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紫烛笼-12(1 / 1)
“三小姐,这都一天一夜了,您好歹吃些什么吧。”
丫鬟思竹站在柯黛床边,手中端着盘子,哭腔浓重。
柯黛平躺榻上,唇色发白。思竹的哭泣令她头疼不已:“先放这儿吧,我等会儿就吃。”
“真的?”小丫头怎么也不信,非要亲眼看着。柯黛叹了口气,吃力地撑起身子,思竹赶紧去扶她,接着将微热的流食一点一点地喂了进去。
思竹喂饭的动作很仔细,最后还不忘替她擦擦嘴。柯黛不紧不慢地吃好一顿,看见思竹红红的眼眶,这才气息虚弱地安慰:“你看,我吃好了。”
思竹打心眼里觉得,这一整天三小姐都安静地可怕,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任谁都得好好调整心绪。眼下三小姐肯吃东西,已是很大的进步,先前请来治舌头的大夫都说了,小姐受了惊吓后,精神状态还算平和,但一定得保证静养……
思竹想要服侍柯黛睡下,但柯黛吃了东西,精神尚可,思竹只好陪她轻声说话。
“今日母亲来时,跟我略略讲的那些事,你可曾找人打探过详情?”
思竹不过十四岁,是半年前王氏派给柯黛的贴身丫头,做事虽不如年长的家生子利索,但对柯黛始终忠心耿耿,有问必答。她老老实实地回应:“奴婢找外院的嬷嬷问过了。太傅夫人昨晚连夜进宫,一大早便亲自来咱们府上,许诺一定给两位小姐满意的交待。”
“二小姐的正室之位不会动摇,双姝并尊……还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还有三小姐您受的委屈……太傅府那边已经严惩狂徒。事情冲着骆府四小姐来,骆府上反复排查,势必要揪出幕后主使……”
……
小丫头渐渐越说越起劲,柯黛一开始还认真听着,突然间心里生了腻烦:“知道了。我头有点疼,想睡会儿。”
小姐情绪起伏太大,思竹也不敢多问。确认她闭上眼后,这才端着空空的盘子,蹑手蹑脚地出去复命。
柯黛重新安安静静地躺着,直到四下再无动静,才睁开眼。思竹临走前吹了灯,柯黛对着漆黑的床顶帷幔呆呆端详,眼前浮现的,却是王氏今日探望时,略带落寞的眼光。
王氏脾气古怪,一直以来对她说不上特别疼爱,但好歹算是苛责中带着关怀的。如今她身上多了污点,任王氏打通多少条路子都没法送进宫里了。
柯黛心下原本作好准备,等着王氏怒其不争地羞辱。不想嫡母不仅不曾多加怪罪,还颇为怜惜地好生安抚了几句。柯黛有些吃惊,但这并未令她灰暗的心境明媚多少。
贵族圈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加上柯家出过一个贵妃,过了今日,柯府三小姐受辱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开。莫说妄想搭上皇家,就算今后许了普通人家,这场风波也够她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了。
自己跟生母兄姐根本算不上亲昵。辛氏一心惦记着柯梦的太傅长子正室之位,忙着替柯营铺路,另一方面还对柯家中堂之权虎视眈眈,哪里甘心让小女儿在这个时候扯后腿。
骆府让柯家一连搭进去两个女儿,柯府做出舍小保大的决定,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更何况,宫里都有了明确的意向。也是,她一个归来不久的庶女,怎么能跟自小与芙贵妃一道长大的柯梦比……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注定会是一枚弃子。发挥余热的最后一步,只能是帮亲姐姐将正妻之位坐得更加稳固。
柯黛掀了被子,赤脚下地。她本就纤瘦,这一病更是步履轻飘。从走路到打开抽屉,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仰头望了望横梁,爬上桌子,直到累得脱力,总算将抽出的白绫缠了上去。
就这样吧。她咬着牙。早些解脱,早些奔向下一世,生在夫妻相敬如宾的读书人家,做父母膝下疼爱的女儿,而不是被家人遗弃的庶女。
柯黛紧了紧扣节,突然回头,窗外好像有黑影忽闪而过。
许是花匠养的鸽子又飞出来了。
一连串动作流畅得可怕。柯黛不给自己任何反悔的机会,毫不犹豫蹬开脚下的板凳。白绫如同毒蛇一般,迫不及待地紧缠住颀长的脖颈。
“呃……呃……”
她悬在半空,下意识想要扯开卡着咽喉的白绫。漆黑中闪着零星金光,她想起了从前在宜县那段并不难熬的日子。辛家的人对她始终礼待有加,从不加以束缚,京城这边也时不时给她捎去钱物。
倘若从小在京城长大,不见得会比在宜县的十六年自在。柯芙的最终归宿,难道不是警醒?
