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莫待无花空折枝(1 / 1)
香山寺后院的正堂中,乐少寒坐于易云霄的右手边,他忍不住又侧头瞧了一眼一身黑衣,面色泠然的女将军。
屋外秋日爽朗,枫叶落下一片,斜着飘入屋中。易云霄喝上一口茶,杯盏放下后,坐姿挺拔地望着屋外道:“大人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方才乐少寒见了易云霄,先是自报了家门,而后言有话要与她说,寻了这处正堂。可是二人静坐了许久,也不见他说一句话。
易云霄在战场上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可是在不感兴趣没必要的事上,耐心却极差。
乐少寒瞧出了她平静的脸上那一点不耐,爽朗地笑着说:“在下久闻将军威名,如今得见将军不免有些惶恐失礼,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请说。”毫无起伏的调子,易云霄神色与姿势不动分毫。
乐少寒想了想应当如何启齿,最后皱起眉心还是决定单刀直入:“是这样的,本官听闻将军三日前曾将千仙阁中的时怀梦公子带走,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是。”惜字如金的易将军,不动如山的易将军。
乐少寒忽地觉得有些窘迫,仿佛一拳打在了软绵花上,而那棉花分明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掳人。
他两指在袖中摩擦了一会儿后,又道:“只是不知时公子是不是自愿跟将军走的?”
一直都没怎么正眼瞧他的易云霄此刻忽地转头看了他一下,乐少寒没有想到会这么突然,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眸定定地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只那一眼便像是给他下了定身咒,再也不敢动一下。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又或者与大人有什么关系?”易云霄神色依旧平如千尺深潭。
乐少寒此刻有一种感觉,感觉易云霄还能叫他一声大人已经是极为给他面子了,又仿佛这声大人是在警告他,不要再触及她的底线。
而她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乐少寒心里忽然起了一些兴致,痒痒地想要探一探。
他轻咳两声,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不瞒将军,在下也曾被时公子细心招待过,是以时公子若是有何得罪将军之处,在下愿替时公子跟将军赔个不是。”
时怀梦递了请帖给他,他赴了约,也算得上是时怀梦的客人,只是这个词他不太敢说,害怕易云霄联想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何况本来他们就什么都没做。
他可是个清白的男子。
“哦?大人曾是他的客人?”易云霄忽然笑起,笑得原本浅色的唇莫名的朱艳,仿佛抹了一层鲜血,令人看到就胆战心惊。
乐少寒很想让她别笑了,可根本不敢出声。果然,在这位面前不管怎么委婉的说辞都没用,人家不仅能征战沙场,也能肃清朝堂,怎会听不出他这点心思。
他想要挽救一下气氛,却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叫原本惜字如金的易将军夺了话语权:“大人要替他赔不是,看来你们二位相交甚深。不知大人是怎么看待他这个人的?”
乐少寒见易云霄又转过头去望着屋外,那幽冷神色让他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去。等到易云霄收敛了些笑意,垂眸平静地喝茶,乐少寒才恢复了些勇气。
他说:“时公子平日里身体不太好,深居简出,不过为人仗义。就拿上一次请本官一见吧,便是为了一个朋友的家人。”
