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探望溪遥寒狱中(1 / 1)
晚间,躺在虎皮躺椅上的公仪坷撑着脸,面无表情地望着灯柱上忽闪忽闪的光,烛液融成了小池,蜡已经快燃完了,他却没有唤人进来添。
他只是悠闲地听着死士的禀报,听着听着便笑了,修长的指绕着自己的头发玩。
然后笑得幽静地说:“昔日的少傅大人甘愿远离京师,到陵南都城做一个小小的知府。咱们陵南都城的新任知府对殿下的心不可谓不忠义啊。”
曾经的三孤,少师向南枝下落不明,少傅乐少寒下贬陵南,而唯一还在北襄城内谨小慎微处事的少保就不知如何了。
也罢,就算如今时候尚早,好心给北襄城里那位提个醒也算他良心未泯吧。
想罢,公仪坷起身走去案前,提笔借着昏暗的灯光,于白宣上书写几字,写完再从身后的书柜中取出一信物,一齐交给一旁静候听命的死士。
“拿着这些,一齐送入少保大人的府中,记得小心行事。”
“是。”黑衣死士退下。
公仪坷走去窗前,不惧寒风猎猎,无畏发丝凌乱唤道:“古又。”身后阴霾处,应声出现一人,若不细看,当真无法发现。
“当年殿下将你交予我,如今也是时候让你掌管一部了。”一物从公仪坷手中向后抛去,落入古又手中,“从今往后冥阁月骑部便由你掌管,凡事无需再向我确认。”
握紧手中令牌,那上面是月下黑马惊蹄的印文,古又黑暗中不知如何神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悄无声息的消失。
“这债就要开始还了。”公仪坷两指捻着一缕发顺发而下,目中寥远,声音低幽。
两日后,陵南都城衙门审判千仙阁溪遥,意欲杀人未遂,索性伤者伤势已无大碍,判溪遥行墨刑,发配岐北苦寒之地服役三年,三日后出发。
判决结果出来的那日,栖暖室得到消息,宫一皱着眉一点都不觉得处罚够重,可见木千青一副闻若未闻,极无所谓的模样,又恹恹地止住了心中的不甘。
公仪坷坐在侯府中闭眼听着庭院里戏班子嗯嗯呀呀的唱戏,来人贴耳说完后,他只嗯了一声,当作知道了,神色由始至终未曾变过。
林夕院的怀仁原不想告诉自家少爷的,但是想了会儿后,还是去了书房将判决结果告诉了时怀梦。
彼时,时怀梦正裹着一身的月白色的裘衣,领上是细白的狐狸绒毛,他白皙的脸在狐毛的映衬下宛如惑人的狐妖,可那眉目间澄清的气质,又让人误以为是倾世的狐仙。
听完了怀仁的话,时怀梦放下手中书卷,拢了拢裘衣,望去外边的天寒地冻,宛若叹息地道一句:“总是该有人送他一段路,否则未免凄凉。”
怀仁听见时怀梦的话,抬头看去,心中开始懊恼自己为何多嘴。
少爷身体向来不算健朗,尤其到了冬日,最易沾惹风寒,以前在府中都是日日烧着地龙暖屋,而如今到了千仙阁自然没了这样的待遇。
怀仁尚未想出劝阻的话,便又听时怀梦说:“怀仁去备些干净暖和的衣物和容易储存的干粮,明日再多带些银两随我去一趟牢里探望吧。”
月白色狐裘裹身的时怀梦眸光幽静,虚虚地望着前方,宛如失神了一般,他天生的笑唇紧抿,脸色白皙里渐退血色。
怀仁看见这样的少爷便是一阵阵的心疼,想起曾经红衣的张扬少年,便更是眼中湿润,哽咽般地应一声便匆匆退下。
唯留枯坐的时怀梦看着仿佛逃跑的怀仁背影,一阵苦笑。他方才不过是虚虚地想起了一些曾经模糊的影子,自己都没有感伤起来,这怀仁便喧兵夺主先他一步红了眼。
重新拿起书卷,时怀梦瞳孔深邃,眼仁清澈,认真地仿佛沉浸到了书海之中。他细细密密的睫羽好似一把凤尾羽扇,有时轻轻的一动,都能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悸动。
第二日,时怀梦怀中捧着暖和的汤婆子,身穿正红色的貂裘,绒领立起遮去了他半边面庞,露出一双似仙似妖的绝美双眸,从马车中下来。
怀仁上前给狱头使了银子,人便客客气气地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一个狱卒领着他们到了一间潮湿寒冷的牢房,生了锈的铁锁打开,狱卒吩咐一句快些说完话,怀仁笑着又递了些银子过去,狱卒才高兴地离开。
“少爷?”怀仁不确定地询问。
时怀梦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然后说:“你留在门口吧,我进去便行了。”他说得轻柔,可怀仁却苦了脸,他原不确定是想说他进去便可,不想少爷进入染了湿气。
可怀仁无力劝阻,从来他家少爷便是个执拗的性子,没人劝得了,除了那位。认命地守在门口,怀仁看着时怀梦走进了潮湿阴暗的牢房。
将东西放在牢房正中间的木桌上,时怀梦捡了窗口的位置站着,虽然因铁窗太小,能够晒进来的太阳太少,可是照着一点阳光便还是觉得暖和的。
