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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1976
1、大国和小贵是1976年3月27号登记结的婚。
领了结婚证,两人一起欢欢喜喜返回靠近草场边的新房——三间土坯房其中的一间半。另外一间半是人家的房子,可就这一间半的房还是他们等了快半年才分到的。申请结婚的报告去年十月份就打上去了,两人就盼着分到房子好结婚,要不是小贵在卫生所工作又管接生,还不定这时候就有房子呢。
半间屋是厨房,垄着一个灶台,灶台上是两副碗筷一个马勺一个饭锅和两个饭盆,灶台旁边立着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边的木架子上分层搭着两个牙缸牙刷两条毛巾和一个脸盆,架子边竖立着一个大木盆,既用来洗衣服也用来洗脚。厨房里唯一新的是这个木架子,大国用三天时间打的,3月20号一拿到房子钥匙俩人就跑来了,大国拿着钢尺左量右量,跟小贵合计俩人都有些什么家伙什,最终决定在厨房打个放脸盆牙缸的木架子。木料是大国宿舍哥几个凑的,大国从小就爱做个小手工小木工什么的,打个大木架子在他看来并不难,量了地方尺寸,算计木料够不够,然后画出一张详细的图纸还标了比例尺,大国就到大队借了全套的工具用了三天时间打了出来,小贵又托关系弄到了小半罐清油,大国仔仔细细地给架子上油。全部完工的时候,小贵高兴的抱着大国亲了一口,大国也特别激动,这是他们家第一件家具!在大国和小贵的眼中,拥有这个木架子,就是拥有了一件财产。
水缸是大队送来的,算是队里的贺礼。其余的就是两人把各自宿舍里的东西搬到一起而已。房间里土炕上的两床铺盖卷就是最好的证明。
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任何家伙什,炕前连着的两个半炕高的砖墩子还是大国昨天刚垒起来的,砖是托人捡的窑厂不要的半块半块的砖,要了一点水泥垒上,上面再铺了报纸,两个墩子就做成了。墙角摞着成摞的书,都是大国的,书上面是两个还没来得及解开的大布包,包着大国和小贵的衣服鞋子。这间房里只有炕上的两个枕巾是新的,卫生所送的,还有就是墙上贴的簇新的□□画像!
小贵里里外外地看着自己的新家,怎么都看不够。大国就笑嘻嘻地坐在砖墩子上看着她:“贵儿,晚上还要请他们吃喜酒,我得去借东西,你还要准备饭菜,趁现在快歇歇,下午有的忙。”
小贵笑着坐到另一个砖墩子上,和大国面对面,拉住大国的手:“大国,我们有家了!”
大国握紧她:“嗯,我们有家了!”
2、六月初的时候大国小贵的探亲假都批下来了,买了6月28号的火车票,27号先坐班车到矿区火车站,准备在站台忍一宿,再坐火车,当中倒两次车,估计30号能到上海。大国是上海知青,父母对他和小贵的婚事没什么意见,听大国说,他父母信里对此还是很欣喜的,毕竟大国就快三十了!就是一再嘱咐大国要看准了,姑娘是农村的没关系,小学文化也没什么,关键是人品,人一定要好,要一心一意跟儿子过日子的人。
大国觉得小贵就是那个能跟他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人。
小贵的心思简单。做父母的这样嘱咐儿子无可厚非,况且自己本来就是出身农村,也的确就是小学文化,确切点说就上到小学四年级。小贵没觉得没见过面的公婆看不起自己。
小贵结婚前一个宿舍的小姐妹兰芳坐在小贵家的炕上撇嘴,“这还不叫看不起?!”
