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花渡口-2(1 / 1)
人说大隐隐于市,罗夏觉得自己跟林汀就是这样一类人。
他十九岁以前闯荡江湖,卖命为生,中途打了退堂鼓,趁着跟雇主出海的机会,偷了人家的船,颠颠簸簸地到了这片土地。
如今一晃五年过去,他已二十四岁,不仅实现了游历四海的美好愿望,还捡回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他与林汀结缘于四年前。彼时罗夏来到这片大陆一年有余,晃着晃着就晃到了山间雨林。他惦记着去看传说中的仙湖秘境,于是在雨林中抄了短路。
一晚,罗夏在瀑布水流旁抱了短剑浅睡。半夜被远处的喧闹吵醒,他机警地躲到树梢,看着树下火光闪烁,一队凶神恶煞的男人四处找着什么,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罗夏在树上躲了大半宿,直到天亮后才小心地爬下去——他在上面看得清楚,那伙强盗打扮的人遗漏了被枝从掩住的一处鼓囊。
罗夏扒开隐蔽的树丛,里头躲着的分明是个浑身发抖的白净小姑娘。
小姑娘哆嗦了一夜,见到一身正气的罗夏,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她自称名叫林汀,年方十五岁,自小被家人送到隐居的千手医圣孙氏身边学医,不想村落遭到土匪洗劫,孙氏带着她匆匆跑出,歹人欲求孙氏的秘方,一路穷追。
仓皇之下两人滚落崖坡,孙氏头部磕到巨石当即昏迷,瘦小的林汀掩在树丛中,直到被罗夏发现,这才躲过一劫。
罗夏看她哭得可怜,便将自己的口粮分给她,饿了一夜的小姑娘狼吞虎咽,又巴巴地求着罗夏陪她去找孙氏。罗夏想着林汀一个小姑娘丢在雨林里难免遇到什么毒蛇猛兽,反正瀑布四周地方不大,便应了下来。
走了不远便发现了躺在草丛中的孙氏。千手医圣脑勺后一滩鲜血,茫然睁着的瞳仁散开,已经不幸死去多时。林汀扑在孙氏身上痛哭不止,罗夏正琢磨着如何上前安慰,身后阵阵杀气突然袭来——那帮人不甘心就此无功而返,半路折了回来,林汀和罗夏恰恰撞上刀口。
没办法了。
歹人不过六七个,肌肉纠结的块头看着吓人,在罗夏这种业内精英眼中实则外强中干。罗夏一把利刃轻松封喉,护着林汀几番闪身,便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杀了个片甲不留。
罗夏从前干的就是手上沾血的行当,并不把这番厮杀放在心上。但他忘了身后还有个甚少见过血腥的小姑娘,七八个被割了喉的大汉横七竖八地躺着,断肢混着鲜血流了一地,这幅场景深深刺激了林汀,当即大呼恩人。
罗夏收拾了现场,伪装出野兽袭击的假象。他本意是带林汀出雨林,之后最多分她一点盘缠,让她自行投奔亲眷去。然而林汀不知是刺激太深还是怎地,一路抱着罗夏不肯撒手,寸步不离,就差没给他磕响头。
罗夏为难地解释自己一个糙汉子,行踪向来无定数,实在不方便带着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然而林汀抹着眼睛说自己村中的家人都被歹人杀了,她已无处可去。何况她思想中已打下了深刻的道德烙印,既认准了要报恩,罗夏便休想躲掉。
事实证明小姑娘耍起无赖,远比毫无章法的敌人难对付。罗夏头一次英雄救美,没想到后续竟然这般头疼。
又没办法了。
林汀看穿他的犹豫,趁热打铁地表明自己是专业医护人士,带着她可保身康体健,保证不会成为他行侠仗义的累赘。
在林汀的恭维下,罗夏鬼使神差地觉得做个好人也挺不错的。若有个小尾巴一直跟着,虽不能畅游天下,但他流离多年,风景人事几乎看了个遍,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是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于是就这么半推半就的,罗夏拎着眼眶红红的林汀去观赏了天山的仙湖美景。仙湖有多么缥缈朦胧罗夏倒是没多大印象,他只记得安静地牵着他衣袖的小姑娘,白衣白裙,澈眸细眉,像极了沉矜飘逸的画中仙。
随后两人在天山脚下的寨子里搭起了伙,正式过起了远离喧嚣的桃源生活。
诚然,以林汀的谈吐气度,根本不像乡野人家养出来的小姑娘。以罗夏手起刀落的狠心,也显然并不如他告诉林汀的那样,只是个四方游荡的侠客。
既决定了以后搭伙作伴,关于过往的秘密,两人都默契地鲜少过问。
孙氏的医典秘籍一直被林汀藏着。罗夏闯荡多年,负伤无数,遇上千手医圣的嫡系弟子,被一心一意地养了起来。三年下来,作为林汀的医学实验小白鼠,罗夏从前积下的后遗症慢慢养好,林汀的医术精益求精,很快成了天山脚下最出名的大夫。
罗夏郁闷地发现,他出卖劳力赚得的银子,已经远远比不上林汀看诊的收入了。
————
按照这样波澜不惊的路线,两人守望互助的和谐情谊持续了三年,于林汀十八岁生辰当天戛然而止。
那天林汀情绪突如其来地焦躁,从早晨起来就坐立不安。罗夏一开始只当小姑娘葵水期,多有不便,后来琢磨着不太对劲,她这分明是狂躁症的前奏啊。
女人心海底针,小女人心绣花针。考虑到林汀是当前经济的主要来源,罗夏到厨房里探望一块土豆切了一个上午的林汀:“咳……你……不舒服还是多歇着的好。”
林汀突然抬头,白净面庞上双眼红肿,嘴唇紧紧抿着,活脱脱一只受伤的小兔子。罗夏吓了一跳,语调不自觉拔高:“谁欺负你了?!”