黑曜石的眼珠子一凝,易云霄不动声色地听入了那句身体不太好,她记得以前时怀梦虽也文弱却从来还算健康。
“既然将军问了在下,在下也想问将军同样的问题,将军又是怎么看待时公子的呢?”乐少寒笑得和煦,通常挂着这样笑容的他,常人都不会拒绝他的问话。
可是这位,实在不像是常人。
只见易云霄放下杯盏,半垂的眼帘轻慢地掀起,望去乐少寒,这一系列动作明明平常至极,却让乐少寒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腾腾杀气。
咽了一口口水,他已经觉得这计划恐怕要失败了。果然啊,大夏国镇国大将军,铁血手腕,精睿过人,不是这么好忽悠的。
谁知就在乐少寒以为易云霄不会答的时候,她却偏偏平静地开口了。
“狂妄自大,惹是生非,优柔寡断。”她一次三个词便点评了一番,乐少寒以为她说完了,却见她顿了顿又道,“那是以前的他,如今的他,我只看到了生无可恋。”
后半句的话,易云霄竟然说出了柔情,令乐少寒震惊了一下,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子刚毅过头后忽然的柔情是这么的摄人心魄。
拾回了一些理智,乐少寒接过话:“看来将军与时公子是旧识,那么在下方才说替时公子赔罪的话倒是狂妄了些。”
易云霄似笑非笑地转头看着乐少寒,让乐少寒心中一紧,仿佛什么心思都被她看去了一般,一下子觉得自己要做什么,她都是知道的。
可是愣了好一会儿,她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乐少寒收了收心,顶着压力又道:“既然二位是旧识,不知将军忽然将人带走是为何?若是好好说,在下想时公子也不会抵触的才是。”
“成亲。”易云霄很爽快地吐露二字。
就这简单的两个字,砸得乐少寒眼冒金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愣一愣地看去旁边端坐的人。根本没有想到方才还那么难套话的人,此刻这么简单就自己说了。
“我与他自小便有婚约。”久见乐少寒不能回神,易云霄干脆自己说了个清楚,“只是因为一些事,我们一直没有履行婚约。”
“不知在下能否一问,因何事而阻挠了婚约履行?”为了成就大事,曾经的乐少傅已经连基本的君子之礼都不顾了。
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统统滚远。
“大人,装得太过就不像了。”
“……将军说的对。”乐少寒摸摸鼻子,尴尬了一下,“在下的确知道时公子便是大夏国曾经的相府公子,只是他如今待罪之身,跟将军回去了也是死囚一个,如何还能活着与将军拜天地?”
“他的追捕令早就废了。”不然他怎会在此逍遥七年之久,“来此之前,我也已经将他的罪名消除,他如今是清白之身。”
“在下……斗胆还想再问一问。”乐少寒迟疑了一下,觉得有一点细节刚刚被他捕捉到了。
“问。”
“时公子在陵南的事,将军是否从七年前开始便是知晓的?”他眼睛一转,又想起一件坊间津津乐道的旧事,“或者说,这七年来时公子的一举一动都在将军的眼中?”
当乐少寒问完后,室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呼吸可闻。
与此同时,与这正堂相隔一道墙的另一间屋中,木千青对身旁的时怀梦道:“到了如今,你依旧没有什么要当面问她的吗?”
原来香山寺这一处的正堂有个极巧妙的地方,左边墙壁上一副画的背后有好几处圆孔,圆孔通往木千青等人此刻所在的房间,由小变大,宛如一个喇叭形状。
使得正堂中人所说的话,能被木千青等人所在的房间中人听的一清二楚。
而在乐少寒与易云霄进入正堂之前,木千青、公仪坷与时怀梦三人便已经在这个内有乾坤的隔壁房间静候。
是以,方才乐少寒与易云霄所说的所有话,时怀梦都听的一清二楚。当他听到易云霄要他回去与她成婚时,他当即呆了,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仿佛忽然陷入了虚像中。
再听易云霄后面说,追捕令已撤,死囚身份已消。他忽然觉得这是有人在开玩笑,而他还不能从这份震惊中回过神,他又听见乐少寒问了。
只是这次良久,易云霄都没有回答。他同样在等着答案,木千青便对他说:到了如今,依旧不敢当面问她吗?