小贵不太想搭理兰芳。其实以前宿舍住着的十六个人,小贵有一大半都不太想搭理了。自从她和大国谈恋爱确定关系开始,宿舍的姐们好多人都不看好他俩,一会儿说大国都快三十了就是个老师是整个马场上海知青里最没出息的怪不得那些上海姑娘没一个和他处的,一会儿说小贵东北农村来的小学都没毕业大国是老三届高中生听说如果不是下乡都已经保送复旦大学了。
还有说这些知青早晚都是要回城的到时候把你一甩你找都找不到他哭都没地方哭去,小贵说大国才不是这种人呢!人家就刺儿小贵,说你一个卫生员总比一个老师强,不能因为自己快二十五了是老姑娘就凑合,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这些话就是兰芳第一个说的!好多人还觉得兰芳说的挺对,不亏是高中毕业的。——整个马场,除了城里来的知青,高中毕业女的就兰芳和建丽两个。
小贵觉得建丽比兰芳要好,不是说建丽有多赞同小贵和大国的事儿,人家建丽压根不太爱说话。只不过一个大通铺十六个人,因为小贵和大国谈朋友的事儿叽叽喳喳了好几天,各说各的,又都是一副为了小贵好的样子,搞得小贵很烦还真开始有点犹豫,然后一直不参与讨论的建丽突然来了一句:“谈恋爱这种事,别人说好和不好都没用,得你自己觉得好还是不好。
小贵突然就有了主心骨了,虽然她知道建丽应该是听得不耐烦才说话的,但是她还是觉出建丽的好来了。
就像这次她要去上海了,大国的父母让他们回去办一次婚礼,让上海的亲戚朋友认认新媳妇儿。整个马场都知道这事儿了,陆续有人来家让他们带点上海的东西。都知道大国两口子不宽裕,大国这些年的工资都铺了火车道,小贵的钱都寄给两个妹妹读书,所以都先给的钱。只有兰芳,一张口就让小贵带四米的确良,钱的事儿一字没提不说,还一个劲儿翻看小贵身上的的确良条纹衬衫,又让小贵把呢子中山装拿出来让她看看。
小贵不愿意,两件衬衫和一套呢子中山装都是公婆寄过来给新媳妇的礼物,小贵摸着衣服不舍得穿,这次要跟大国去上海才拿出来,可大国告诉她,衬衫能穿,呢子衣服就太热,上海这时节最低温度也在二十五度以上。
试新衬衫觉得冷,在外面披上件外套的小贵直咋舌:“南方真这么热?”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小贵用力点头。她对上海是向往的,大城市啊,连才几万人的矿区在小贵眼中都好大,是十个马场,有五六百万人的上海该有多大!
兰芳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大国就上以前的宿舍去串门了。
大国在这一点上特别注意,家里若是来个年轻点的女的,小贵不在家他都不让人进门,小贵在家,找小贵的,大国能走开就走开,找自己的就一定要小贵在身边听着。小贵对这一点很满意。
“听大国说,的确良很紧俏,价格高,要到妇女用品商店排队买,而且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要凭票,一人一个月好像就两尺的票,你一开口就四米,我上哪儿给你弄去。”
“哎呦,四米也就十二尺,大国兄弟姐妹那么多,匀匀不就有了,我就不信没人托你带的确良。”
“就两个,咱大队长还有老胡嫂子,一人要一米二,都是做衬衫。队长给了八块钱,老胡嫂子给了十块,说好了按□□多退少补。”
“啧啧,开大车的是有钱,老胡家的都快四十了,老胡开车十天半个月不在家,这是要美给谁看啊。还是你好,嫁了个上海人,去年还穿有补丁的裤子呢,现在的确良和呢子都上身了。”
“我嫁的是读书人!”不愿意听她酸溜溜的话,小贵岔开话:“看吧,如果有就给你买,可你得先给我钱,四米的确良,一个月的工资呢,我可没钱给你垫。”
兰芳有些讪讪的:“再说吧,你走之前我送来。”
小贵看她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做件衬衫也就一米二,你要那么多干嘛?你舍得啊?”
