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活鬼(1 / 1)
在顾又薇的住处留宿过几个晚上,丁隶礼尚往来,也邀请她到家中做客。时间定在周末下午,他从早晨就开始收拾房间:拖了地,规整了杂物,清理掉烟灰缸,把到处乱丢的杂志塞进橱子。
间隙中偶尔一抬头,目光撞上了书架里的照片。
他本来想无视掉,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把它取了出来。相框积了一层灰,那是陈靖去上海之前被他拉住拍的合照,画面里,那个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亲昵,只是脑袋朝他的方向倾斜了一点角度。
丁隶伸手挡住照片里齐谐的嘴巴,他曾经观察过,要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在笑,看嘴是不行的,只有眼睛在笑才是真正的笑。
陈靖的眼睛确实在笑,可是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丁隶凝视了很久,终究分辨不出那是哪种情绪,取而代之,是记起了拍照的时候陈靖说过,到了上海之后会写信回来。
之后他一次次满怀期待地打开信箱,却找不到只言片语。
想到这,丁隶捡起抹布随便抹了一下相框,把它扔进了脚边的杂物箱。咚,沉闷的一声,仿佛一块石头陷进了黑黢黢的湖底。
接着他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顺着日期一张一张地往回翻。很明显陈靖不喜欢拍照,里面的相片大多是丁隶偷拍的,趁着他看书的时候,对窗外发呆的时候,或是露出背影的时候……只有一次被陈靖发现,立刻换来一句义正辞严的“你做甚,给我删了。”
当时丁隶还眨眨眼睛装傻,现在回想起来,这一系列行为实在蠢得可以。
将手机丢到一边,陈靖的事被他从脑子里推出去,顾又薇适时地替代进来:一段时间的相处,丁隶觉得自己和她在各方面都很合适,两人都是中产家庭,也算门当户对,怎么看都是不错的结婚对象。
由于丁隶的父母早年离婚,双方都觉得亏欠于他,就连姑叔们也会多照顾他一点,随着时间过去,这种关心终于从学习工作延伸到了终身大事上。只要他回到家,必定面临全方位无死角的游说,或是迂回婉转地问他有没有对象了,或是直抒胸臆地要给他介绍女孩,偶尔陪奶奶看个市井新闻也会被教育一番:你瞧这老光棍多惨,真是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其间甚至有人怀疑过他的性取向。
前两年他无意听舅妈在厨房小声议论:“好像楼下的二宝跟一个男的那什么了,你说我们家丁隶该不会和他一样吧。”
然后是舅舅的声音:“二宝是从小没人管,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变态混到一块,丁隶能跟他比?”
舅妈叹口气:“我上次看电视说同性恋不是精神病,只是一种心理障碍,那些人天生就喜欢男的,自己都控制不住,也怪可怜的……”
丁隶听到这就走开了,当时他和陈靖还没有经历那些事,只觉得被怀疑成gay十分荒唐。
如今记起,才觉得无奈。
他不敢想象假如真的和陈靖走到一起会是什么样。
所以,趁现在刹住这段不清不楚的感情,也许才最正确的选择。
更何况陈靖并未对他表现出特殊的好感,在一些亲密场合,他甚至察觉出一丝厌恶。比如二人同床的时候,陈靖都尽量靠边,稍微被碰到一下就触电似的缩远,好几次丁隶竟有些窝火,自己简直被那家伙当成流氓看待了。
一边恼怒于自己的一厢情愿,丁隶计划着过一段时间要不要和顾又薇见见家长,如果双方都满意,不如趁早把婚事定了,也省得跟陈靖拖拖沓沓,纠缠不清。
这么想着,门响了。
对面却不是顾又薇,而是另一个女人。
“请问齐先生在不在?”她轻声如蚊。
“他搬走了。”丁隶说,“你找他有事吗?”