草垫随意搭就的床上躺着的人蜷缩一团,对于进来的人不理不管,似乎已经死去,但是那时不时轻抖的身子又告诉旁人,他活着。
“此去路途漫长,岐北又是极寒之地,我让怀仁备了些干粮和棉衣,你且带上。”平平淡淡的口吻,时怀梦对着床上蜷缩的人说话好似平常说着闲话。
良久没得到回应,时怀梦也不勉强,他摸摸怀中的汤婆子暖暖渐冷的手背:“若是没有什么要说的,我便走了。”
微垂头,他最后轻声道一句:“一路保重。”提靴,准备离开的时候,床上好似死人的溪遥还是开了口:“为什么要来送我,你我本没有什么情谊。”
“萍水之缘也是缘,更何况你我同处千仙阁三年之久。”停住欲要离开的脚步,重新站回窗口,时怀梦平静温和的回答。
他的声音那样华丽,比最动人的歌声还要吸引人。可是听入溪遥的耳中,却那般的讽刺,令得他不顾一身的寒冷,强撑起身子,背靠着冷墙,面对时怀梦坐着。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也想了很久为什么一直高高在上的千仙阁魁首怀梦公子会无故帮助我一个籍籍无名的人。”
时怀梦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没有怜惜同情,也没有不悦恼怒。
“后来,我想通了。”溪遥笑得阴冷恶毒,那张满是污垢的脸早就不再美丽,“怕是让众人魂牵梦萦的怀梦公子也曾遭人遗弃,才会注意到溪遥,才会出手相助于溪遥吧。”
他早就生无可恋,在那夜划破自己的手腕时开始,但是苍天不让他死,便是要他报复伤害他遗弃他的人。
那日,他将木盒朝向木宫一而非木千青,因为他不止要公仪坷伤心这么简单,他要公仪坷也遭到爱人的遗弃,甚至怨恨。
若是木宫一死在他的手下,木千青必定会迁怒于公仪坷。让公仪坷被最爱的人怨恨,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解气。
虽然最后中箭的是木千青,但是无妨,只要木千青死了,虽没有达到他最佳的预期,却也差不了多少。却没有想到,他木千青福大命大,那样都没有死成。
这几日在牢中,溪遥想的最多的不是自己日后艰苦异常的生活,而是为什么苍天没让他死成,却也不让他报复成功。
他何曾愧对过神明,为何让他如此怀揣着怨恨的活着,为何?
正当他陷入内心深处的阴暗沼泽时,时怀梦来了,他想起时怀梦曾经的话,曾经的劝告,然后不由想为什么时怀梦会帮他。
一定是因为他也曾被抛弃,纵使美如天神,受尽众人追捧的时怀梦都被人遗弃。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
站在唯一的光源处,寒柔的阳光照在时怀梦一侧的脸上,柔软了眉目,仿佛这个拥有倾世容颜的人下一刻便会随风而去,回归天界。
时怀梦坦然地望进溪遥阴毒的眼中,天生的笑唇微微扬起,他坚定清幽的声音说:“是,我帮你,的确因为曾经也有一个人抛弃了我。”
他笑得这么淡然,让人误以为那抛弃无足挂齿。可只有他知道,当时他的模样不比如今的溪遥好上多少。
只不过是那人比公仪坷更狠心些,狠得令他连恨的欲望都升不起。
溪遥震惊地看着时怀梦,震惊他为什么能表现的如此冷淡,好像无所谓一样。不该如此的,他难道不应该咬牙切齿,不应该满目寒霜吗。
只见时怀梦慢慢地走上几步,坐去了离铁窗最近的木凳上,然后仰头望着铁窗,幽幽地开口:“我曾经也住过牢房,阴冷潮湿,只有一扇铁窗透过一点点光,和这里相似。”
他的目光悠远,笑唇朱艳,睫羽上染着光粒灵动静美。
牢房中安安静静,溪遥紧抿着唇,紧锁着眉心,不发一言,只有时怀梦说话声音宛如天籁,说完静默一会儿又接着说。
“她抛弃我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嘲笑我,鄙夷我,将我曾经对她的深爱踩进了泥土里,不屑一顾。初始,我也是恨的,可是连我的恨都被她拿来嘲讽,我便知道怎样的我都入不了她的眼。我做什么都只会引来她的厌烦,厌烦完了便丢弃一边,接着疼爱她在意的人。”
他扯了扯裘衣,转过头,似仙似妖的气质下笑唇勾着平静疏离的笑,看着溪遥道:“公仪坷不再见你,倒也算是对你存了一份柔情。溪遥,这世间比你苦比你恨的人很多,到了岐北你可能还会遇见更多。”
“你实在没什么让人可怜,让人心疼的。”
时怀梦那平平静静的语气,不知为何竟将溪遥从阴暗的泥沼中拉了出来。当他起身离去时,溪遥抱住了双腿,将头埋进了膝间。
牢房中空空荡荡,时怀梦已经离开了很久。溪遥才颤抖着肩膀,闷闷地从膝间哽咽出一句话来:“没什么让人可怜的,没什么让人心疼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