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梦境(1 / 1)
很快就进入了树上蝉鸣的季节,天气舒爽,叶宅里不大却整洁精致的小小院落里坐着的人比平常多了两个。
叶明正举着一个琉璃瓶子直贴自己的眼前,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瓶子里一株绿色植物,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看了又看反复多次,就是不说一句话。
送来这株植物的梅长苏和蔺晨就坐在旁边,面上带笑看着叶明的样子。
赵嘉仪和方敏月可从没见过叶明这样,也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难得戏剧的表情变化。
“姐夫,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啦!”方敏月实在是忍不住了,开口调侃道。
叶明却仍是没有回应,只是自顾自地坐回凳子上,依然表情复杂地端详着瓶中草。
赵嘉仪便问梅长苏和蔺晨:“这是何物啊?”
梅长苏微笑回答:“这叫冰续草,是我盟中的兄弟从东海寻来的一味珍惜药材,对缓解毒性有奇效,我便带来给方姑娘服用,应该能助方姑娘减轻一些身体上的负担。”
赵嘉仪一听能减轻方敏月的痛苦,大喜过望,站起身连连对梅长苏道谢,全然没有注意到梅长苏身旁的蔺晨斜眼看着梅长苏的微妙神情。
作为当事人的方敏月的反应也很是平静,只是向梅长苏点头示意,没有多话。她依然坐在那张摇椅上,脸色和唇色都是泛白的,一身病容,全无遮掩。
这时候,叶明终于放下手中的冰续草,面色严肃地问梅长苏:“冰续草是解毒奇药没错,但是它最适用的症状应该是先生身上的火寒之毒,如此珍贵的药材,先生为何要送来给敏月呢?”
听到叶明的话,原本波澜不惊的方敏月从摇椅里站起了身,用求证的目光看向微笑不语的梅长苏。
一旁的蔺晨开口替梅长苏回答:“叶大夫既知冰续草能解火寒毒,应该也知道这解法是以十命换一命吧?”
只需要这一句,几人都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以梅长苏的性情,必然是宁死也不愿尝试这残忍的方法。
梅长苏见众人都是一脸苦相,就微笑着开口打破沉默:“我也不确定冰续草对方姑娘的毒能不能有效果,若不介意就试一试吧,蔺晨和晏大夫都说即使解不了毒,也多少会有些益处的。”
“多谢先生!”方敏月郑重其事地对梅长苏道了声谢,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梅长苏欲言又止。
“方姑娘有事想问在下?”梅长苏看出她的心思,轻声问。
方敏月又犹豫了一下,才问道:“太子他……现在知道你的身份了吗?”
赵嘉仪听她主动提起萧景琰,心中就是一紧。
梅长苏点点头:“夏江回宫设计陷害我的那一次,景琰就已经知道了。”
方敏月有些欣慰,又略带苦涩地叹道:“他一直都那么挂念你,现在知道你一直都在他的身边帮助他,一定很高兴!”
梅长苏微笑着点点头,眸中却有着跟方敏月相同的一丝苦涩。他又把视线转向了赵嘉仪:“今日我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劳烦郡主出面。”
“要我出面?”赵嘉仪不解。叶明和方敏月也疑惑地看向梅长苏。
“再过五天就是陛下大寿,我希望郡主到时候能够在寿宴现场,助我和景琰一臂之力。”
赵嘉仪大惊:“你们打算做什么?”
梅长苏的神色不知何时开始由温和变得坚毅:“莅阳长公主会在陛下的寿宴上带着谢玉的亲笔认罪手书向所有朝臣说出当年赤焰冤案的真相,所有人都必须在场。”
赵嘉仪、方敏月和叶明听到这个计划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坦然的梅长苏。
梅长苏继续沉声说着:“翻案绝不能等到景琰登基之后,否则就会为后人所诟病。要让陛下承认自己犯过那么大的一个过错,就只能将他置于众目睽睽、无路可退的情境之下方有可能,寿宴是眼前唯一的选择。”
方敏月仔细想了想,握住了仍皱眉沉浸在思虑中的赵嘉仪的手,对她说:“姐姐,你去吧!翻案现在需要的是众人之力,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你也替我见证那个场面,回来再告诉我是什么样子的!”
