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1 / 1)
纱织将手贴在玻璃窗上,看黄昏一点一点被夜色压制下来,最后一点橘黄消逝在厂房后方。三月了,还是寒。
她缩回手,握住了另一只。指尖冰凉,像那人的温度。
三个星期以来,青空一点消息都没有。纱织试着让私家侦探打听她的下落,调查结果出人意表地单薄:不论是居委会还是书店转租方面都没有青空的具体资料;她目前的住所房产证登记人叫刘素梅,三十多年前随家人迁往澳门,此处也无其他亲人;令人惊讶的是,过往两年入境国内的人中只有三个方青空,其中两名是男性,另一个是七岁女童,而当中没有一人来自澳门。
简直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个小镇上一样。纱织回过头去看一眼办公桌上的调查报告,想起那名曾快速查出丈夫恋情的侦探的话:没有微博、不更新朋友圈,连手机都是现在罕见的无姓名登记号码——这么难以寻觅踪迹,是否也说明了点什么?纱织低下头,指尖一下一下抚摸过自己的眉。天色在这时彻底暗了下来。
门上传来节制的敲门声。纱织叹口气,低声说:「进来。」
「张总。」廖秘书走进两步。「今天家母生日,没什么事我想先走一步。」
「嗯。」纱织点点头,这件事秘书前几天就打过招呼,最近没日没夜地加班,连带着身边的秘书也忙坏了。「请代我跟你母亲说生日快乐。这个月来辛苦你了,下个月给你涨工资。」
「好,那先谢过张总。」廖秘书向来刻板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退了出去,犹豫一下又推开拢了一半的门。「珠海那边传来消息,说大张总一直闹着要见董事长。」
纱织抬起头,脸上闪过惊诧、恼怒乃至于严峻到锐利的神色,过一会平静下来,语气淡淡的:「我知道了,完成疗程前别让他见任何人。」
「是。」廖秘书别有深意地看这名勤奋自制的少东主一眼,关上了门。
听着秘书的高跟鞋敲在大理石上的声音慢慢远去,纱织感觉肩膀的紧绷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廖秘书确实很能干,然而始终是阿爸指派过来的人。大概是哥哥的事给了他很大刺激,如今公司虽然交到她手上,但账目和重要决策都逃不过阿爸的目光。包括哥哥的行踪和要求,她知道廖秘书不会瞒着阿爸。
说来讽刺,哥哥的下落还是催债的小个子给的,用一种买一赠一的愉快语气说:人应该在珠海临江一带的小黑赌坊内。几乎是当天,派过去的人便找到了哥哥,报告说他身无分文,就靠在赌桌边上给人参谋赚点小犒赏,就这样也曾累积到五六万的赌资,只是进进出出最后又都输了出去。说是找到他时已经好几天没洗澡,瘦得眼睛大又亮,不到十分钟吃了三个饭盒然后又都吐了出来,瘦弱成这样带他去戒赌中心时还用了四个人手才压制住。
纱织简直不能将报告里形容的人跟自己印象中的哥哥联系起来,那个沉默、优秀、事事维护着她的哥哥,在哪里被人不知不觉地偷了去,取而代之填入一个猥琐佝偻的无耻灵魂。
而今这个灵魂还敢叫嚣着要见父母妻儿?在他有意识地带给家人这么大的痛苦之后?
纱织摇摇头,有那么一刻,她是宁愿哥哥就这么消失在茫茫人海的,带着最后一丝决然而去的骄傲。
或者,她是应该下决心割舍的?像那人说的,割去毒瘤腐肉,伺机东山再起。那样至少成或败都是自己的,无需受人牵制。纱织又将手贴上玻璃,不远处厂房的灯一格一格亮着,像浮在海洋上巨大沉默的船被夜色笼罩。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黑框眼镜、盘起的髪、灰色套装。忽然间觉得心累……并无与伦比地思念那人,她单薄的身躯、微卷的髪、最后留在身上,一下下安抚自己后背的触感。思念像丝一样捆得她呼吸困难。
当时她不知道挽救局面的代价是生别离。
想到这再忍不住,转过身将还没处理完的文件连同调查报告收入公事包,取了车钥匙径直往停车场走去。
周三,七点多。纱织发动汽车,一边在心里盘算。车子亮起前灯开出闸门,往那个小镇驶去。
晚自习结束,张天羽一出校门就见到马路对面那辆马自达。女人斜倚在车门边上,双手拢在风衣口袋里。正好有灯,昏黄的光笼在她身上,远远望去像拉斐尔笔下一幅画,安宁的优美的,静静摆放在那,让人错不开目光。
小羽只略犹豫,便跟同学告别,向女人走去。
「在等我吗?纱织姐。」
「上车好么?我们去喝杯东西。」纱织替她开了车门。
那么温婉的语气,姿态却是强硬。就跟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小羽眯起眼睛露出甜甜的笑,脱下书包便坐入车内。
车子在夜色中安静滑行,车厢内的两人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小羽偶尔转过头看纱织开车的模样,第一次见她戴眼镜、盘起长发,也是第一次见她开车——双手放松握住方向盘,不时动作纯熟地换档,遇上红灯也停得非常平稳,可以感觉到人跟车良好的配合,手指也很漂亮——小羽别开脸,感觉一种类似明悟的什么在心底慢慢浮起。
纱织带她到新区的购物中心去,随意找了家咖啡馆坐下,给自己叫了一杯热水一小块芝士蛋糕,小羽则要了一大杯卡布奇诺。
「青空姐的店很久没开了。」小羽喝一口咖啡,奶泡在上唇留下胡须似的一层。
你倒是相当留意嘛。纱织抬首看她一眼,目光又回到那块蛋糕上。种种问题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问出口的是看似无甚关联的一个:「听青空说,你母亲为你留了一笔信托基金?」
「嗯。」小羽又笑了下,右脸颊上浮出小小的酒窝。「青空姐跟你说了呀。当时她只说考虑一下的。」
纱织忍耐住牙疼那样紧紧皱起眉,并陷入一阵不妙的沉默。过一会才静静开口:「青空她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消失、失踪,总之是突然间失去踪影,再没回过住所,只留了一张纸条,让我耐心等候。」纱织说到这顿了顿。「消失前一晚,她跟我说你去书店找过她。」
小羽偏著脑袋,像一下子无法理解当中的脉络。「我还以为青空姐的店一直休业是到姐姐身边帮忙去了。」
「你怎么知道书店一直休业呢?」除非早午晚盯梢,否则怎么能肯定是休业而不是缩短了营业时间?
