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胎落(1 / 1)
“孩子!救救……他!”
“舒陵,我求你,可好…”
说话间,舒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的神采已经慢慢涣散,没有了焦点;但仍是执着地耗尽全身力气说出这话来。
舒陵有些意外,那个曾经高贵骄傲的前太子舒谨,那个印象中权势滔天的贤王,如今竟已成了这般模样。
本以为他是个永远不会服软认输的人…这般情态着实让舒陵有些惋惜,似乎是某局棋中的棋子本应被亲手放到那个位置,谁知他偏偏在自己还没有反应的时候就自行滚到了那里;虽说结果是一样的,但终归少了些乐趣。
原以为以舒谨的性子,还没有到这般山穷水尽的绝望地步。
舒陵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以己之道还施彼身,让他也体会父皇当初的绝望,让这种无心无情的人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不好吗?
心底一片空茫,该做的还是要做,注定的结局永远都没法改变……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会有些不忍?
不!他有什么值得可怜的,一个狠毒的贱人而已!这么多年的虚与委蛇,只不过是这皇位之下的一场又一场戏而已,他以为自己还会可怜他?原谅他?
曾经有多么美好,真相就有多么残酷……
“宣太医!”
年轻的帝王甩袖决绝而去,未曾看到那随无力的手一同落下的泪水。
贤王舒谨半生锦衣富贵,翻云覆雨,左右两代朝堂。
何曾有过如此境地?何曾卑微至此?
原以为,这般骄傲的人是不会流泪的。
伺候的宫人见此,在未明了天子究竟是何打算时,也只得端水拿锦帕替贤王擦了擦汗,那腿上的白绫却无人敢动。
舒谨自舒陵走后,就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隐忍安静的样子;躺在榻上也不出声,只静静地蜷缩着,紧紧地抓住身下的衣服。
但见他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迷茫的眼神中带了几分追忆的神色,显然已到了昏厥的临界。
未几,太医匆匆赶来。
因是天子身边伺候的宫人亲传,来的又是天子寝宫,自不与一般嫔妃王侯相同。
不过一刻,太医院近半数太医均已候在殿外,准备妥当,只等天子传召。
寝殿内伺候的宫人虽拿不定主意,但这传召太医自是有口谕做凭,忙唤了那最为年长的太医进去;因这位太医也是专攻此道,虽是男女有别但也对症。
其余的诸人心中疑虑颇深却也不敢懈怠,只在殿外静静候着。
可还未等宫人领着太医进殿诊治,殿外已是一阵山呼万岁之声。
舒陵出殿未走几步便平静下来,发觉自己对那人终究还是有了几分不可说的心思。
又想到刚才的失态和一时不忍,心中蓦然起念: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宫人和太医们纷纷跪倒,恭迎着天子缓步走进寝宫。
“都退下!”
一声令下,寝宫里还在伺候的宫人纷纷迅速退去,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也骤然消失不见,愈加显得这寝宫凄冷悲凉,也让人为那不知名的未来心生畏惧。
如先前那般,舒陵慢慢走近床榻,伸手温柔地抚摸舒谨隆起的肚子;偶尔还能感觉到里面还有些微弱的颤动,连挣扎也算不上。
舒谨早已是强弩之末,只能虚弱地侧身蜷缩着;却再没出声,也没有抬眼看他。
自己一手教导的狼,又怎会不了解这份温柔背后的残酷!
舒陵轻柔地摩挲着舒谨硕大的肚子,两人之间有了一刻少有的安宁,似乎是在将以前所有的时光翻出、静止、再丢弃,把所有的一切都遗忘在此刻。
略动了动唇,看着舒谨那被乱发遮挡着的苍白的脖颈,舒陵嘴角有了几分浅浅的笑意。
“皇叔,一定要好好的记得这痛!”
“孩子在跟你做最后的道别呢,人世苦楚颇多…我们为人父母者,还是早早送他往归极乐罢!”
“唔!”