赵嘉仪看着方敏月恳求的神色,踌躇道:“可是太子一直以为你和我都已经离开了金陵,他要是见到我的话……”
“你只是特意回来给陛下祝寿的,而我,早就随着宇文耀去了南楚,你也不知道我的消息。”方敏月知道赵嘉仪不愿意面对萧景琰,却还是依着自己的私心,定定地望着赵嘉仪的眼睛说着。
赵嘉仪埋下头无比矛盾地纠结再三,看了看方敏月,又看了看梅长苏,才无奈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说是五天之后,但是为了跟众人商议寿宴当天的具体细节,赵嘉仪提前了好几天就一个人带着碧影装作刚刚从自闲山庄回到金陵的样子。寿宴当日,宫中情形如何,宫墙之外的人不得而知。金陵城中百姓只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在自己的大寿之后,亲自下旨重审十三年前的祁王和赤焰军谋逆一案,其中惨烈真相令天下人哗然。
作为知情和推进之人,赵嘉仪在寿宴结束之后没有立刻返回叶宅,而是留在公主府,和早已从南楚回京的萧景睿一起陪伴了莅阳公主多日,才又回到了叶宅。为了装作离城的样子,赵嘉仪和碧影坐着马车一路出城绕了一个大圈,又换了一辆马车才又返回了金陵城中,上午便出发,再回来时已是傍晚。
这一走半个多月,赵嘉仪心里一直挂念方敏月的病情,虽然知道叶明肯定早就用冰续草入药给她服下了,现在毒性应该有所缓解,也还是在刚到达叶宅前的巷口时就忍不住一路小跑到了方敏月的房间门口。
屋内多点了几盏灯,还算明亮,赵嘉仪微微喘息着,放慢脚步进屋,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方敏月,她没有睡着,只是歪着身子枕在两个叠起的枕头上,一听到门外动静,就抬起眼看到了赵嘉仪。
“你回来啦!”方敏月的脸上绽出笑容,声音不大,语气透着满满的喜悦。
“是啊!都解决了!我多陪了长公主几天。”赵嘉仪一边说一边坐到方敏月床边的椅子上,刚才来不及问叶明,她现在只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方敏月的脸色,看她的状态,似乎并没有想象之中吃了奇药之后就能痊愈的效果,但也没有变得更糟,依然是面唇发白的虚弱样子。
“别看我了,药我已经吃了,很多天没有发作了,放心。”方敏月看出赵嘉仪的心思,出言安慰,又要求道,“快给我转播一下,那天到底什么情况?”
说起寿宴上的情况,赵嘉仪刚平复的情绪立刻又激动了起来。那日梁帝寿宴简直就是群臣与皇帝之间的一场大战,其中惊心动魄的环节实在太多,赵嘉仪身处其中,恨不得立刻就向方敏月直播现场的情形。无奈她还得为方敏月打掩护,住在公主府那几天倒是把自己这倾诉的欲望压制了下去,现在方敏月一问,赵嘉仪憋了这许多天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当时陛下激动得王冠都掉了,他夺过蒙大统领的剑一下指向了苏先生,我当时心跳都要停止了,闭上眼睛不敢看。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太子已经挡在了苏先生的面前,就那么直直地站着,我看陛下也被吓了一跳……”
赵嘉仪对着方敏月眉飞色舞地描述着那天的情况,连叶明和碧影进来送了茶水也不知道。方敏月一直微笑地看着她,时不时在紧张的时刻微微皱眉,或者朝赵嘉仪赞同地点点头。
“……陛下一直喊着‘乱臣贼子’走到殿外,我们谁都不敢跟过去,只有高公公捧着王冠跟了出去,后来静妃娘娘和太子也走了出去,我们就一直在大殿里等消息。那时候霓凰郡主跟我说……”
赵嘉仪这句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方敏月已经有一会儿没有回应她的话了,她停下来时才感觉到口中干燥。仔细一看方敏月,她仍然是刚才的姿势侧躺在床上,只是眼睛已经闭上了,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容,似乎已经睡着了。
赵嘉仪突然心中一紧,仿佛喉咙被人扼住一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看了看方敏月的胸口,那里搭着半截被子,看不出起伏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弯下腰,伸出右手食指轻轻靠近方敏月的人中位置,试探着她的呼吸。
手指还未有感觉,方敏月的眼睛就突然睁开了,她看到赵嘉仪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问赵嘉仪:“你干什么呢?以为我死啦?”
赵嘉仪没有被吓到,也没有笑,而是长出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感觉到了自己背脊冒出的冷汗。过了半晌,她才有些气恼地回答:“你别再跟我开这种玩笑了!”
方敏月不以为意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我没跟你开玩笑啊,我只是闭目养养神,是你自己多想了。”
赵嘉仪神色有所缓和,却没有再说话。
方敏月想继续刚才的话题,问:“你刚才还没说完呢,霓凰郡主跟你说什么了?”
