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宴(1 / 1)
北京近郊,金风酒庄门口停着几排豪车,一辆浅绿色出租混在其中格外寒酸。
后排乘客付了账下得车来,整了整衣襟走进前厅。
“请问先生有预定吗?”迎宾小姐喊住他。
“不急,我等人。”齐谐在沙发落座,随手翻了翻茶几上的杂志,没过多久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大小姐。”齐谐起身颔首。
“现在你是我丈夫,大小姐的称呼就免了吧。”荀挽月对他上下打量一眼,“下次你得跟我统一着装,免得叫人看出破绽。”
齐谐听出弦外之音,一瞧她满身的国外品牌,自己这套全然不搭嘎的中式衣装怕是折了她的身价。好在荀挽月没再多说,作势勾住他的胳膊,两人一起步入包厢。
房间里坐着四五人,唐守城和方寻已经到了,荀挽月无视掉后者,笑着喊了一声唐叔叔。
“挽月啊,好久不见了。”唐守城替她拉开椅子,“最近怎么样,扬扬还好吗?”
“都挺好的。”荀挽月大方坐下,从手机里找出孩子的照片。
“嗯。”唐守城拿远一些翻了翻,“这丫头像你,长大了一定是个漂亮姑娘。”
“人家都说脸型像我,眉眼像她爸。”荀挽月在桌底用膝盖碰他一下。
齐谐立即搭腔:“人家那是恭维话,当然是像你才好看。”
几人哈哈笑着,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气氛中,服务员又敲开了包厢的门。
一见来者,全桌人纷纷起立。
为首的自然是归心堂的荀慎之荀老板,花河和另一男子紧随其后,齐谐再一看,人群里竟混着205基地那个夹克男,寒暄落座过后,他听出此君姓廖,昨日已荣升总政委。
“托荀爷的福!我先干为敬!”廖政委红光满面,直接端起了分酒器咚咚灌下。
邻座几人也起哄地举起酒杯:“政委您可不能插队啊,应该是我先敬荀爷才对。”
花河敛起衣袖,扬手下咽:“多谢荀爷栽培。”
齐谐看形势轮到了自己,只得斟上满杯,双手托起:“爸。”
“我们敬您。”荀挽月也站起身来。
“坐。”荀慎之压了压手。
齐谐自然没有落坐,干掉自己那份又替她接过酒杯:“挽月身子还没恢复,我代她喝了。”
“哎呀!”廖政委连竖大拇指,“荀爷您这姑爷真不错,知道疼媳妇儿!”
荀慎之的脸色并不好看,不怒自威道:“齐谐,我们都是自家人,就有话直说了。你这次做事太过鲁莽,如果不是政委及时赶到,恐怕你性命不保。”
齐谐清楚定是花河颠倒是非,场面上还是识时务地端起酒盏:“花兄,廖政委,有劳了。”
“不敢当。”花河站也不站,随意抿了半口。
齐谐自顾自喝光又将酒盏添满:“唐爷,先前为了做戏,言语上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唐守城没摆架子:“不碍事,这一趟你也是劳苦功高啊。”
“你不必替他说话。”荀慎之伸出指头点了点对面,“倒是荀方,这次值得表扬。”
“是啊。”唐守城跟着夸奖,“如果红云村那时候不是他发现了地窖,我们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方寻哦一声,这才放下手机撇了撇嘴,“主要还是马哥和梁哥。”
听闻此言,荀慎之神色一转,沉叹出声:“阿昌他们也跟了我快二十年了,没成想这趟交待在了北京……守城哪,你替我从账户上拨出一笔,好好抚恤抚恤他们的家属。”
唐爷点过头,默然起身擎起酒杯,众人也纷纷满上,举杯过后洒在地面。
搁下杯子,荀慎之望向身旁:“神蜂教在民间仍有残余势力,上头把清扫的任务交给了归心堂,持云,这件任务就交给你了,还有北京分部的事,今后也由你负责吧。”
齐谐装作不经意看了看荀挽月,她的脸色果然变了。
“多谢父亲。”荀持云眯着细长的眼睛慢悠悠道出四个字,言语中却全无感激之情,倒像是探得囊中之物一般理所当然。
“来来。”荀慎之当桌一指,“手里的酒都给我干喽。”
散席已近午夜,宾客们一个个被豪车接走,齐谐吹着夜风醒了醒酒,正想着怎么打车回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迎着光走上前来。
“荀挽月说你喝多了,让我来接你。”丁隶柔声问,“怎么样,要紧吗?”