兰芳下炕往外走,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弟有对象了,我爹妈想准备点好看的聘礼……”
小贵看着兰芳走出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啊。
而她和大国的难处就是缺钱!自己一个月工资三十七块五,大国是三十九块九。去上海来回的车钱一个人就得四十五,两人九十!回去看父母总不能空手吧,要带点东西回去,还有大国的兄弟姐妹亲戚同学,都得带!自己是第一次去上海,大国说要带自己去公园去动物园去看电影去吃冷饮和咖啡,这些都要钱。还有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姐妹,知道自己嫁了上海人,还不知道自己就要去上海,如果知道了,不给他们带点东西都说不过去,尤其是四妹小富,知道姐夫是上海人,就写信过来想求姐夫给买一本英汉大字典,一定要上海译林出版社出版的。老父亲和兄弟姐妹几个紧紧巴巴地凑齐了小富读中专的学费,每个月十块钱的生活费还得自己和大姐轮流给,这买字典的钱还是得自己出。
小贵拿出自己和大国这几个月攒下的不到一百块钱发愁。
大国回来,见小贵盘坐在炕上对着一叠毛票发呆,脱鞋上炕搂住小贵肩膀,从兜里掏出十几张大团结,“刚才出去借了点,一共一百六,你别愁,这次回去了,两三年之内不会再回了,回来后咱们慢慢还。”
“嗯。”小贵接过钱,靠在大国肩上,觉得缺钱也没什么,欠下饥荒也没什么,和大国在一起,安心。
3、6月30号下午五点多,小贵第一次踏上上海这片土地。火车站人多的让小贵吃惊,感觉比整个矿区的人都多。
大国拉着晕头转向的小贵向出口走,小贵觉得走了好久他们才走出站,到了一个特别大的广场,大国带着她往一个警察岗亭方向,还没走到岗亭,就看见一个年轻人朝他们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叫:“阿二,二哥!”
“小元!”大国也很激动,一把抱住青年。
小贵知道这是大国的弟弟小元。大国行二,上面一个哥哥,底下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大国父亲兄弟四个还有一个大姐,母亲有一姐一弟,家里亲戚加起来好几十口人。大国给她看过自己父母和兄弟姐妹几个的照片,小贵当时就说,大国是他们家长得最差的,照片上大国的哥哥大民在小贵眼里简直就是胡松华的翻版。这会儿看见小元,小贵觉得小元不上相,小伙子长得真俊,身高跟大国一样比大国白的不是一星半点儿,眼眉特俊秀,整个人都充满活力。
大国把站在身后的小贵拉上前:“这是你二嫂,快叫人。”
小元笑嘻嘻地,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叫:“小贵啊。”
大国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没规矩。”转身给小贵说:“这就是小元。”
小贵有点紧张:“小叔。”
小元哈哈大笑,开玩笑一样纠正:“我们这儿没有叫小叔的,叫我小元。”
小贵睁大眼睛。
大国也笑了:“贵儿,一家人随便叫吧。”
此后几十年,除了叫大民一声大哥外,小贵一直小元小莉小英地叫,他们也一直叫她小贵。
小元接过他们最大的两个包,带着他们往停车棚走,“阿爹阿姆就知道你又会大包小包,下午两点就让我来接,还担心包太大上不去公交车!也不想想我是谁,我从单位弄来辆三轮车,我自己就能带你们回去。”
把包都放上三轮车,大国拽着小贵坐上去,小元吼一声“坐稳了”骑得飞起来。
小贵觉得自己也在飞。两旁的树木、电线杆子不断后退,街道真宽,路上的行人穿的真时髦,还有小元骑得三轮车真平稳,比自己在东北坐过的牛车马车拖拉机甚至到矿区的卡车都要平稳的多,一点不颠。
小贵指着两边问大国:“这是什么树?”
“法国梧桐。”大国的语气有一丝骄傲。
小贵也骄傲,她竟然看见了法国梧桐!自己不但来了上海,还看见了法国的树。心中溢满了喜悦和自豪。
小元在前面喊:“阿二,你别洋盘啊,刚刚那条路上的明明是银杏。”
“她问的是这条路!”
小贵还不能太听懂小元的话,口音重,洋盘是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但是本能的知道小元在笑话大国,她轻声对大国说:“就是法国梧桐。”
大国就笑了。小贵觉得这一刻大国笑的比小元俊!
