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味酸甜(1 / 1)
纱织第一次见到青空就很喜欢。
这对她来说不是那么常见的事——自小的教养让她不轻易展露喜恶,也不对事物轻易下判断。
但她觉得喜欢。
当那人顺着领队小刘的叫唤转过身,这么目光清澈而专注地探视过来时,纱织可以清晰感觉到有什么像雨后的青芽在破土而出。
那么高瘦的人,放在哪都格格不入的样子,微卷的髪下表情一遍遍流动转变:不屑、薄怒、倔强、轻微的怕生……她慢慢伸出手来,这么热的暑天,手指冰凉。
小刘说她叫方青空。
结果那次徒步,从头到尾她俩一句交谈都没有。青空像是纯粹地来行走、消耗掉体能般沉默地走在队伍中央,不超前、也不落后。然而仔细看,便能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看到一朵山花的时候,队友粗鲁地随手扔垃圾的时候,攀上山顶的时候。
纱织当时都没注意,为了贪看她,自己特意带上了眼镜。
但也只是这样而已。如果不是后来那场意外,这种程度的喜欢应该像无意间遇上的虹那样,见着时欢喜,消失了,也就消失了。
毕竟当时她还有更急迫的烦恼在。
那半年来婆婆对纱织生孩子的催促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有时她都怀疑,如果可以婆婆会愿意代她受孕。只是当时她已经完全无法接受丈夫的靠近。那是一种纯粹身体上的抗拒:四肢僵硬,身子干涩,连嘴巴都泛出令人讨厌的酸楚味道。对这点丈夫好像也不想强求的样子,只是摆出「这可是源自你的问题哦」的态度。
为此纱织更频密地投入到周末的徒步活动去,以求从那团肮脏粘稠的沼泽中暂时脱身。纱织想过离婚,从发现丈夫秘密之后这念头就像诱人的果实时时在面前晃荡,但很难。毕竟是纠缠了三、四年的两个人、两个家庭,别的不说,单是入门时带来的嫁妆现金,大部份都投在丈夫的生意里头,不是说剥离就能剥离。何况分手的原因,又不容易说出口。
所以当她说出那句话时确实没有存著其他心思。
「不介意的话,请过来和我一起睡吧。」她对青空说。顶着像恶魔的咆哮似的烈风。
当时的青空正跪在自己的帐篷前,口中咬著小型手电筒,试图以营钉为支撑将折断的帐篷支架续接起来。单人的蒙古包帐篷本身支架弧度大,加上从身后刮来呼呼摇动着帐篷的风,操作起来很不容易。
四周墨墨地黑,天空一颗星都看不到,因为天气变差,其他人都早早躲到帐篷里睡了,只有手电筒的光像在山体中凿出洞穴般投出直线。听见声音的青空偏过脑袋,光便落在纱织脸上,然后又转回去照着绑到一半的钉子和支架,定住,像是迟疑了下,接着便爽快地松开手拉开帐篷拉链,鑚了进去。
帐篷在青空松手的瞬间很干脆地半塌下,像一个泄气的皮球被风拍来拍去。不一会她拿着睡袋出来猫身进了纱织的帐篷。
纱织的帐篷属于1.5人的规格,一人睡略宽,两个人的话便不得不紧挨在一起。怕青空尴尬,纱织在睡袋里躺好之后便尽量往边上挪。
「抱歉,新买的帐篷,没想到这么不经用。」青空展开睡袋躺下,关了手电。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跟纱织说话,声音低低的,带种奇异的柔软腔调。
「不要紧。」纱织说。「没想到风会这么厉害。」
旁边的青空低声「嗯」了一句便没再回应。沉默中只听见外面的风以毁掉触手所及之一切的气势狠狠拉扯草木、砂石、帐篷的爆裂声音。谁都没料到夜里会刮起大风,为了方便看日出,领队选的扎营地在靠近山顶的平坦处,地势高也没有避风的地方,如今几顶帐篷就像安静坚忍的蜗牛伏在激烈的风之漩涡之中。所幸没下雨,否则情况只会更凄惨。
纱织安静地听了一会风声。总觉得黑暗中眼睛之外的感官变得敏锐,声音,还有从隔壁挨着的这副躯体散发出来的气息,像素描本上被重复用力地描绘于是从原来的混沌背景中勾勒了出来似的,一种说不上来的好闻的味道,来自同性身躯的味道。纱织想着。
