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才情过人(1 / 1)
一晃便是3个多月,期间绍卫自然是老老实实待在皇宫中,好似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太后那边,一直在暗中打探着皇帝之前的行踪,渐渐的,也就有了些许眉目。
得到确切答复的那日,正是六月里明艳的天气。
正午的日头明晃晃倾下,慈宁宫四处有繁茂的树木,遮出大半树阴,殿阁里已搁进了吉祥如意万福万寿的冰雕,偶有融水“滴答”一声,惊得廊下半睡的小太监一个激灵,一抬眼,便见明春匆匆走来,面上喜忧不定。
小太监忙上前:“明春姑姑,太后娘娘正在礼佛,此时不便打扰。”
明春是太后自入宫之后的贴身丫头,如今自然成了女官,也自然知晓太后的习惯,却只是一点头:“知道的,只是太后娘娘等此事已久,便不会在意了。”说着掀帘进去。
佛堂内,此时香烟缭绕,都是西域进献的如意檀,略带着点点蜜意,却又有些甘苦参半。闻得多了便有醒脑之功效。
太后跪在蜜合色罡字蒲团之上,手中黄玉佛珠流转出淡淡光泽,一双凤眼微闭,却说了话:“可是查清楚了?”
“回太后,是清楚无误了。”明春笑着上前扶起太后,“真的如早前查出的一般,皇上是去见一个女子了。”
明春说着掩口笑起,太后投过来一眼,便忙敛了起来。“可查清楚了是谁家的女子?”坐在花梨木宽椅中,太后端起茶盏问道。
“查清楚了。”
明春上前一步,轻声在太后耳边说道,“正是褚相之女,曼玉。”
新沏好的茶有白汽徐徐上升,汇成云朵半天不散,茶香漫溢在室中,雅致无双。
一抬头,便见张海笑吟吟站在门边,却也有犹豫,似有话说。
他挥了手问道:“怎么了?”
张海慢慢走近,低声道:“回皇上,今日太后设宴,请皇上去一趟。”
绍卫眉头微皱起来,品一口手中茶却不说话。
张海对着绍卫说:“皇上,今日宴请的都是一品大员的亲眷。”
手中茶盏一顿,绍卫却没有抬头,只是盯着一盏碧水,嘴角却带上了丝缕笑意。“这样啊。”
他敛起神色,“好几日也没有去母后那边用膳了,此次还是去的好。”
这后一句,似是自语,唇角已经不由上扬起来。
慈宁宫里此时传来阵阵晏晏言笑,绍卫甫走到殿外便听见了,停下脚步,示意门口的小太监不要通传。
张海看着眼前的男子,带一抹初春阳光般和煦的浅笑,静静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眉头微皱,眼睛里却满是期待,还有年轻人脸上常见的紧张之色。
只是,在张海的记忆里,这个他一直服侍的主子,这样的神情却是极少见的。
屋内传来一阵巧笑,一听便是年轻的女子,张海见到绍卫眉毛一挑,嘴角刚咧出一个不由自主的笑,却又在瞬间收了去,微微侧耳,在听着什么。
就在此时,屋内传来一个声音:“何人在外啊?”声音不大,也很温和,一听便知是太后身边的明春姑姑。
说着便出来了,见是绍卫,深深一福,“皇上总算是来了,太后刚还说起,以为不来了呢。奴婢去御膳房就来,皇上快进去吧。”说着再一福身走开了。
绍卫正了正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担忧地看了看腰上那枚绯紫玉佩,张海想起绍卫晨间曾说这绯紫配秋香似不是很雅,当时却没有换下来,此时……
张海想到此,看看绍卫有些为难的神色,心中不由暗笑起来。也许,屋内的某个人,能和这个英主结出旷世良缘。
轻掀开烟水色青山含黛的丝织门帘,便有一阵清凉扑面而来。
慈宁宫里分散摆着细小的冰雕,多是福寿吉祥的雕刻,只有正中一架梨花木上搁着幅山河万里,地上有金盆只只盛着水滴,偶有“滴答”一声响,也淹没在阵阵欢歌之中。
正殿里没有人,笑声皆是由后面传来。绍卫大口呼吸了下,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心中如此忐忑,又似猫抓了般火燎,脚下有些生涩起来,似是忘记了如何行走。
定了定心,跟自己说:不过是陪着母后见见那些达官的亲眷,以示皇恩浩荡,皇室亲民也是应该的。
这样想着,便向里走去。
隔着一屏巨大的雕屏,从金丝楠木镂空人物山水花鸟的间隙看去,一群命妇插金戴银坐成两列,太后端坐上首,眉眼间满是笑意,一个女子背对着屏风,长身纤细,一袭蜜粉色双瑚草间玉环的儒裙,乌发高耸,斜插一支碧玉芙蕖银流苏的发簪,亭亭玉立,风华无限。
绍卫唇上绽开笑容,正要一个转身进去,只听得一个柔浅女声:“这‘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最是佳妙,得闻后,心中便生出无尽赞叹。”
绍卫脚步停住,面上的笑渐渐消失。身后张德海没有及时收住脚步,“哎呦”唤出声来,竟也是生生停住了。
此时,里面的人都看向此处,那个女子,也缓缓转过身来。