小元带着他们七拐八弯不知穿过多少马路,快一个小时了才穿进一条弄堂,在弄堂口就喊,“阿爹阿姆,阿二和他老婆回来了。”
整个弄堂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大国回来了。”
“阿二回来了。”
“这就是你讨的东北媳妇儿?挺漂亮的啊。”
“新媳妇是干什么的啊。”
大国一路都叔叔娘娘地打招呼,小贵听不懂,头一次被这么多陌生人打量,低头红着脸。就有三四个人从一道门里迎了出来。大国拉着小贵跳下三轮,“大民!小莉!小英!”
小贵跟着叫:“大哥,小莉,小英。”
小英热情,一把抓过小贵。“这就是小贵吧,快进来,阿爹阿姆等你们好久了。”
小贵被拽着走,回头看见小莉眼圈红红地拽着大国,后面是大民和一个很时髦的女的。小贵想这应该是大民去年结婚娶的媳妇小梅,大国都没见过的那个大嫂,她可真漂亮。
小英挽着小贵走过天井,“跨门槛了。”
小贵吓一跳,这门槛好高,都过膝盖了。她跟着小英跨了过去,小英一把掀起门帘,小贵就看见客堂正位上坐着的两个老人了。
右边的老太太满头银发梳的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皱纹,气色很好。她的眼光只在小贵身上一转儿,就红着眼睛盯着后面的大国看。
左边的老先生坐的笔直,一身中山装笔挺,看上去特别有威严,看向小贵的眼神儿却很温和。看向大国时,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小莉拿过两个蒲团放在了父母前面,大国在老爷子跟前跪了,小贵也跪在了另一个蒲团前。大民和小梅递上茶,大国接过来递给老爷子,“阿爹,不孝儿回来看侬了,侬吃茶。”
小贵也接过小梅的茶递给老太太,张了好几次嘴才干巴巴地道:“妈,您喝茶。”
老爷子老太太都接了,抿一口,老太太放下茶碗,递给小贵一个小红布包。小贵愣住了,还是大国接了过来塞她手里,拉着她站起来又让她在自己刚刚跪的蒲团上跪下,小梅再次递给她一碗茶,小贵机械地递给老爷子,“爸,您喝茶。”老爷子冲她点点头,递回来一个红包。
这次小贵知道伸手接了。拿在手里一捏,吓一跳,里面至少得两百块钱。
大国已经坐到到老太太身边了,老太太拉着二儿子的手,眼泪下来了,“瘦了,黑了。又瘦了,又黑了。”
小贵有点不知所措,老先生示意她站起来,她就站了起来,一手攥着一样,喃喃道:“谢谢爸,谢谢妈!”
小梅看见了,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站着,小贵感激地冲她笑笑,小梅也对她微笑。那边老太太拉着大国问长问短,小英坐在边上也不时插嘴问大国好多问题,倒是大民一声不吭站在老爷子身后,小莉坐在老太太另一边拿着手帕不时给老太太擦泪。大国所有问题都回答好,这也好那也好,说到自己快要入党了,老爷子才点头开口:“工作要好好干。”
小贵就这样几乎完全听不懂地听了半个多小时,可看见大民和小梅都一直站着,她也不能说想坐下,虽然最后一趟火车因为没有座位她和大国站了快十个小时才到上海。
好在这时小元还了单位三轮车回来,一进屋就嚷嚷:“我就知道你们还在说闲话,阿姆,阿二他们这么老远回来,你倒是让他们歇会儿好吃饭啊。今天那么多菜!”
小英戳穿他:“是你自己想吃吧。”
小元回击:“敢情出工出力的不是你,我可是大老远把他们从火车站拉回的。”
明显的,最小的小元和小英在父母面前更活泼更放得开。
老太太也回神,“是啊是啊,大老远折腾来的,中厢房已经给你腾出来了,你妹妹在后厢房挤一挤,把东西放下,明天再收拾,先洗澡,然后吃饭,过两天还有好多事呢。”又扭头看老爷子:“你看行吗?”