舒谨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后,再无声音。
看着舒谨嘴角流泻的血丝,似乎比身下的血还要鲜艳。
舒陵无法形容此刻舒谨的神色,似乎那些平常的爱恨悲欢都太过肤浅,他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艳若二月春花,皎若天边明月的皇叔;也再不是那个陪伴自己走过这十几年春秋的挚爱。
此刻的舒谨,不过是个普通而脆弱的凡人而已。
会痛,会流血。
曾经肆意飞扬、风华无双的人蜷缩着的身子渐渐没了生机。
颈侧凌乱的墨发却衬得肤色愈加雪白;渗血的手指无力地垂落在腹部,许是因为这无法忍受的痛苦而折断了吧。
否则…骄傲如他,怎会让自己如此无力?
今日之后,世上再无贤王!
一步一步走出寝宫,也走出那无尽的孤寂冷清。天子望着远处摘星塔上明灭的火光,随手一指,对阶下的太医道:“贤王突遭恶疾,你且去看看!”
“世事无常,不可强求。”
天子略笑了笑,踏步向前,缓缓而去。
又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吩咐:“你只管尽人事,听天命即可。余下的,就看贤王的福泽了。”
待天子御驾渐远,年老的太医稍稍抬头,沉默地注视着台阶下被灯光照亮的石砖。
“徐老,请您入殿诊治!”
宫人在耳旁的提醒着,年老的太医这才发现天子御驾早已不见,阶下的同僚也纷纷散去,唯余摘星塔上那缕微弱火光伴他缓缓入殿。
果真是曲终人散,唯余一片寂静。
宫里宫外,寸光难见。
太医匆忙走入殿中,差点绊倒了床侧的琉璃灯;一眼看去时,微微一愣。
这舒氏三代的特殊之处,他早已见怪不怪;当年新安帝那般凶险的场景也都经历过来了,可如今看到这床榻上的人,仍有些不知名的悲悯之情从心底悄悄流落,不知该寄予何方。
俯身诊脉,再快速地查验过贤王如今的情境后,太医的脸上有了七分震惊和三分犹豫。
惊的是贤王父子竟能撑到此般地步,犹豫的却是现今应该如何施救。
不过片刻,毕竟是皇室资历颇老的太医;迅速凝神后,就接过身侧宫侍奉上的笔墨,挥笔迅速写下一张单子,吩咐宫人们抓紧备好。
太医将右手收回身侧,再用左手轻轻地覆盖住,遮掩那略微颤抖的指尖。
同时,附身在舒谨耳旁,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贤王恕罪,事急从权,下官冒犯了!”
见床榻上的人并无反应,太医继续道:“王爷此番情境已是凶险至极!这……胎儿现下是无法保全了,当务之急是尽快拿出死胎,止血回气!”
“下官愿竭力一试,加之王爷配合的话,仍有一线生机!”
床上的人仅仅在太医说道“死胎”时颤动了一下,此后便毫无反应;太医见此也不再多说,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复杂和阴郁。
此番危急情境不容耽搁,在方子还未煎好前,需得做好诸多准备!
太医拿起托盘上的剪子,迅速地剪断舒谨腿上的白绫,又小心仔细地剪破身舒谨身上所着的膝裤胫衣等物。
贤王贴身的衣物被鲜血浸染,又慢慢干涸;贴在皮肤上,偶尔的撕扯或者剪子触碰之下,都能看到他轻微的颤抖。
在侧伺候的宫人们尽觉触目惊心,不忍多看。
这般处理过后,太医略略松了一口气;终归舒谨没有晕厥过去,接下来的事就不会太过艰难。
一番处理之后,再由宫人擦拭干净;和方才相比,曾经仪态高贵的贤王终于不再显得那么狼狈,恢复了几分残存的神采。但也只能倚在软枕上,轻轻地呼吸着,额头上持续冒着浅浅的汗,显得十分虚弱却又无比坚强。
很快,那药便被宫人就端来,丝丝热气缭绕在床侧,氤氲着舒谨的容色若隐若现。
“灌……给我!”
虚弱的语气中透着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脆弱和悲伤。
待药饮尽,也顾不得洒落在舒谨嘴角领间的药汁,太医只给他匆匆喂了一片参片,便严阵以待,时刻注意着下腹的变化。
……
天子寝宫前半夜的寂静和后半夜的哀嚎,让人感到恐惧、绝望,还有痛苦。
在场的宫侍们此生都不会忘记,贤王在天光乍现之时带上的一抹浅笑。
伴着太医那句“王爷此番亏损,恐于寿命有缺”之后,到底有多少东西埋葬在这个清晨,没有谁能够清楚地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