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薄衾盖（20）（1 / 1）
赵家兄弟和文娜刚走，躲在屋后的文强这才又探头看了看里面。
阿峰抱着手臂，和刘一言对视，刘一言对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阿峰，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阿峰有些局促的开口：“刘老师……”
“我知道你很喜欢文娜，我也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很深的感情……”刘一言打断他，“可是阿峰，喜欢一个人，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做错事，也不是鞍前马后地跟着她去做你明知道是不对的事，更不是在她做错了事之后去给她收拾烂摊子……”
“刘老师……”阿峰低着头，刘一言看不清他的表情，窗外的文强只看得见他的一个侧影，“我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文化，你告诉我，爱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刘一言哑然。
饶是她读过一些书又怎么样，她连爱一个人究竟应该是怎样的，都说不出来。
“刘老师，我家里很穷，你想象不到的穷……我很小的时候，爹妈就死了，我和我哥是吃村里百家饭长大的，后来我哥去县城里打工，被工地上的石头掉下来砸死了，工头赔了四万块，我没钱也没能力和工头打官司，收了钱替我哥办了后事，给父母重新修了坟，身上就剩不到一万块钱了。”
阿峰苦涩地笑了笑：“那一年我和文娜十六岁，她家里立马翻脸，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把她送到县城里打工……她在县城里认识了不少条件比我好的男人，可是她都没有变心过，一直叫我等她。”
“后来，我也进城去打工了，文娜不准我去工地上干活儿，但是我们这种人进城，除了去工地还能去哪里？后来我经人介绍进了工厂做流水线，文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老赵他们搭上线，做起了这个……生意……”
阿峰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一开始让我辞职和他们一起的时候我也是不愿意的，我也劝过文娜，让她不要赚这种违法的钱，可是……”
“文娜说，如果不做这个，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存够钱，让她父母同意把她嫁给我？”阿峰看着刘一言，瞳孔里尽是茫然之色，有那么一瞬间，刘一言甚至觉得，阿峰是在问自己。
可是她又庆幸，还好不是在问她，否则的话，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在俩人沉默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狠命地推开，文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道：“阿峰哥！！！出事了！快！我姐让你现在就去！赶紧去！”
“去哪里？”阿峰脸色大变，焦急地问。
“去我家！来不及多说了！我姐让你去我家！在家里等着她！她马上就去找你！”
阿峰有些犹豫：“那这里……”
“你就放心吧，这里有我，我守着！”文强一边说着，一边从脖子上把钥匙扯下来，交到阿峰的手上。
阿峰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看了一眼刘一言，紧紧握住那把钥匙，转身走出这间旧屋，在雨里飞奔起来。
文强浑身湿淋淋的，他站在刘一言面前，歪着脑袋，打量着刘一言。
刘一言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惊讶转为一种了然，紧接着，便归于了平静。她微微扬起头，毫不避讳地和文强对视。
没一会儿，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笑够了，刘一言问。
文强抬手，豪迈地抹了一把都发上的水，对着刘一言抬了抬下巴：“你笑什么？”
“小小年纪，这么会骗人！”刘一言撇了撇嘴。
文强“哼”了一声，反唇相讥：“这么大年纪，还被人关起来！”
刘一言龇牙咧嘴地瞪他，他也不再多说话，直接走到刘一言身边去蹲下，迅速解开刘一言手上和叫上的绳子，一边解一边说到：“来不及和你说了，村长他们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了！我带你先去一个地方躲起来，你放心，那个地方只有我和赵鹏知道……”
“赵鹏？”刘一言一愣，歪着头方便文强的动作，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嗯，赵鹏会想办法拖住他爹，我先把你弄过去，你先在那儿等等，我听他们电话里说林城来人了，你等着，肯定有人会去救你的。”文强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绳子，一把将刘一言从地上拉起来。
刘一言全身又软又疼，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又摔倒在地，幸亏文强眼疾手快，稳稳地将她扶住了。
刘一言看他，忽然之间发现，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宽的肩膀，他的手臂已经充满了力量。
文强拉着刘一言转身就要跑，身后传来小雪略带哭腔的声音：“等等！带我们一起！”
闻言，慧慧和雨琴也立马向文强求助：“求你了！带我们一起吧！”
“你带我们一起！只要我们能出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
文强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们，犹豫了一秒，还是不忍地别过脸：“不行……我姐……”
“文强！”刘一言叫他，他只得转过脸去看着刘一言的目光。
“你也知道你姐姐做的事是不对的，是吗？”刘一言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柔，没有一丝一毫责怪他的意思。
文强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你不想变得和她一样，对不对？”
文强看了一眼慧慧小雪她们，又看了一眼刘一言，下定决心似的点了一下头。
“文强……”刘一言的腰腹一阵绞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捂着腰部，强忍着疼痛，对文强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到：“带她们一起好吗？”
文强站在原地不肯动，刘一言摇了摇他的手臂，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转过脸去看到刘一言苍白虚弱的脸色，心立刻像是被吊到了嗓子眼儿：“你怎么了？”
刘一言勉强对他笑了笑：“我没事，快做决定吧。”
文强与挣扎了一会儿，脸上的颜色变了好几种，这才终于对着刘一言点点头，朝着三个女孩儿的方向走去。