他牙痒痒的,脑中想着的是后屋张二胖、村头小皮子,这几个小子眼馋林汀长得清爽,有事没事就往他们的院子外面晃悠。他罗夏可是走南闯北的人,这点小心思别以为他看不出来!
“不是。”林汀抹了把泪,“今日是我十八岁生辰,想起爹娘了。”
罗夏松了口气的同时愧疚不已。他一个大老爷们向来不把生辰这玩意儿放在心上,但人姑娘可是一辈子一次的成年日,怎可同日而语?
赶紧弥补。又是宰鸡又是炖鸭,顺带着蒸了挂了许久的熏肠,一顿午饭搞得比过年关还要隆重。到了许愿的环节,罗夏摆出一脸慈祥:“往后可是大姑娘了,今日许的心愿可不比往常。”
林汀一脸憧憬:“十八岁的愿望,都能实现吗?”
罗夏狂点头:“能能能能能当然能!”
林汀笑了,一张素净的瓜子脸笑得罗夏心神荡漾。
“那我要嫁你!”十八岁的林汀泪眼汪汪地许下愿望。
“好好好,嫁嫁嫁。”罗夏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顺着她重复,只当哄小孩。
那边一跺脚:“我说的是真的!”
这边仍然心不在焉地敷衍:“好好好,真真真……真、的?!”
突如其来的表白晕得罗夏不知所措,也不知哪根筋搭错,如同当年林汀磨着他求收留一一般,又鬼使神差说了声:“嗯。”
哪知林汀是个行动派,一听他如此爽快地应下,立即起身,喜滋滋地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掏出亮晃晃的红绸喜烛,忙里忙外看得罗夏一脸懵逼。
“你……在干嘛……”
“成亲啊!”水亮亮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狡黠,“既然你已经开口要娶我,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咱们的洞房花烛!”
成亲……
洞房……
花烛……
就不该放她去七里八乡施诊,好端端一个小妮子,被那些口无禁忌的大婶都带成什么样了……
然而得了承诺的林汀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在她的指挥下,思维基本处于停滞状态的罗夏全程被动地抬桌子、扯红绸、跟着林汀喜滋滋地跟接受邻里如释重负的祝福,还云里雾里地对着摆台上的几尊神像拜了拜。
直到入夜,一双细滑的小手牵着他羞羞地走进挂着红帐的里屋,他才惊觉——这节奏不对啊!
“林汀……”他结结巴巴,想着用什么方式不打击小姑娘柔软的心灵,“你还小,我不能……”
“哪里小?”林汀低着头左看右看,“胸吗?”
罗夏:“……”
“罗大哥。”林汀眼睛闪亮,认真地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按着我们家以前的规矩,十六岁就可以嫁人了。”
两人性别互换了似的,初成年的小女子一脸郑重,而老大不小的罗夏涨红了脸,如坐针毡了半天,索性和盘托出:“可是你还是个小女孩……我比你大了五岁,也得下得去手啊……”
苍天啊。
林汀眼中终于有了笑意:“五岁,又不是五十岁。”
“你喜欢我吗?”她单刀直入。
罗夏沉默良久……眼睁睁看着林汀眼中的火光一点、一点地熄了。
“喜欢,当然喜欢。”他诚实开口,又顾忌重重,“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
他也说不上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存了心思。三年前在仙湖旁的恍然?还是更早?
没等他想明白,下一刻就被一团软软的物体给扑倒了。
诚然,林汀酝酿多年的积极性在那一夜集体爆发,尽管新郎官最开始的欲拒还休表现得太过扭捏,但后半夜的诚心补过不能再明确地表明,成年当日的花烛还是十分圆满的。
罗夏也终于明白,不用等到往后,他一直以为的小女孩,早就长成大姑娘了。
————
娉婷少女散落在肩头的披发挽成了盘发,长年苍白的面色也终于有了红润的神采。甜腻腻的新婚期一过,罗夏又犯了愁:从前孤家寡人不在乎生活质量,眼下成了家,总不能让自家娘子一辈子窝在小山村里苦守清贫吧。
于是很快便有了天山百里外,锦绣镇花渡口的七号药栈。
直到药栈顺利开张,林汀以老板娘的姿态,如沐春风地向大家介绍她长达三年的犬系夫君养成记,罗夏才大彻大悟——
可叹他先前还担心落人话柄,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狼入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