老爷子点点头,吩咐:“大民,记得把小贵的名字写进族谱。”
大民应下,给大国和小贵介绍:“这是小梅。”
一瞬间有些冷场,连小贵都觉得这个介绍有点突兀。怎么进门的时候大民不介绍,刚才这么长时间也没人给他们介绍,突然大民就来了这么一句。
小莉站了起来,“阿二,小贵,我带你们去房间。你们两个,帮忙拿东西。”
小元和小英立刻拿起大包小包跟着他们走。
小贵穿过客堂出门,看见了上海人的灶间,灶间的门开着,外面是另一条弄堂。灶间有一个老太太在忙碌,看见他们就笑了笑,小莉领着他们打招呼:“宋娘娘。”大国问好:“宋娘娘好。”小贵也忙跟着问好。宋娘娘笑容满面,“阿二回来了!好好,都好。你们歇着去。”宋娘娘就接着忙活。
小莉带着他们出客堂右拐,就有一排厢房,指第一间,“这是小元的房间。”到第二间门口:“你们住这间。”又指指最里间,“这几天我和小英住,缺什么直接告诉我。最里面的楼梯上阁楼,堆着杂物,全是灰,阿二你别让小贵上去。过了灶间的楼梯上楼,爸妈的房间。楼梯下面的亭子间还是宋娘娘住。”
把他们送进去,小莉就赶小元和小莉出来,“你们歇一会儿就出来洗澡,晚上开席迎你们回家。”
大国点头,“行,你们去忙。”
小贵也忙点头:“谢谢。”小莉笑笑摇头,一手一个把小元小英拉了出去。
小贵想着小莉条理分明的话,虽然有些她还不太理解,但不妨碍她都一一记住,而且仔细看小莉,发现她比小梅还漂亮三分,只是没有小梅打扮的那么时髦,小梅的刘海儿一看就是卷过的,嘴唇也好红。小莉就是一根大辫子。小英跟她们两个比就差了一截,她和大国都更像老太太,而大民小元小莉都更像老爷子,老爷子的样貌真是好,如果不是知道他五十八了,小贵会以为他只有五十不到,头发一点没白。倒是老太太,一头银发,脸孔有点显老,看着第一印象就是干净。其实这一家人看着都特别干净,大国果然是这家里长的最差的。
可小贵还是觉得大国最好。
“想什么呢?”大国坐在椅子上,“刚才一直跟老娘说话,忘了你,不怪我吧。”
“说什么呢?!”小贵嗔怪,看看印花的床面,坐到另一张椅子上,还不忘把椅垫拿起来搭到椅背上再坐,还坐直了身体,以免把椅□□脏。“就是觉得你们家好大,规矩也好大。”
大国略带惆怅地道:“自己家里,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再说咱们待一个月就回去了。”
小贵觉得自己有点明白大国的意思,又不全明白,“不是回去,是回家。”
大国笑了:“对,是回家。”
4、大国和小贵到底是待了两个多月才回去的。大国买了7月28号的票,到了火车站就被告知火车不开了,全部退票,这几天火车都不开了。大家都不明所以,大国拿出托表哥宏哥买的票,排了三个小时的队退了票,小元再次大包小包把他们拉回家。
老太太送他们出门时就哭的不行,看见他们又回来了高兴的不行,连小莉都说:“还没有把东西搬回去,你们继续住,住多久都行。”
小英大笑:“你们回来,阿姆弄的伙食就好,你们别走了。”
只有老爷子让小元出去打听为什么火车都不开了。
小贵又懵懵地住回了中厢房。
回想这一个月,第一天晚上吃饭,一桌子竟然有二十二个菜!十个凉菜十个热菜个个里面都有肉,鸡鸭鹅鱼,猪牛羊肉,素鸡素鸭烤麸,虾和海蜇皮子,皮蛋豆腐咸鸭蛋荷包蛋,黄泥螺酱萝卜条,本帮炒素和烤菜。菜名都是大国告诉她的,小贵眼花缭乱,只觉得每一样都没有吃过,每一样都那么好吃。就是少了一点,每道菜也就够每人一口的量。不过酒酿小圆子还有菜肉大馄饨管够。小贵每样菜吃一口,又喝了一大碗小圆子还吃了十二个大馄饨。大国跟她吃的一样多。小贵知道大国应该吃撑了,平时吃饭大国可没她能吃。大国家里人对小贵的饭量没发表什么意见,就是老太太特别欣慰,说大国的食量大了,是好事,大国就是太瘦了。