眼前的女子长身纤细,面若桃花,精心粉饰的面庞透出娇人风情。
此时,带着略略的羞涩之笑,轻轻一福身,声音也是柔美纤弱:“民女参见皇上。”动作也是轻柔,观之会是个善解人意之人。
绍卫只是浅浅一笑,目光却在殿中急迫地环视,眼下里除了那些年过中旬的达官家眷,还有几个已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外,便只有眼前这个女子。
他再次将目光转回,眼前的女子依旧低着头,手微微颤抖,看起来是紧张极了。
绍卫突然就感到十分的失落,方才进来时的那层期盼之色早不知跑到了何处。
“皇帝,这些都是我夏朝忠臣之亲眷,你过来见见。”
太后的声音淡淡响起,好似无意地说道,“方才大家还说你恐是不过来了,我就说,皇上心里顾念着大臣,自然也会顾念着你们这些家眷。这不,刚说着,就来了。”
下面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绍卫也只得做态地笑笑,心思却早飘出窗外去了,身子却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作为晚辈的谦逊之态,走到各位的面前,接受着礼拜,一一见过。
“皇帝,这是吏部侍郎吴大人的么女。”见绍卫坐到自己身边,太后微笑着说道,“哀家说,细瞧之下,还有几分我当年的模样呢。”
绍卫粗略地点点头,目光扫了一眼方才的女子,道:“倒是容貌出众。”
“太后过奖了,小女哪能和您相提并论,当年太后在京中的名声,那可是……”说话的妇人一身天青色朝服打扮,也是慈眉善目的模样,正是吴大人的夫人。
话音未落,下面便是一阵附和。“想当初太后的才情美貌,我们即是在闺中,也是常有所闻。”“是啊,那时您闺中之诗在府间流传甚广,我们偶也有做,却总是自叹弗如。”“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此诗如今吟起,都甚觉惊艳呢。”……
绍卫百无聊赖地坐在太后身边,带上虚笑的面具,目光偶尔一转,心思也不知飞到了何处,只是在听到那句诗时突然来了精神,“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荣。此句之后呢?”
只是无意的一句,太后的脸色却稍变,先是一白,再是一灰,随即如天际流云转瞬即逝,之后,她带了疏朗的笑意,微闭了眼睛:“这后一句,是‘何当结做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
绍卫“唔”了一声:“这后句甚是佳妙啊。”之后目光无意一转,却见下首一个着帧红色浅碧孔雀锦衣的妇人面色略有暗沉,他心中生出一丝疑惑,却没放在心上。
目光刚别开去,突然一惊,猛地又转回来,心中暗叹,这个妇人有着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
“这后句,似不是太后所做啊。”一个声音响起。
“是啊。当年哀家此句作出,因是应景,便没有吟出下句。倒是之后不久,那年的金科状元接了去。”太后说这句话时十分随意,不过,眼中却闪过精光一轮。
“那年……”一个声音中透着回忆,半晌,殿中静极了,似乎没有人发现有什么不对。
另一个声音略有些低沉,却也是温柔地说道:“那年,正是我的夫君褚相金榜题名之年。”
闻声看去,正是方才那个妇人,绍卫半天没有反应上来,不过目光却看向了身边的太后。
太后倒是面不改色,柔声笑道:“是啊,褚相的才学,那时的天下可是无人能及的。”
听到“褚相”二字,绍卫突然感到一阵无名之火,正欲站起身,又听见太后说道:“褚夫人,今日怎么没有带女儿前来?”
绍卫便又安分地坐了回去,面上平和,心中却波澜难平。
“谢太后挂心,正是不巧,前日里小女下江南看望她三哥了。您知道,再不久,那菡窑满湖的胜景便再也看不到了。正巧,她三哥此时节正在江南,便要接她过去看看。我虽不愿,说一个女孩子家出门不便,可是我家老爷却允了。他是最疼这个女儿,都甚于3个儿子呢。”褚相夫人笑着说道,此时面上满是慈爱之色。
太后似是无意地看了绍卫一眼,又说道:“也实在是不巧。回了来,便带来与我见见。在这慈宁宫里,我天天见的都是些姑姑们,很是想与年轻的女子闲话,也就借光年轻点儿。”太后说笑起来,下面也是笑声一片。
“太后,您看起来,可是年轻呢。”“是啊。”……
绍卫暗自打了个哈欠。一旁的张海偷偷笑了笑,其实,若论以往,绍卫是绝不会出席此类的聚会,太后传诏也只是在众臣亲眷面前做个样子。
若不是为了那位小姐,皇帝根本不会来,也不会乖乖坐在太后身边如此之久。
只是,张海不明白的是,既然那位小姐不在,也知了去向,在此待的时间也不短了,皇帝看起来也是百无聊赖,怎么就没有寻了借口离去呢?