以她个人之力暂时的确难以解困。可逃避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死亡呢?
舅母常常夸她心思玲珑,一点即通。可从何时开始,她在强权压顶前丢掉了应有的急智,将自己困入寸步难行的境地呢?
她不是这样认命的人呐……
脑中白光闪过,柯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剧烈地摆动着腿脚,想要弄出点声响,引起外面的注意。
“嗖——砰!”
头顶传来绫罗撕裂的声音,柯黛应声而落。巨大的声响惊到了守夜的丫鬟:“小姐,您,您……”
柯黛下意识抬头,心下顿时一惊。
她撞上一对漆黑的瞳眸。
“我在更衣,别进来!”她慌忙出声,话音刚落,便又惊又怕地彻底失了力,软软地瘫在一旁。从天窗钻入的救命黑影迟疑了片刻,还是朝她伸出了手。
“多谢。”柯黛轻声道谢。温热的掌心触感粗糙,郁南承稍稍提腕,便将柯黛毫不费力地提了起来。
门外的丫鬟仍不确定地试探:“小姐,您……真的不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不过换件寝衣,你退下吧。”柯黛回了回神,嗓音显然有力了几分。
她示意郁南承坐到桌旁。门廊上的灯笼透过窗纸渗进几丝光线,屋里并不至黑灯瞎火。柯黛自顾自地攀着桌沿,慢慢坐下,顺势翻开茶盏,浇熄了嗓子眼里跃跃欲出的火星。
“算上这次,我已经欠郁公子两条命了。”
郁南承在昏暗中稳坐不动:“郁某受骆兄所托前来探望,也算是撞了个正巧。既然三小姐想通,我也该告辞了。”
他听到她一声笑:“骆公子若真劳烦你来,大可跟着骆夫人一道。何苦挑着半夜的当口飞檐走壁?”
郁南承哑然。
“那日之事,公子不必挂心。方才生死一瞬,柯黛已经想通。人活一世,尽管无法事事顺遂,但也不能随意轻贱了性命。我……不会再寻了断了。”
不同以往,她轻柔的嗓音中少了许多怯懦。良久,郁南承才开口:“三小姐无恙就好。郁某此次行事唐突,未能保三小姐万全,其中责任不可推卸。因而已决心投身边塞远征军,此生再不会回京城。至此告辞,三小姐大可宽心。”
柯黛静默片刻,语气艰难:“你这是……何必……”
“不单是为了顾全三小姐的名誉,郁某若是不走,哪一方都不会善罢甘休。”
哪一方?柯家、骆府、甚至还牵连到皇室……气氛古怪,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坐着,不约而同想到那日柯黛只着寸缕的尴尬场景,却谁也不点破。
最后还是郁南承没沉住气:“郁某还要回去复命,先走一步,”
柯黛绞尽脑汁也没挤出一句挽留的话。想想自己的处境,有何资格开口,最后只得讷讷道:“连累到你,我心有愧。”
郁南承似乎摇了摇头。他起身正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情况,应当让你知道。”
“郁公子但讲无妨。”
“太傅大人连夜审讯,那名狂徒只说受人指使。雇主给了他们大笔赏金,承诺事成后会将他们送出京城,另有周到安排。”
“事成……是指……要将骆四小姐……”
“嗯。幕后之人尚未揪出,骆府上下全面戒严。三小姐既被错伤,也要顾全自身安危。”郁南承话里有话。
“郁公子放心吧,往后我要努力挣一条明朗的活路,不会选择轻生。”柯黛自嘲道,“让你看笑话了。两次救命之恩,柯黛无以为报,唯有……”
说着她跌跌撞撞地起身,要行拜跪大礼,被郁南承眼疾手快地扶住。
黑暗中,粗糙的掌心握住纤细的臂腕,滚烫地一触,又很快松了手。
他低低地叮嘱,语气凝重,不像是敷衍:“多事之秋,三小姐顾好自己。”
“你也是。”
柯黛费力地看着郁南承模糊的影子跃上天窗。她注视着头顶方向,却见黑影久久没有离开。
“公子……可是还有什么指点?”
郁南承再没有吱声。他敏捷一跃,终于消失在柯黛昏暗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