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薄衾盖（4）（1 / 1）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所有老师都沉默地低着头，不知是在逃避即将到来的未可知的风暴，还是在为那两个逝去的年轻的生命默哀。
院长轻咳了一声，刘一言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去。
老院长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原本就沟壑分明的眼角，显得更加深刻。
仅仅只是着一瞥，刘一言就就发现，他比起一年前，好像老了不只十岁。
刘一言一直很尊敬老院长。
和脾气暴躁，功利心又有些重的副院长不一样，老院长的一生，几乎都奉献在了B师大。
他不仅教书，更重育人，德行操守为人所称颂。
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B师大有不少老师都曾经是他的学生，他也是B师大公认的最受人尊敬的老师之一。
如今，已过耳顺之年的老院长即将退休，不曾想，竟然在这种时候发生了这样一件令人措手不及的大事。
院长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左手食指推了推眼镜，仰着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下定决心似的对着会议室里的老师们说到：“我知道，发生这种情况，实在是在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却又微微有些颤抖，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等待着老院长接下来的话。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对这件事负起责任。”他掷地有声地说到。
大家心中一凛，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院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到：“人们常说，教师，是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故而为人师者，不仅是传道受业解惑，更要担负起对学生精神世界的教导。从这一点来说，我们都没有做到。”
老师们低着头一言不发，似是因为老院长的话在反省着自己。
刘一言却抬起头看着老院长，她的目光和院长的目光触碰在一起，院长先是一愣，随即向她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两个孩子……”老院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发出一阵惋惜的长叹，沉默了半晌之后，说到：“算了……死者长已矣……孰对孰错，就不要再去分辨了……”
“总之，不管是谁的错，归根结底，都是我们做老师的没有做好本分……到头来，都是我们的错……”
老院长的声音实在有些哀戚，令人动容不已。
闻言，好几个老师都抬起头来，羞愧又不安地看着院长。
院长又道：“学校的赔偿工作，后续的公关……这一系列的问题，我也不再多说了……现下，舆论一发不可收拾，对学校以及学生造成了十分不好的影响，毫无疑问，必须有人要对这件事负上责任......学校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人站出来为这件事负责，舆论恐怕没办法平息......”院长顿了顿，继续道：“校领导的意思是，开除两个孩子的辅导员，以示负责……”
闻言，饶是做好了充足的心里准备，小朱老师还是被吓得像筛糠一样颤抖起来。
有几位老师忍不住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
院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发生这样的事，朱老师的确要负上主要的责任。你可以说，两个孩子已经成年，完全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但，那是从法律层面来看……换一个角度，作为老师，忽视了学生的精神需求，不论学生是六岁，是十二岁，是二十岁，哪怕是五十岁，只要你们之间存在着师生关系，你对他的责任就不言而明地存在，这个道理你懂吗？”
小朱老师终于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院长的目光，隔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点了点头。
院长又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到：“朱老师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对这件事情没有责任。我……不会做出开除朱老师的决定，但是，希望朱老师能够深刻地反思自己的问题，并且……辞职。”
小朱老师不可置信地看着老院长那张愈发苍老的脸，久久说不出话来。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小朱老师紧紧盯着院长，仿佛之前的犹疑和恐惧霎时间消失不见，老院长也看着她，眼神里是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其他老师眼观鼻，鼻观心，纷纷置身事外。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小朱老师不过是这场意外中最无辜的一个牺牲品。社会舆论难以控制，民愤直至B师大，事件的两位主角已经逝去，而与他们联系最为密切的，被人认为最应该被谴责的，除了学校，就是代表了学校的他们的辅导员，小朱老师。
小朱老师和院长对视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紧绷着的双肩忽然垮了下来，目光暗淡 ，她却不似往日那般脆弱，硬生生地将眼泪忍了回去，小声对着院长说了一句：“谢谢院长。”