等回过神来,纱织发现自己在想像著味道的源头:耳后、颈窝、腋下,可以一一摸到骨头的背……纱织一下子红了脸。而隔壁的女人仍一动不动,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似的毫无动静,只那些气息慢慢地弥漫过来。丈夫对于同性的喜爱,是不是也如此,夹杂着味道的撩拨?纱织突然想。一转念,不对,怎么就把两种情愫等同起来了呢?她觉得脸上的温度简直烫手,黑暗中忍不住翻过身去。
这时青空也拘束地又往边上挪了挪,狭长的地垫中间硬是空出一条缝隙。于是纱织知道她也没入睡。
「睡不好?太挤了么?」纱织开口问。
「不,风声太吵。而且有些冷。」
冷吗?手电筒关掉前仿佛看到她的睡袋算是秋冬款,比自己的厚得多。纱织想着,心无杂念地往中间挪过去,一下子填满空隙。「那你靠过来些,挨着比较暖和。」
青空又应了声,身体却没动。
隔着一厚一薄两层睡袋,纱织的背还是能感觉到另一端青空的胳膊。渐渐的,有点分不清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那条线:深山夜里,外头是世界末日刮起的烈风,两个不熟的人如被困在洞穴里的小兽一样蜷起身体挨在一起,自己一边揹负著丈夫是同性恋者的烦恼,一边确切地感觉到身边同性气息的动人——简直像哪出后现代荒谬剧。
「嘿!」纱织由著那股荒谬感作祟,黑暗中睁着眼睛。「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看,什么样的问题。」青空回答。「太私人的恐怕不行。」
「不,只是很泛泛的,概念上的问题而已。」纱织轻轻叹口气,总觉得自己的黑暗中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因此她轻咳了声。「你觉得组成爱情的必要因素是什么?」
「不就是『爱』吗?」青空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个,在亲情、友情甚至欣赏音乐字画中也有不是吗?总该有些什么能将之区分出来,独独『爱情』里才会有的元素。」
「那自然是情.欲。」青空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说起来应该是一种毫无商量,也由不得人选择的剧烈欲.望,荷尔蒙分泌,肾上腺上升,出汗、心跳加速,连脑袋也产生出令人愉悦兴奋的胺多酚,精神上的吸引和身体内部勾连,摆脱不了地想将对方嵌入自己体内,将一切奉献上缴呈交拜服,同时夺取占有接纳。在我看来,这种欲念是将爱情与其他感情划分出来的那把尺子。」
第一次听青空一口气说那么多。她的语速不急不缓,嗓音偏低,夜色里头有种让人想抚摸上去厚实舒适的感觉。纱织抓住睡袋边缘,有一阵只默默想着青空说的「精神和身体内部的勾连」。
「那么,如果缺少了『情.欲』就算不上爱情里的爱咯?」
「嗯。至少不是完整的『爱情』。『爱意』和『情.欲』,『精神』和『身体』两者缺一不可。」青空说。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帐篷外的风声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转弱,睡意袭来,等到纱织再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帐篷映了进来,昨晚的风和对话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无迹可寻。然而不是,当纱织转过头看着不知何时靠得很近的青空的脸——苍白得简直带青的肤色,长而浓密的眉,高鼻,薄唇,长睫毛轻颤像合拢的蝶翅——那场风和对话都确实存在过,并留下这样那样的痕迹。纱织想着,一边看阳光笼在那张脸上。
像大雨后的果子林。纱织闻着青空的味道,脑中自然而然浮现那样的景象。清新的,酸涩又带点甜的味道。
那天两人错过了日出,但下山路上,纱织开口问青空放不方便一起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