「因为铁罐子啊!」小羽解释。「青空姐从来不在店里面抽菸,店门边上有个小铁罐,每次抽完的菸蒂她都扔在那里头,满了才会清理一次。我去看过好几次,那铁罐一直是半满,既没增多也没倒空,可见青空姐没有回来过。」
纱织楞了一下,没想到青空有这习惯。过一会心中又泛起微微的一点酸,为了旁人竟然比自己了解心爱的人多一些。
「这么说,连你也不知道青空姐的下落了。」小羽低下头去苦恼地无事找事地搅动杯内的咖啡。搅几下突然蹦出来一句:「你说,青空姐会不会回新疆去了?」
回新疆?纱织轻吸一口气,到底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情的?她举起杯,喝口水压下心里的惊疑。「这种时候,她回新疆做什么?」
「去找帮手吧。毕竟祖籍在那边哦。」
「你怎么知道青空祖籍的?」纱织的目光转过小羽的脸,看到她明显僵硬了下。「她从来不提这些的。」
「那个……是我偷偷看到的。」小羽耸耸肩。「有一次她到门口抽菸,钱包就在桌面上。挺好的机会呀,之前我问她这样那样的问题都不肯好好回答,听说一个人的私人物品能反应出她的基本爱好性格哦……总之就翻看了下,钱都按面额摆得整整齐齐,有几张收据小票,照片栏里是一张女士小照,看来应该是青空姐老妈的,完全没有信用卡□□。」小羽像在脑海中一一搜索那样眯起眼睛。「再有就是身份证了,上面的祖籍地址就是新疆阿勒泰的一个乡。」
新疆阿勒泰?这会是青空脸上那点外国风景的出处吗?纱织摇摇头不愿意相信。青空谈起澳门的种种细节,她的谈吐、饮食习惯,她就读了多年的基督教女校,很难让纱织相信这一切都出自杜撰。何况如果不是土生土长的澳门人,她如何让追讨赌债的组织做出让步?但那张身份证又是怎么回事?
纱织低下眉眼。至少是多了一个方向。见小羽之前她其实只是抱着侥幸心理,毕竟是消失前长谈过,又提出了那种要求的人。倒没想到真能得到些线索。
「谢谢你。」纱织淡淡说著,推开只动了一两口的蛋糕,抬起手来准备买单。
「都没帮上忙呢。」小羽摇摇头,「那天去找青空姐,我就知道那点钱恐怕帮不上大忙。」
纱织冷冷盯着小羽,像远远地审视冰川崩解发出巨响掉入深海。侍应这时走过来了,纱织打个手势表示结账,才又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女孩。
「怎么会呢?」她说。「前期三百万现金,之后再有五百到七百万的资金贷款,单只用一夜来换取,算是相当大方的做法了。」
小羽眨眨眼,又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迎著纱织的视线。
纱织像是渐渐明白了什么,却又陷入更深的迷雾里头。她听见小羽的声音,像隔着一层薄膜传来,因此有点失真。
「我确实是提出要帮忙,但老妈留下的信托基金只有八十万不到哦,就算卖掉不动产估计也去不到三百万呐。一夜……」小羽歪著脑袋,「什么意思?」
纱织身子一震,桌上的水杯被碰倒了,开水洒了一桌落到木地板上,滴滴答答。
三天后的周末,纱织收到一封来自澳门的信。
信装在一个厚牛皮纸盒内,用的是国际快递,直接寄到青空住所来。打开纸盒,纱织先将那封带点厚度的信封贴在胸口,好一会,只那么轻缓地呼吸。或者答案都在这里头也说不定,她这么想着,忽然间有些害怕。隔一阵,捧著这封住口的信在屋里转了一圈,一时没找到拆信刀,便到厨房取了水果刀来,小心裁开,抽.出一叠信纸。
「纱织:
百般思量,竟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不如由头。」
信的开端这么写着。纱织的目光在一开始见到那行字迹时停顿了下,很快又将目光往下挪。满满十来张纸,看完,竟像跟着辗转过了好一段时光。
纱织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环视一圈这简陋的公寓客厅。那人走得匆忙,大部份东西都留了下来。她的书、她的一个个塑料箱子。而跟以往一样,纱织周末再忙再晚都回这座公寓,总觉得一推门可能她便坐在沙发上,抽著菸,云雾里看着自己笑。
字迹是她的没错,跟人一样高瘦的、张牙舞爪的字。纱织的目光久久停顿在最后的署名上——陌陌生生的三个字:刘溯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