齐谐醺然弯起眉目:“就那两杯小酒能有什么要紧?”
“不舒服千万别硬撑。”丁隶牵起他的手,“我叫了车在路口等,司机说五分钟就到。”
“嗯。”齐谐同他十指紧扣,慢慢散步过去。
身旁一辆黑色宾利缓缓减速,副驾驶的车窗降了下来。
“明日你来一趟分部,我有事交待。”车里的花河毫不客气地命令。
齐谐仗着醉意哈哈两声:“现在说明天的事我可记不住。”
花河沉下脸:“你想再试试孑栖术的效力吗。”
“花河。”后座幽幽传来一个嗓音。
“哦?”齐谐装傻道,“原来大少爷也在,失敬了。”
“你从未敬过我,何来失敬之说。”荀持云的言语中听不出情绪,夜色下一双眼睛如玻璃珠一般,映照不出任何物体。
“这话您可说对了。”齐谐醉笑,“我不仅往日不敬于你,来日更加于你不敬,你奈我何?”
丁隶见荀持云收了收瞳孔,竟无端打了一个寒颤:那道眼神机械而冷冽,仿佛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
“齐谐。”荀持云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笑容,慢条斯理吐出一句话,“你既然跟着花河入了我的麾下,就得诚心诚意尊我为主,倘若你对我有用,我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齐谐听罢哈哈大笑:“我不会尊任何人为主,尤其是卑鄙之人!”
“你得考虑清楚。”荀持云表情未变,“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我会丢弃,而得罪于我的人,就只剩毁灭的下场。”
上升的车窗切断那道冰冷视线,黑色宾利沉稳地催动油门,消失在道路尽头。
回到城区的宾馆,丁隶记起刚刚的情景仍然有些后怕。
“你还真敢跟那个荀持云杠上。”他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齐谐没接,晃悠悠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腰:“有你同生共死,我还怕什么?”
“大话讲了一箩筐,还说自己没醉?”丁隶失笑道,“不过说正经的,我看那家伙有些神经质,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你还是小心为妙。”
“我心里有数。”齐谐靠在他肩膀上。
丁隶五指穿过他的长发:“下午卫远扬打来电话,说谢宇恢复得不错,如果明天有空我们去看看他吧。”
“好啊。”齐谐答应下来。
丁隶闻闻他满身的烟酒味:“你要不要洗个澡?”
齐谐嗯一声:“一起洗。”
丁隶拉开一点距离盯着他:“之前是谁说自己性冷淡的。”
齐谐挑衅地勾起唇角。
“你还有多少事在骗我,嗯?”丁隶慢悠悠地质问。
“谁叫你那么好骗,我说什么你信什么。”齐谐凑近他的嘴边。
“我不信你信谁。”丁隶顺势吻上去。
齐谐忽然笑了一下:“我想起古书里对接吻有一种说法叫‘作吕状’,是不是很形象?”
“什么作吕状。”
“吕字不是两个口贴在一起吗。”
“那有没有‘作品状’?”丁隶莞尔。
“你若是喜欢三个人我也奉陪。”齐谐拇指划过他的嘴唇。
“阿静你真糟糕。”丁隶上前一步抵住他的下/身。
“去洗澡吧……”齐谐目光灼灼。
“嗯。”丁隶竖直抱起他进了浴室。
嗒,嗒,嗒。
床头柜板上镶嵌着电子钟,时数和分数之间,两个红色的圆点一秒一秒地闪动。
布料摩擦声,喘息声,紧紧相扣的十指,除此之外,整个人世空无一物。微风不是微风,是此起彼伏的呼吸,月光不是月光,是闪落胸口的汗珠。夜色轻柔地从窗缝探进来,细密地流动在黑暗里,缓慢灌注着,将每一个角落填得充盈。
疲惫地相拥,无间地倚靠。
“我觉得现在……好像做梦一样……”丁隶依恋地抱住他。
齐谐嗯一声:“我也是。”
丁隶用鼻子蹭了蹭他的侧颈:“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中药味么。”
丁隶细细地闻:“应该是那种旧书的气味,或者老家具的木头,还有墨香和茶香,以及……人民币味。”
齐谐哈哈:“你直接说铜臭就好。”
“奸商!”丁隶骂。
“这个我爱听。”齐谐回过头。
丁隶欠起身吻过去,又稍稍分开一些:“刚才我们这样那样,花河是不是都看在眼里?”