女人极缓地点头:“几年前我有一样东西搁在这儿,现在我想取回去……”
丁隶回头看看博古架里琳琅满目的文玩,问她是哪一件。
“都不是……”女人幽幽地说,“是我的命。”
丁隶顿时脊背一凉,再去看眼前的人:两颊清瘦,唇薄如线,额头发青,眼神哀怨,褪了色的旗袍松松大大地挂在身上,当真像一只刚从地底爬出来的女鬼。
“你别害怕……”女人望着他,话音似乎带着回响,“我不是死鬼,是一只活鬼……”
丁隶觉得没有区别:“活鬼是什么。”
“活鬼就是活人变成的鬼。”
丁隶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句话,只有先请她坐下。
“多谢……”女人轻飘飘坐进椅子里,柔若无骨。
“要不要喝水?”丁隶问。
“鬼是不喝水的。”女人摇头。
丁隶哦一声:“你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可以……”女人将双手柔顺地交叠在膝盖,视线低落在手背上,“几年前,我觉得了无生趣,又没有自杀的勇气,就拜托齐先生替我把命取了去,从此成了一只活鬼……齐先生说,如果我哪天愿意回来了,他就把命还给我,我就能还阳了……”
丁隶点点头,问她为什么忽然想回到人间。
“因为我……遇见了一个人。”女人扬起眸子。
里面亮起了一丝光。
“从我变成活鬼之后,人们渐渐就看不见我了……”女人回忆似的缓缓道来,“活鬼不用休息,我就不需要住处,不用吃喝,也便不必和人们有任何接触了……每天我游荡在街上,跟所有的人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我,这样的感觉让我很舒服,仿佛自己已经从世上消失,所有的负担呵,痛苦呵,都不存在了……”
丁隶心想这样确实不错,下次可以找齐谐试一试。
“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着,忽听身后有人问要不要买报纸,起初我以为他在和旁人说话,没有理会,可是当我回过头去,竟发现那个人坐在路边的小店里直直地望着我……”女人将拳头攥在胸口,惊慌地说,“我那时怕极了,好像一个行窃的贼被发现,又像一个没有穿衣服的人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吓得落荒而逃……从此,我再不敢接近那个地方,仿佛那里潜伏着可怕的野兽,随时能用利爪把我撕个粉碎……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样行不通……这就好似你有一个秘密,本以为全世界没有人知道,却不经意被那一个人发现了,就变得终日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丁隶非常理解:“后来呢?”
“后来我想,再去找到那个人问问好了……或许他其实没有看见过我,那只是我的错觉,又或许他凡事漫不经心,没有揭穿我的兴趣……我来到那间小店,他果然还在,而且第一眼就发现了我……我们对视了一小会儿,仿佛相互确认着什么,然后他,忽然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也许在活人看来这只是稀松平常,可是那时候我才发现,能有一个人从茫茫众生之中一眼认出你,再对你笑一笑,这是多好的一件事。”
丁隶努力体会这感觉,也对她报以微笑。
“那天我们并没有交谈,点了点头就分开了。”女人接着说,“后来大多时间我还是一个人飘荡,等什么时候想念这种感觉了,就会去他那里。慢慢的,那间小店在我心里成了一个特别的地方,雨天可以避雨,累了可以小憩……终于有一天,他走出柜台跟我说,说他很中意我,愿意娶我,我说我已经是鬼了,他说他不在乎,即使冥婚也没有关系。”
丁隶明白了整个故事,也明白了这段离奇又秀美的感情。
“可是我不知道齐谐把你的命放在哪了。”丁隶说。
女人慢慢地扬起纤指,指向了屋角的一只亮格柜,丁隶起身打开,看见一块大红绸缎。
“是这个吗?”他小心地托出来,里面似乎包裹着什么,柔软而沉甸无比。
女人默然抬起了眸子,一颗豆大的泪珠就从眼底滚下来,接着她贴心捧起那块绸缎,向他点头致意,就缓缓离开了志怪斋。
“你绝对不会相信,我上午遇见了一只鬼。”丁隶将顾又薇迎进来,对她说。
她笑了笑,把手里的一袋苹果递过去:“从前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正常,交往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你奇奇怪怪的。”
“是吗。”丁隶没了兴致。
“这也没什么不好。”顾又薇嫣然,“是什么样的鬼?”
