:“寨主,他们……都是老人、孩子和女人,这,怎么能一样?”
“哦?当年你不也是个小兔崽子么;亓老就是个老头子,阿若耶也是女人。”
十一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但——”十五刚开口,池之慕就道:“大漠寨不留无用之人。还要我再说一遍?”
两个人同时收声。砂山规矩不多,却都极重,是众人在山顶的祠堂前共同决议下来的,其中一条就是大漠寨不留无用之人。
其实,十一和十五会开这个口,无非是看在沁卓的面子上,毕竟他宁愿抵着寨主的怒火都要留下这些人,这副意绝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那个人。都是沉默寡言心意难猜的人,当初那个人闹得那么大,后来更是直接离开漠西去了云重中土,谁知道这次压着沁卓的意,又会出什么事呢?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寨主的意,更不好猜啊。
两个青年沉默地退到一旁,正想着是否要去通知三姐和蒙恪?男人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像是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一样,大漠寨主褐色的瞳孔里清清楚楚传达了一个意思:都给老子待着,别动歪脑筋!
场上唯一不受池之慕气势压迫的也就只有曲和了。在某种程度上,她这样的,大概就是无知者无畏。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掺杂了一些异族语言,曲和听不懂,只猜了个大概,觉得就是沁卓带了人来投靠大漠寨,而池之慕不同意那些人留下。
曲和轻声问:“大漠寨的规矩,是什么?”
十一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反而是十五,想了片刻道:“寨主是说,他们想要留下来的话,必须有投诚礼。”
曲和奇怪了,“投诚礼?那是什么?”
“不一定。”十五想了好半天,还是没想到要怎么说,比划着说:“每个人是不一样的……,反正能证明你的能力就行。”
“那你们刚才——?”脸色变那么快是什么意思。
十五顿了一会儿,“像恰犽族这样举族迁来的情况,族里的男人是要走‘沙塔’的;没有男人有小孩的话,就女人走;只有小孩的话,就自己走。走得过去,就证明青木神庇佑,砂山也欢迎他们;走不过去,砂山是一个人也不收的。”
“沙塔是什么?”
十五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沙塔’就是‘沙塔’。”
奇怪的不知道是哪一支异族的语言发音,曲和放弃这个,转而问道:“你们都走过?”
十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会儿才点头,“当然。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然后曲和才反应过来,他的停顿是因为——十多年前的十五大概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却是自己走的“沙塔”。
沁卓当然明白砂山的规矩是什么。池之慕给出的另一个选择也差不多,索塔格异族纷争冗乱,想要投靠他人,诚意必须足够,——就恰犽这种只有十几个女人孩子的情况,哪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得上诚意二字呢。
沁卓按着胸口咽下一口血腥气,恳求道:“大哥,恰犽于我有救命之恩。”
“那是你的事。”池之慕略略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恰犽于我还有亡族之恨呢。”
此话一出,场面瞬间死寂。
沁卓惊讶地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恰犽族女,异族女子脸色茫然,转头去看前方的大祭司,却见老者脸色更加灰白了,竟有几分怆然,身形都显得狼狈起来。
这样的反应,看得恰犽族人又是奇怪又是惶恐,生怕大祭司承认眼前的这个男人方才所说真的属实;毕竟他们从大漠深处逃难而来,一路上遇到的异族群落,一听闻他们身后的人,根本无人敢收容他们。他们在大漠与草原的交界上十分凑巧地遇到了了那个黑衣裹身的青年,他是第一个无惧他们身后那些人的人,他带着他们来了草原南端。其实他们一看到山下那些无处不在的黑隼雕刻,就认出来了——大漠寨。
索塔格无人不知的凶禽,黑隼;草原无人不晓的霸主,大漠寨。
那一瞬间,他们才真正从凶险逃亡的惊惧和路途遥远的疲惫中看到了曙光,甚至有女人抱着孩子喜极而泣。放眼整个索塔格,也只有大漠寨能与那些人抗衡了。
然而才一见到那个传言中的大漠寨主,对方就是冷淡甚至是厌恶的态度,现在更是说出了两个部族有血仇,女人们顿觉眼前昏暗,再无光明。
沁卓心中惊愕,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语气都不稳了:“大哥,你是说,是,克岚……?”
池之慕不理他,只看着恰犽的大祭司,冷淡道:“说吧,你们想怎么办。”
年迈的长者回头看了一眼单薄狼狈的族人,苍老的声音并不带过多的期许,“大漠寨的规矩,是什么?”
池之慕并不意外,冲着沁卓支了支下巴,“你说。”
黑衣裹身的男子脸色也很差,半晌,只道:“‘沙塔’。”
恰犽族女们抱着孩子,努力抑制着仓惶,转头去看大祭司的指示,但年迈的大祭司听到那个词,连眼中最后那抹微弱的光线都消失了,口中喃喃:“沙塔、沙塔。”
高大的男人嗤笑一声,“怎么,不敢?”
大祭司猛地抬眼狠狠看着他,“克岚后人,你竟如此心狠!”
“哦,大祭司不觉得这话很耳熟吗。”池之慕勾起唇角,“我大漠寨恩怨分明,沁卓要报恩,好啊,他不是把你们带到砂山来了么,机会就在你们手中,要不要的,自己掂量吧。我都把克岚和恰犽的仇往后推了,大祭司还觉得不够仁慈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曲和有些不忍心,皱眉轻声道:“喂,你这样太过分了吧?”
十一和十五没想到她真的敢在这个时候,当面指责他们的寨主,双双瞪大了眼看着她。
池之慕原本就压着性子磨了半天已经很不愉快了,听到这一句,蓦地眯了下眼,微微侧头,一双眸子暗光浮动,嗓音压得极危险:“你最好,不要说话。”
曲和张了张口,竟真的没再出声。
恰犽的大祭司突然咬牙道:“恰犽族原本世代居住于大漠深处,这一次遭到大劫难,被逼得远走草原,你不想知道里边的缘故吗?”这几句话用的又是异族语。
池之慕抬起褐色的双眸,“啧,都这个时候了,大祭司竟然想跟我做交易?”
老人紧紧盯着他,异族语言字字咬得极重:“有关于挽歌、占卜、扶渊,有关于大漠、黦海,有关于克岚!”
异族大祭司口中吐出的几个词,放在几年后的云重甚至是整片大陆,都足以引起大范围的动荡,但在大漠寨主的耳中,唯有最后那个词才是重要的。
池之慕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沁卓,“追杀他们是什么人?”
沁卓当然如实回答:“大漠空城。”
池之慕顿了片刻,对大祭司道:“显然你知道的消息很重要,重要到让你自认为能用来换取你们的性命。但是你看,知道是大漠空城的人,十天半个月、一年两年的,你们和他们之间的事我总会查得出来,和克岚族的关系我也会知道——那你们还有什么用?”
老人只道:“你查不出来!如果恰犽亡族,那些事就将永埋沙漠之底,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池之慕冷嗤一声。在索塔格上,没有什么是大漠寨查不出来的。
这时,几个人听到身后一个声音——
“大漠空城?”
几个人后边几句话用的都是异族语言,曲和听不懂,却听到了那个词。年轻的云重女子抬眼重复道:“你们刚刚说到了大漠空城?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