他踌躇,想问不敢问,他怕若是他问,得到的便不是他要的答案,他怕他一问,最后会证明前面所有都是他的幻听。
便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易云霄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个问题我希望由他亲自问我。”依旧是熟悉的冰冷语气,紧接着她又补了一句,似乎带了一些笑意,“若是到了这个程度,他都不敢问我,如此胆小如鼠,那他也就不必再知道答案。”
那笑意森寒迫人,那话语无情至极。不知是不是被易云霄的话刺激了,她话语刚落,时怀梦便再也不犹豫了。
他推门而出,又背着秋阳入正堂。从他出现的那一瞬,易云霄便看着他,那双眼睛照不入丝毫阳光,他却觉得无比的清晰。
时怀梦看着易云霄对于他的出现毫不惊讶,看着她似笑非笑地等着他问的模样,终于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听,她回答乐少寒的所有话都是说给他听的。
尾随而来的木千青与公仪坷、一直坐在易云霄身旁的乐少寒,三人瞧见易云霄不变的神色,也同时明白过来,这样的小花样怎逃得过易云霄的耳目。
她由始至终都是在配合他们的计划而已。
“我问你,我逃亡的七年,你是否一直都知道我在燕秦陵南?”他站在她的面前,问道。
“是。”她坐在他投下的阴霾中,答道。
“我再问你,这七年来,我的所作所为你是否全部知晓?”
“没错。”她轻轻地颔首,带着份笑意。
“你这次来不是要捉捕我归案,而是要寻我回去成亲?”他的声音在颤抖,修密的睫羽在颤栗。
“自然,我说过你如今已是亲白之身。”她说得很温柔,慢慢地站起了身,双手负后。
“我最后问你一问。”
“好。”
“你与叶太傅之前是否……”
是否两情相悦,是否情投意合,可是这是否之后接上哪一个词,他似乎都说不出来。忽地,他低下头,觉得自己还是懦弱。
如她所言胆小如鼠。
正在他咬着牙痛恨自己不敢问时,一只掌心粗粝的手将他的脸捧了起来,他愣愣地望着这个忽然对他如此亲密的人,听见她说:“是否什么?心心相惜、琴瑟和鸣?”
泪盈于睫的眸望着她,令得从来心硬的易云霄难得地不想再为难他:“不是,我与他从来都只是合作的关系,从来无男女之情。”
她的话,令他心中狂喜,刚想笑开,却忽然心口一痛,嗓间一甜。绵软的身子倒在她的怀中,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听见她焦急地唤他怀梦,忽然觉得就算这么去了,也是高兴的。
一口血吐在易云霄的黑衣上,她接过他的身体,眉心紧皱的同时有一杀人的冲动腾腾而起。
木千青急忙上前探脉,而后舒了一口气道:“将军放心,这口淤血是时公子郁结之症,吐出来倒是好事。”
“他为何会无端吐血?”搂着怀中人的肩,易云霄冰冷地皱眉问道。
“怕是方才一番让时公子情绪波动太大,才令其吐出淤血。”木千青解释道。
易云霄不再多问,拦腰抱起时怀梦便大步流星地朝着房中而去。木千青紧随其后,公仪坷一旁震惊这突来的变化,然后也想跟着走去,却觉得手臂上一紧。
他侧头一看,见乐少寒竟然还坐着,公仪坷微恼地道:“你怎么还坐着啊,也不看看你的好计谋害得时怀梦都吐血了,我瞧易云霄方才的眼神色都要杀人了。”
“你以为我想啊。”乐少寒也恼了,随后又松了一点口气,“扶、扶我一下。”
“你干嘛了这是?”公仪坷狐疑地扶起乐少寒,见他两腿似乎隐约颤抖,心中一转,随后大笑道:“你、你不是吧,这么胆小?”
“你行!你行,你不来套易云霄的话?”乐少寒更恼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不是你的主意吗,何况我来套话你们放心吗?”公仪坷双手扶着乐少寒,一边还嬉皮笑脸地道,“不过你好歹也曾是三公之一,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怎么会跟易云霄套个话就胆寒成这样?”
乐少寒似乎有些窘迫,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我之前相处的都是文官。”
闻言,公仪坷懂了,军人肃杀之气太重,就算刻意去收敛都让人感到不适,更何况像易云霄这样身负杀戮众多还根本不掩杀气的主,让乐少寒这样几乎只余文官打交道的人遇见了确是不太好受。
转而又想起一个人,他又疑问道:“不对啊,那向南枝呢?”向南枝一身武艺卓绝,还曾是军旅出身。
并且曾经三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若是传闻无误的话。
“他脑子不好使。”哪像这位一身杀伐还如此精明,一眼便像是要将人看个对穿似的。
公仪坷,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