此时的丁隶已经对刚才的脱线后知后觉,又一想这件事还牵涉到齐谐,顿时不愿说了。
“我开玩笑的。”丁隶一笔带过,把棉拖鞋拿给她,“外面冷不冷?”
“还行,走走就不冷了。”她脱下大衣,想找个地方挂起来。
“我来。”丁隶接过,搭到墙角的老榆木衣架上。
顾又薇向屋里环顾着,家具什物皆不同寻常,看上去又像古董店又像算命摊。
“这些都是房东的东西。”丁隶解释,“他是我一个朋友,人在外地工作,平时屋子都空着,就让我住在这了。”
“你的房东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顾又薇笑说。
“还好。”丁隶敷衍过去。
在临窗的茶席对坐,二人心照不宣地闲聊,互相问问过去的经历,好让彼此更熟悉一点,又委婉地谈了一些对婚姻的看法,比如忠诚度的概念,消费观怎样,如何持家,要不要孩子,是否接父母同住等等,俨然都是奔着结婚去的打算。
不觉聊到傍晚,他们下楼随意吃了些东西,再返回屋中,气氛已然不同了。
灯关着,淡蓝的光从窗帘透进来,暧昧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丁隶转回身,将顾又薇轻抵在墙上,宽大的手掌在她腰际摩挲着,她娇媚地笑笑,快速啄过他的嘴唇。
这一下仿佛点着了火,丁隶一把将她抱起来进了卧室。
已经分不清是谁褪掉了谁的衣服,他们只记得拥吻如此激烈,意乱情迷之间,丁隶忽然发力将她压倒下去,她也不反感,这样的粗暴程度刚好。
简短的对视中,丁隶却愣了一下。
——这是陈靖的家。
他要和别的女人做/爱,至少不该在他的床上。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好像一阵冷风吹进脊背,情/欲竟渐渐消退下去。
“怎么了?”顾又薇问,目光盈盈。
“没什么……”丁隶将脸埋在她的肩上,隐藏住自己的表情。
顾又薇攀住他,轻声问:“是不是因为前天的事?”
“嗯。”丁隶虽不知是哪件事。
顾又薇拍了拍他的后背:“都已经过去了,别想了……”
“抱歉。”丁隶说,“这个时候还在分神。”
“没关系。”
丁隶闭上眼睛吻住她的嘴。
他不会告诉她,在进入的时候,自己把她想象成了陈靖。
丁隶觉得这真是不道德,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用一次次冲击的快感湮灭掉心中的罪恶。那一刻,他几乎喊出了那个名字,最终却压抑在喉头,化成一阵沉闷的喘息……
简单清理过后,丁隶从背后抱住她,赎罪似的唤了一声薇薇。
顾又薇扣住他的手掌:“我喜欢你这么喊我。”
丁隶嗯一声:“那我以后就喊你薇薇。”
“你的小名叫什么?”她忽然问。
“说了你不许笑。”
顾又薇眨眨眼睛:“你说。”
“丁小虎。”
她顿时呵呵笑起来。
丁隶也笑了:“有那么奇怪吗。”
“没有,挺可爱的。”顾又薇抿着嘴唇。
“小时候家里人都喊我小虎,长大之后就只有奶奶这么叫了。记得高中有一次开家长会,我去校门口接她,发现她刚参加完社区活动,穿着一身扭秧歌大红大绿的衣服就来了,老远看到我还招着手大喊小虎哎!吓得我都没敢答应。”
顾又薇乐得直不起腰:“你奶奶真开朗!”