其他人或许不明白，但是小朱老师明白，刘一言也明白了。
老院长这是在保护小朱老师。
学校的意思已经清楚明白，开除小朱老师，弃车保帅，让这件事到小朱老师这里为止。
可是，老院长在清楚不过，若是因为这件事被开除，不论小朱老师以后做哪一行，对她必然会有影响。
如果她想要继续从事教育业的话，恐怕也……
若是辞职的话，就大不一样。
这件事从客观角度来看，原本就不是小朱老师的错，两个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却要让一个第三人来承担责任，未免有些不公。但是，如果小朱老师作为辅导员，自己主动辞职，主动将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舆论便不会再对她纠缠不休，等到事情慢慢平息，一切便都会过去。
可是这一切，真的会过去吗？
刘一言不知道，她只好一脸茫然地看着老院长。
看到小朱老师明白了自己的良苦用心，院长又沉声道：“我本就是个迂腐的教书匠，这些年浑浑噩噩地被推到这个位置，多亏了大家一路鼎力支持，才不知不觉地走到今天……”
众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我已经老了，很多事也感到力不从心，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我更是常常夜不能寐，总觉得难以安心……我……始终觉得愧对那两个孩子，也愧对那两个家庭……”
院长深吸一口气：“我更加绝对愧对这些年来叫我一声葛老师，或是葛老的学生们……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枉为人师……”
副院长听到这里，似乎也听出了一些端倪，急急忙忙打断他：“葛老！你……”
院长朝他摆摆手，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有些依依不舍似的，仔仔细细地把桌前的每一位同僚都好好看了一遍。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看着院长，并不打扰他。
然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地说到：“所以，也到了我离开的时候了……”
众人大惊，资历老一些的谢老师急忙道：“葛老！您没多久就可以退休了，别……”
院长轻轻笑了一笑：“我是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在这个位置上呆到退休的那一天了……我明天就会引咎辞职。”
他的声音不重，却像鼓点一样，一下一下敲击在众人心上，发出绵延不绝的回音。
刘一言呆若木鸡。她了解老院长的品行和为人，却从没想到，他竟会坐到这一步。
小朱老师也震惊了，甚至比得到对自己的处理结果是更加难以置信地看着院长。
副院长气得脸红脖子粗，下午在校办开会的时候，明明不是这么说的！明明说好了了，为了顾全大局，开除朱老师就可以了......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院长释然地笑笑：“我做了这么多年教育工作，还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怎么说呢……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当年，我刚毕业就在师大任教，那个年代的人，想法非常简单，做学术的专心做学术，想赚钱的下海经商，大家心里迷迷糊糊，可是也请清清楚楚，因为那个时候人们眼中的世界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而如今，经济发展起来了，世界变大了好几倍，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却越来越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了……”
老院长说到这里，有些无奈，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道：“好了好了，看看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只是……大概是老了吧……”
刘一言看着老院长颓然的样子，着实有些心疼，忍不住轻唤到：“葛老……”
葛老含笑看了她一眼，转而对着所有人道：“那我再临走之前，还是倚老卖老一下吧……”
众人知道老院长去意已决，不再多言，纷纷危襟正坐，等待着老院长的醍醐灌顶之言。
“我要离开了，但是你们……你们大家还在这里……我在师大呆了一辈子，这里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想，她对你们来说，也有着不平凡的意义……我们选择了做一名教师，就必须肩负起为人师者应该担负的使命和责任……学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我们的责任……学生做的不好了，归根结底，也是我们做老师的失职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众人表示赞同地轻轻点了点头。
他环视了一圈偌大的会议室，一字一顿地说到：“我希望以后，你们每个人，都时时刻刻铭记着你们作为老师的使命和责任，一步一个脚印，绝不要放松，绝不可懈怠，绝不能……再允许今天这样的事发生。”
窗外扬起一阵微风，春天的柳条还是抽出新芽，轻轻在师大校园里的湖面上来回浮动，湖心一群鸭子划来划去，似是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
会议室里的人们各怀心事地沉默着，刘一言若有所思地看着老院长，后者接触到她的目光，对她轻轻弯了弯眼角，皱纹看起来坚硬又深邃。
刘一言也报之以微笑，似是安慰，又像是感激，刘一言在心里轻叹一声，只盼望这场风波能够因此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