他们五个人，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在泥泞不堪的乡村小路上，费力地朝着某个地方奔走。
文强搀扶着刘一言，自在前面，刘一言腰腹上被赵建国踢得那一脚到现在还是疼得厉害，而光着一只脚在泥地里前行更是分外艰难。
雨水把他们的全身都打湿了，虽然已是春末，下雨之后的气温依旧很低，可是几个人经受着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煎熬，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只想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能够将身后的危险彻底甩开。
文强带着她们绕过那所斑斑驳驳旧房子，沿着一条掩盖在及腰高的野草之中的你你个小道走了很久，又下了一个陡坡，一条小溪就在他们不远处潺潺流过。
等几个人来到小溪边，一个个早已经浑身是泥，看不清对方原本的样子。
包括文强在内，大家都累得不行了，于是他们沿着这条小溪，慢慢地朝着上游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刘一言累得全身发软，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多亏文强紧紧地搀扶着她，才让她不至于摔倒在地上。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三个女孩儿也紧紧搀扶着彼此，同样累得气喘吁吁。
可是，对于生的渴望驱使着她们，始终坚持着，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忽然之间，透过蒙蒙的雨雾，他们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山洞。
就在这时候，文强忽然说到：“到了。”
刘一言顺着他眼神的方向，随着他们的步伐，那山洞的轮廓也愈加清晰明朗起来，刘一言侧过头去看文强那张汗津津，湿淋淋的脸，忍不住放松下来。
“老师，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文强感觉到刘一言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渐渐加重，有些着急地说到。
刘一言点点头，跟着他继续往前。
那山洞看起来近，可是在雨帘中却像是海市蜃楼一样，他们硬是走了十来分钟才到。
沿着那条清澈的小溪，他们慢慢跨进山洞，站在洞口，几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山洞内绿树成荫，空气清新，不只将外面的风雨统统挡住，甚至连寒气也被阻挡在了着山洞之外。
更令人啧啧称其的是，刘一言他们之前看见的那条小溪的源头，就在这山洞之内，是一条不见天日的暗河！
来到这样不一个相对安全又舒适的港湾，刘一言忍不住全身一塌，差点又摔倒在地。
文强的体力也已经透支的厉害，他用尽全力搀着刘一言，喘着气说到：“再往里走一点……”一边走着一边说：“这是我和赵鹏小时候发现的秘密基地，整个村子只有我们俩知道……老师，你放心，不会被村里人发现的……你们先呆着，一有机会，我或者赵鹏会想办法给你们送吃的……还有，林城来的……”
文强话音未落，只听刘一言痛苦地大叫一声，他竟是抓都抓不住她，只能任由她摔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小腿，难受地小声哭起来。
文强连忙蹲下来，慌慌张张地抓着刘一言的脚看。
透过洞口传来的微弱的光，文强看到刘一言光着的那只脚，袜子早已经在他们赶路的时候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左脚的小拇指到脚掌处被尖利的石头拉出了长长的一道口子，鲜血潺潺地顺着脚后跟往下流，滴落洞内微微有些潮湿的土地上。
不知为什么，文强鼻子一酸，眼泪唰唰地往下掉，他一把将刘一言的左脚抱进怀中，一边呜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到：“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刘一言原本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发出的哭声，因为文强突然的情绪爆发而堪堪地止住了，呆若木鸡地看着文强，任由他用尽全力一般地抱着自己的脚。
文强克制地小声哭泣着，话不成句地说到：“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会……会变成这样……我、我……该怎么办？老师……对不起……”
刘一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放在文强的耳廓上，温柔地摩挲着，小声却坚定地对他说到：“小傻瓜……哭什么呐……你可是老师心目中的男子汉！”
文强抬起头，怀里还紧紧捂着刘一言的脚，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刘一言，紧紧闭着双唇，像是因为刘一言的话而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是不断从眼眶涌出的泪水还是不断提醒着刘一言，他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文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刘一言重复地说着，“谢谢你……谢谢你带我们来这里……你做得很好……你是一个很棒很棒的人，以后……以后也一定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文强深深地看着刘一言，忽然，他放开刘一言的脚，脱掉自己身上的外衣，又脱掉里面那件短袖T恤，快步走到河边，用力搓揉了一会儿，把T恤洗得干干净净，用力拧干，又走回到刘一言面前。
他用衣服的一只袖子把刘一言脚底的血迹和尼擦干净，又小步跑到河边吧一副又洗了一遍，这才又回到刘一言身旁，用那件T恤小心翼翼地把刘一言的脚掌包了个严严实实。
刘一言看着自己被包成一个大熊掌一样的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文强却站起身穿上他的外套，洞口的光把他的身影在地上投出一个长长的倒影。
“我要走了。”他说。
刘一言不舍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小心一点。”
文强咬着嘴唇，一狠心，转过头快步朝外面走去。
走到洞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刘一言，小心翼翼地问她：“老师，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刘一言一愣，随即对他笑了：“会的……一定会的！文强，你记着，我们只要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总有一天，我们就一定还会再相见的……”
文强好像是对着刘一言笑了笑，又好像没有。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飞快地跑出山洞，钻进逐渐变大的雨里，只留给了刘一言一个坚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