“你想见见她吗。”丁隶适时地问。
“好啊。”顾又薇欣然。
“那下周二晚上?正好我们都没班。”
顾又薇点头,说行。
丁隶告诉奶奶要带女朋友回去,电话那边简直高兴得合不拢嘴,等二人进了家门,她直接无视掉孙子,眯起眼睛拉着顾又薇前看后看,直夸这闺女长得漂亮。
心满意足地撒开她,奶奶要进厨房张罗晚饭,顾又薇想去帮忙,被一把按在了沙发里,手中多出两个大橘子,瓜子花生开心果也尽数堆到面前。
丁隶整个被晾在旁边,不禁想着如果是他带了陈靖回来,奶奶这时候应该已经气出心脏病,躺在120上吸氧了。
吃过晚饭,顾又薇被奶奶单独拉进屋。
远远地透过门缝,丁隶见奶奶拿出了一只金镯子,顾又薇直摇手,最后还是被塞进了口袋。
“这个先还给你吧。”总算走出家门,她将镯子递过去。
“那是奶奶给你的,你就拿着吧。”丁隶有些心不在焉。
“第一次见面怎么好意思收这么重的礼。”顾又薇脸上红红的。
“这说明奶奶很喜欢你。”丁隶望着远方的路灯,“这不是挺好的吗。”
“光是奶奶喜欢我也不行啊,还有你两家的爸妈呢,最重要的还有……”
丁隶知道她的下文,于是说:“我也喜欢你。”
顾又薇踮脚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丁隶此时想起了那个女人,她是不是已经和挚爱相会,执手诉衷肠,在往后的日子共同打理着那家小店,相互扶持走完一生?
一则新闻给出了答案。
模糊处理的画面里,清丽的旗袍细细地挂着,女人用大红绸缎自缢在一棵香樟树上,长发低垂,双脚飘摇……
丁隶完全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立刻循着新闻上的地址找到那。行道树旁,果然有一家小店卖着书报,一个男人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
“那是怎么回事!”丁隶指着门口的树,女人的尸体已被抬走,什么也没剩下。
“关我屁事。”男人眼皮一抬,“那女的大半夜来我门口上吊,我能拦得了她?”
“你说过要娶她,她才为了你还阳的!是不是你反悔了!”丁隶质问。
“哎哟喂,这两天怎么冒出那么多神经病。”男人一脸无奈。
“你不认识她吗?”丁隶觉得不对劲。
“认识啊。”男人说,“她前两天跑来我店里问老板在哪,我说我就是,她非不信。我怀疑这姑娘被骗了钱,还好心说要不要替她报警,她压根不理我,在门口一直傻乎乎地站到打烊,第二天我一开门,好家伙,人就挂树上了。”
丁隶心想她应该不会找错,问道:“这店里真的没有别人吗?”
男人摇头:“这间铺子我都承包五年了,就一个光杆司令,哪来的别人。”
丁隶忽然反应过来:“五年前那个老板去哪了?”
男人吐掉瓜子壳:“半夜着火,连人带店给烧了。”
丁隶立刻明白了。
原来冥婚不是指人与鬼成亲,而是男鬼和女鬼,那女人起初以为店老板是个活人,其实在她们相遇之时,他就已经死去多年了。
“这件事那个女人知道吗。”丁隶问。
“我跟她说了,她听完之后就自己出去罚站了。”
“这就好……”丁隶终于放下心来,喃喃道。
她的确没有自杀的勇气,她只是去找她的爱人了。
“唉,你说这地界真晦气啊,都死了两个女的了。”男人嫌恶地抱怨。
“还有其他女的死在这?”丁隶不解。
“原来那老板就是个女的啊,不过她平时穿衣打扮就是个男人婆,恶心的要命,三十多岁了都嫁不出去!”
丁隶的心脏骤然紧缩。
随即疑问掠过脑中:一位女性离世之后会变成男鬼吗?
他不加多想,立刻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如果那是它灵魂真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