全家人一起吃了个团圆饭,一共十个人,宋娘娘就坐在老太太旁边,很自然的给每个人盛汤盛馄饨,给老爷子和老太太布菜。小贵私下问了大国才知道,宋娘娘的妈妈许娘娘是老爷子的奶娘,跟老爷子很有感情,宋娘娘年轻就守寡,许娘娘夫妻都没了后,她在婆家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后来就带着儿子从宁波来投奔老爷子,虽然许娘娘没了,老爷子还是收留了宋娘娘,宋娘娘就一直在家里做工。解放后不许有佣人了,宋娘娘也没走一直留在家里,她的儿子比大民还大十来岁,跟着老爷子认过字,后来因为成分好,入伍当兵了,听说已经是一个小干部了。儿子几年前结婚了还想过要把宋娘娘接出去,是宋娘娘死活不肯。多年前抄家的时候,父母都不在,也是亏宋娘娘照顾他们兄妹几个,那会儿最小的小英才六岁,小元十一岁,小莉十三,大国十五,大民十七。
老爷子老太□□籍都是宁波,老爷子家以前在宁波和上海开饭店、钟表行和银楼,老太太家在宁波当地是大地主,老太太的父亲还是德国洋行里的买办。
小贵简直像听天书。
家里给他们补办了婚礼,在上海饭店请的酒席。小贵看见了很多亲戚,老爷子这边弟兄分家后来往不多,老爷子的大姐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大姐夫续弦后外甥在老爷子老太太身边养了几年,外甥和大民同岁,结婚比大民要早好几年,现在在一家大医院食堂工作,单位分了房就搬出去了,但是看起来和老爷子老太太挺亲近,反正小贵看着比对他父亲和继母要亲近的多。
老太太这边一姐一弟,弟弟在宁波老家,这次没来。姐姐也嫁到上海,有一个独生子就是宏哥,比大民还大两岁。让小贵吃惊的是老太太的大姐是大学生,复旦大学的,宏哥也是大学生,交通大学的,现在在铁路局工作。还有就是宏哥喜欢小莉,可是他们是表兄妹,两家长辈都不愿意。小贵想,难怪小莉都二十七了还没结婚。
还有就是小梅是和小贵一起上的族谱。因为小梅的成分不好,老爷子老太太一直不愿意,大民和小梅也是等了好几年才结的婚。小梅比小莉小一岁,在纺织厂工作,从小父母双亡,跟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姨母长大,她一结婚姨母就把她母亲留给她的房子和钱还有首饰都给了她,跟她断绝了关系。小梅的姨母说自己有儿女养老,说小梅父母双亡是好事,说跟自己没有关系是好事,让小梅以后跟着大民好好过日子吧。大民和小梅结婚后就搬到小梅母亲留给她的房子里,一个礼拜回来一次,那天是特意来迎他们。
这些都是小贵听大国说的,大国也是从大民的信里知道的,那几年,大民简直把给大国写信当成一种情绪宣泄的途径。“小梅的母亲和姨母好像解放前干的行当不太好,解放后参加了教育班然后到纺织厂,后来嫁人,小梅就是顶她母亲的班儿。”小贵再也不问小梅的事儿了。
说到顶替工作,大民是技术干部,大国下乡,小莉是街道工厂的副厂长,小元在房管所,小英是街道工厂的临时工,老爷子还有两年退休,已经说好让小英顶替了。
为此全家还坐下来谈过,主要是让大国不要有什么想法。一是当年下乡,大国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可家里一定要去一个人,不去就停掉老爷子的工作。大民在上大学,小元和小英还小,只有十八岁的大国和十六岁的小莉。小莉是女孩子,长得又那么漂亮,连大国都说不出让小莉去这种话。后来大国下乡了,动员办又来动员小莉也下乡,是老太太带着小莉回宁波娘家躲了三个月!还是宋娘娘把儿子叫回来到动员办说的情,后来就不了了之。——弄堂里一家好几个孩子去两个三个甚至四兄弟全去的不是没有!