齐谐满不在乎:“让他嫉妒好了。”
丁隶沉沉叹了口气。
齐谐察觉他的心思,于是问:“你知道那个咒术为何叫做孑栖么?”
“不知道。”丁隶答。
“这两天我问过点头摇头,孑栖在经由花河一门改造之前,原本是密教的一种监探法术,并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然而即便如此,历代中咒者也是不堪折磨,大多以自尽收场。”齐谐说着环过他的腰际,丁隶勉强减少一点恐惧,听他继续说下去,“相信近日你已经有了这种感觉,中咒者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监听,不敢对别人说真话,也不敢让别人对自己说真话,无法控制地成为所有人的奸细和叛徒,最终被全世界孤立,孑然栖于人间,郁郁而亡,这便是孑栖此名的由来。”
丁隶许久不言,齐谐说得没错,仅仅几天他就快被这种感觉逼疯:无论他去哪里、做什么,好像总有一双诡异的眼睛盯在背后,偶尔照到镜子,他甚至以为镜中的自己是另一个人,不时他又有某种恍然之感,仿佛体内寄生了一只巨大的虫子,无数恶心的触角从眼中耳中伸出,代替自己看着听着周遭的一切,而他只是一架被操纵的驱壳,一具被占据的容器,任凭那怪物一点一点吞噬灵魂,毫无抵抗之力。
“你有办法解除这个咒语吗?”丁隶试着问。
齐谐抱歉地摇摇头:“对不起……”
然而丁隶不知他是真的做不到,还是已经有了什么线索,为了欺瞒花河故意这么说。可是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再问,只能倚在齐谐的胸口,细细地听那心跳。
唯独心跳不会说谎……
“其实你不必想得太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丁隶听见他语带笑音,“我们就把这次经历当成一种考验、一个游戏,看看彼此是否有足够的默契,怎么样?”
面对他怡然轻松的态度,丁隶渐渐安下心来,径直问他晚宴中有没有探到什么消息。
齐谐把廖政委的事跟他说了:“从现在的局面看,荀爷已经一手掌控了特信部和中科院,这次神蜂教一案也给高层狠狠敲了警钟。为了维护稳定,上面有意成立一个国家级防御部门,专责应对某些警方军方解决不了的特殊案件,归心堂则有意成为此机构的话事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军/权,而一旦掌握了军/权,接下来的事不用我说你也懂了。”
丁隶猜出后话:“荀老板的野心真是不小……”
“不过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推测。”齐谐话锋一转,“我不确定荀爷是否有这个意图,何况归心堂并非铁板一块,下面还有持云挽月兄妹二人,他们的想法我也不清楚。”
丁隶略做迟疑,欲言又止。
齐谐知道他在忌惮花河的监视,宽慰他道:“你无须过多在意,该暴露的早晚要暴露,横竖我是不会真心实意替荀持云办事的。”
“这也难说,你当初被拉进静坊也很抵触,最后还是心甘情愿进了归心堂。”
齐谐不以为意:“我那是为了治病。”
“对了,你那个离病真的好了吗?”丁隶盯着他,“你说实话,不许瞒我。”
齐谐思忖片刻:“这一阵子我的身体状况都很正常,我想该是好了吧。”
丁隶不放心地追问:“那萨满附身究竟是怎么回事?”
“萨满一事是真的,老依巴索死后我确实获得了某种神力,附身是佯装的,否则我一个外人很难在村中立足。”
“当时你真是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丁隶咽回后话。
“以为我的精神疾病复发了吗?”齐谐平淡地笑笑。
丁隶犹豫片刻:“我听花河说……离病源于患者的厌世,真的是这样吗?”
“或许吧。”齐谐轻叹。
“对不起……”丁隶喃喃,“我明知道你的精神障碍是终身性的,却大意地以为你痊愈了。如果当时我能留心你的精神状态,让你及时复诊,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不用去归心堂治病,也不会被卷进这些麻烦……”
“你不必自责,生死始终是个人之事,和旁人无关。”齐谐轻捻一缕长发,不落痕迹换了话题,“你说我要不要去把头发剪了?”
丁隶闻着他洗发水残余的清香:“你长发也挺好看……”
“是么,那就留着吧。”齐谐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睡吧,也不早了。”丁隶拥着他合上眼睛。
“晚安。”齐谐轻言。
罗衾暖帐,长夜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