正好奇着,却见绍卫笑着打起手中飞燕停枝细雨湿衣障泥漫金折扇,几乎是有些突兀地对下面端站着的吴大人的女儿说道:“方才朕进来的时候,听得你正在吟一首诗,是什么来着?”
那女子面上略有绯红,站出来轻一施礼,有些羞涩地答道:“全诗是‘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声音里虽然恭敬,但一双明眸却飞快地扫了绍卫一眼,有些暗送秋波之意。
绍卫却似不见,只是低头看着手中折扇低声吟道:“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复点了点头,“好诗,好诗。”
目光明亮,“可是你做的?”面上已是谦谦之笑。
那折扇,是前日里自己闲适时一时兴起所画,之后张海命人做成折扇一把,自己很是喜欢,却一直惋惜没有合适的诗词来配,此时觅得此句,甚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
“皇上误会了,此句并非民女所做。”吴氏女子头低垂下,声音有些低落,“民女并无如此高的才情。此诗作者另有其人。”
绍卫“哦”了一声,心中的好奇上了来,此句如此佳妙,若论起才情来,恐非常人能及。他素爱颇有才情的女子,后宫之中的庄妃便是一例,贤妃才情也甚好,却没有庄妃的机灵,顺妃相较便输去几分,也是因为出身武家之故。
性情上倒与那几个互补些。其他的,他也没有在意过了。而做出此诗之人,才情该是在庄妃之上了。
“是谁所做啊?”绍卫只是无意地一问,心中却不知为何好似有了答案。
“此句乃民女闺中之友,褚府千金褚曼玉所作。”吴氏女子声音已小了下去。
绍卫目光落在褚夫人身上,褚夫人面上带了谦和的笑,声音淡淡的:“正是小女所做,不足挂齿。”绍卫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心中却是开怀。
其实,她的才情,自己早已领教了,不是吗?
想起那个夜晚,裟裟竹林中那个洁白如玉的身影,还有那如潺潺流水般轻柔温婉的声音,略带着冷淡和高贵,已是深深烙在自己的心上了。
褚曼玉!
傍晚时分,绍卫坐在养心殿内,看一缕青烟缓缓从赤金八宝搞兽的口中吐出,整个殿阁中充满了玉竹香的清润味道。
自那日从青龙寺回来,他便一直在养心殿中焚此香了。
太后曾来过问起,毕竟自己即位之后一直是用那龙涎香,况且这玉竹香也是少有的,每年进献的不过寥寥,因此阖宫之中少有人用,此时他突然命人大费了周折找出来更换,甚是突兀。
可是,闻着此香,他总能认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夜晚,在佛寺清朗疏淡的月色之下,在婆娑的竹林之中,那抹令人无法忘怀的白色身影,如仙如魅……
张海端了普洱茶进来,看到绍卫半伏在龙案之上,面上竟有些恍惚的神色,心中一惊,自他服侍绍卫,在这位少年皇帝脸上看到的都是冷静稳重的表情,如今这般,却是如少年郎心有所属,不再是至尊的帝王,而是普通的儿郎了。
张海心中也有欣慰,他知道绍卫的辛苦,身为帝王,不得不做出那些姿态,不得不忘记自己的喜好,一切只为了国家,却不是为了自己。
虽然,这天下都是他的,可是却似乎没有令他真正开心过。
如今,那位小姐却将帝王的心敲开,只是……张海轻轻摇了摇头,即便是敲开了,却也注定了要两相隔吧。
正想着,却见那边绍卫坐直了身子,重新将手中朱笔沾了墨,在一封奏折上书写起来。
张海连忙收回思绪,敛了神色,走了进去,“皇上,您要的普洱。”说罢,将大好河山青瓷细茶碗放在绍卫手边。
绍卫只略略一点头,“唔”了一声,手上却没有停,还在写着什么。
张海觑了一眼,心中一愣,那奏折分明是褚相所书,随即悄声退到一旁,看着那兽口中吐出的徐袅青烟,微微笑了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绍卫伸了伸臂膀,揉着眉心站了起来。张海笑着上前:“主子,忙完了?”
绍卫点点头,张海一挥手,便有一秀丽可人的侍女端了一只朱漆大盘上来,上面盖一层并蒂莲花福鸟含瑞纹样的大红丝帛,有风轻轻拂过,那丝帛微起了涟漪,便有整齐而狭长的凸起显露出来。
张海熟练地接过木盘,恭敬地递到绍卫面前,轻声道,“皇上……”
绍卫只扫了一眼,却是不掀开,目光移到一扇半开的窗前,月亮刚升上来,窗外一树合欢开得正艳,脉脉抽丹,纤纤铺翠,堪称英秀。便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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