其实让大国顶岗回来也行,但是一来不能带小贵,二来,老太太生小英时年纪大了小英先天的听力视力都弱,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全家都不放心。大国能为了小莉下乡,就不可能跟小英抢顶替的名额,都是他的妹妹。
这一个月小贵看的很明白,全家人对她都挺友善,就是小元和小英对自己有点不带恶意的轻视。其实上海人对外地人都挺看不起的,大国带她出去玩,她的东北口音一出总有人会说“外地人”,更有甚者还来一句“乡下人”!小贵甚至想,公公婆婆能最终接受小梅,一个是小梅怀孕了,再一个就是因为自己,毕竟跟自己比起来,小梅是上海人,是初中生。这话小贵没跟大国说!大国说要带她去公园动物园去看电影去吃冷饮喝咖啡都兑现了,给她买了各种没有吃过的甚至没有见过的东西,带她划船,带她去照彩照。大国说这是他们的蜜月。小贵觉得这一个月过的真的很甜蜜,就算是婆婆给的见面礼不如给小梅的,仅仅是一个三克重的小戒指。
上族谱的时候公婆补给小梅礼,老爷子的红包里多少钱老太太的红布包里是什么小贵不知道,可第二天小梅他们来时小梅手腕上多了一个细细的手镯小贵看到了。也许其实这是小梅自己的首饰,可是小贵直觉这肯定是前一天老太太给的。这话小贵也没和大国说,东西是老人,他们爱给谁就给谁,给什么都是心意,小贵觉得跟兄弟姐妹争多少没意义。况且老太太对自己也不差,一个月天天换着法子跟宋娘娘一起给自己和大国做好吃的,也许老太太主要是为了大国,可自己也吃了,在马场每天馒头面条白菜土豆,小贵真的觉得这里是天堂。可是天堂再好也不是家,这话小贵还是不能跟大国说。
小贵就在胡思乱想中吃了中饭和晚饭,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元还是没回来。老太太有点急,下午就想让大国出去找找,被老爷子制止了,大国离开上海十多年,人生地不熟地上哪儿找去。大民和小莉小英都在上班,小元今天是请假送大国他们的,老太太已经决定晚饭后如果小元还不回来,就让大国去找大民一起去找小元。
大国吃了晚饭刚要去找大民,小元回来了,一头汗,不等老太太开口责怪就嚷,“唐山地震了,死了好多人,北上的火车都停了,这个月你们别想走了。”全家都吓了一跳。
老爷子问:“死了好多人?”
小元点头:“嗯。”
“到底多少?”
小元摇头:“不知道,有说几百的,还有说上万的,明天早上听新闻吧。”
小贵对死亡没有真实感,就是有点急:“我们的探亲假就休到月底,月底前回不去要扣工资的。”
老爷子有点不满地看了小贵一眼。
小元皮皮地道:“火车不开,你有什么办法啊。”
大国安慰小贵:“明天听听具体原因,真是天灾人祸,咱们给单位发电报,情有可原最多按事假扣钱。”
那一个月就是十多块钱!小贵一急,就觉得头晕,整个人都感觉恶心,开始干呕。
所有人都吓一跳。大国冲上来扶她坐好,小莉拿过手巾给她擦,小元和小英傻在一边。宋娘娘端过水给她,仔细看看,回头喊老太太:“太太,你看阿二媳妇!”
老太太也忙上前,仔细看小贵脸色,又摸她肚子,片刻后欣喜地道:“小贵,你有了!”
在唐山大地震那天晚上,小贵得知自己已经怀孕两个月。
她和大国有自己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