赵嘉仪却再也没有闲聊的心思,沉思了一会儿,正色道:“霓凰郡主跟我说,她在南境认识的一些懂得巫蛊之毒的朋友告诉她,东海蓬莱岛上盛产冰续草这类的解毒之物。或许我们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找找能够化解你身上蛊毒的办法。”
方敏月听完她的话,看了看不知何时也伫立在门口的叶明,笑着摇摇头:“就我这身体,估计坚持不到东海就该挂了!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了,我只想回琴川去看看。”
“琴川?”听到方敏月突然提起这个地方,赵嘉仪和叶明都是一愣。
“我当初离开琴川的时候,答应了我老爹和二姐会经常给他们写信,逢年过节也会回去看望他们。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件事都没做到。现在想想,我也是有靠山、有家人的,就特别想回去看看他们。还有我弟弟,现在应该长大了,变成小伙子了吧……”方敏月不停说着,眼神中难得带着憧憬的神色。
叶明走上前来,对赵嘉仪说:“敏月服下冰续草之后,毒发的周期的确延长了一些。既然敏月想要回琴川见见家人,那我们就不妨陪她一起回去,从金陵去琴川到底要比去东海近得多,有方家人照顾敏月,我们就可以放心去东海为她寻药了。”
如今金陵城与他们有关的事情都已经陆续结束,对叶明此番安排,赵嘉仪和方敏月都没有意见,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便决定早做准备,尽快出发。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打算三天之内就离开金陵的叶宅四人却被一场连绵多日的大雨困住了脚步。金陵过去的夏季虽然也是雨水丰沛,但是像这一场连下这么多天的雨在这个时节是不多见的。天气这么一变,旅程就变得不便了。
等到盘旋在金陵上空的厚厚云层终于被宣泄完毕的时候,叶宅之中除了继续坐在摇椅里晒太阳的方敏月,其余三人都在忙前忙后、马不停蹄地收拾着路上需要的行李物品。
方敏月半躺在摇椅里,任由雨后暖阳晒着自己的皮肤,看着久违的蓝天白云,听着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心中回想着在这座金陵城中发生过一件件事情和遇到过的每一个人。她的嘴角刚刚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就突然感到一阵从自己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传来的疼痛感,就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一样。很快,这种感觉就逐渐从内脏蔓延到了皮肤——这是她最近几个月再熟悉不过的感受。
随着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方敏月原本盛满了蓝天白云的眼中景象大变,她看到了地上的门槛、石桌腿、落叶甚至是层层灰尘。随着三双脚离自己越来越近,方敏月感到自己被人扶了起来,她的头靠在柔软的怀抱之中,三张熟悉的脸就在自己的面前晃动,但是方敏月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很快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了。她只能感觉到无穷无尽、令人窒息、蔓延全身每一寸的疼。
方敏月睡着了,她知道自己开始做梦了,这个梦还接着自己睡着之前所回想到的地方,她在梦里继续回忆着和自己相关的那些面孔。这些人在梦里变得特别鲜活,他们甚至能够跟她对话。
方敏月梦到自己回到了南楚的吊脚楼里,宇文耀像从前那样,坐在桌旁,正用难辨喜怒的眼神看着她。方敏月几乎可以肯定,这真的是宇文耀现在会做的事情,只是在现实中,她看不到这个场景。
“你为什么不回来?”宇文耀沉声问她。
“对不起。但是我不会再回去了。”方敏月回答。
“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宁死也不愿意回来?!”宇文耀的情绪激动起来。
方敏月想要退出那个房间,却被宇文耀起身上前抓住她的手,歇斯底里地吼道:“都是为了萧景琰对不对?!你就是为了萧景琰背叛我!我要杀了他!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方敏月不断摇着头,辩解道:“这不是他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能伤害他!”
宇文耀放开了抓住方敏月的手,后退了几步,用方敏月从未见过的狰狞面目大声说:“太迟了!你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他是大梁太子又如何?我是南楚的皇帝!我南楚人绝不会在他大梁人面前低头!他抢我的女人,我就夺了他的江山!我宇文耀定然会率兵踏平金陵,然后亲手砍下萧景琰的头!”
方敏月又惊又怕,转身跑出吊脚楼,门外只有一条路,前方漆黑一片,但是方敏月知道,那就是回金陵的路。她不顾一切地往无尽的黑暗跑去,没跑几步就摔在了地上,她想爬起来继续跑,手脚却使不上一丝力气。眼前出现一双脚,方敏月抬头,看到了表情僵硬的杨夫人正站在眼前用古怪的眼神俯视着她。
方敏月想叫救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杨夫人的四肢也是僵硬的,她像提现木偶一样蹲下身,用力抓住方敏月的头发把她的头抬了起来,另一只手上拿着一颗丹药,她用冷酷的声音说:“是我治好了你的手脚、捡回你一条命,现在你背叛了我的儿子,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最后四个字她是拖长了声音说出来的,方敏月脖子以下都失去知觉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夫人把那颗丹药喂到自己的口中。丹药咽下的瞬间,杨夫人突然消失了,但是四面八方都爬来了无数的蜈蚣、蜘蛛、蜥蜴、蛇等毒物,它们聚成黑压压的一片快速朝着方敏月靠近。方敏月侧头看着这个场景,她转回了头,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属于她的惩罚,眼角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
就在她以为那熟悉的万虫噬体的疼痛又要袭来之时,原本毫无知觉的手突然被人握住,她感觉到了自己无比冰凉的手正被另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抓着,那人的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手上皮肤有些粗糙,正轻轻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方敏月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梦中,眼前场景已然是叶宅那间她自己的屋子里。她来不及庆幸自己从噩梦中苏醒,就看到了梦中那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的主人正皱着眉头关切地望着自己,瞬间惊得目瞪口呆。
萧景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