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游园惊梦(1 / 1)
在何园的春节过得有些冷清,除了除夕守岁和初一拜年,德音便再没有看见到很多孟家人聚在一起的情景了。
原因在于,她和谢修齐住在西苑,老爷子在中路的明光堂上接待各路拜年的亲戚朋友、生意伙伴,真正的热闹在东苑,与他们两个没什么关系。
德音不是没有感到奇怪,作为家族的外孙,于情于理,谢修齐都该和这些血缘上亲近的人一块热闹热闹的。
可谢修齐没有说,德音也就不想问了。
她不懂政治,也不想了解这些,守好本分便是不出错。
话又说回来,除夕守岁时还是很热闹的,放了一夜的烟花爆竹。
全家老小都在明光堂,老爷子不喜欢现代生活,明光堂里除了必要的设备,用于娱乐生活的只有收音机和留声机。
没了有电子媒介,年过的反而更热闹。
吃过丰盛的年夜饭,在中堂烧了火盆,桌上摆了瓜子花生各色干果、还有福橘香蕉等水果和新做下的南方糕饼。
女人们说衣裳谈孩子抱怨年华易逝,男人们围在老爷人身边,口中不离政治经济,偶尔飘过来一句,都让德音惊叹孟家的生意,做的当真不小。
孩子们手里拿着新做的灯笼在明光堂外追逐跑闹,后面跟着保姆小心看着,大人们在今晚不会拘了他们。
有个孩子是谢修齐二舅舅的独子,最得老爷子另眼相待,大名叫怀信,出自《楚辞·九章·涉江》:“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小名叫阿宝,他妈妈起的,大家喊他都不做大名,全是“阿宝,阿宝”的叫着。
别的孩子都在外面玩,就他小人一个坐在孟老爷子怀里,懵懵懂懂地听长辈说话。
谢修齐跟德音讲,他小时候也这样,被长辈视为继承人的,都独,好几辈儿了。
德音穿了身枣红旗袍,她拢共做了两件新旗袍,一件正红色,绣喜上眉梢,留给初一穿;另一件便是身上这件,由斜襟展开,一直到大腿处是黑色梅花。
两件旗袍用料都很好,但德音却指定了平头正脸的老款式,端看穿的人身形好不好、脸能不能撑得住。
可要的就是这种端庄款式、流水人家的主妇过去在新年里穿出来的,喜气安稳,富贵安详。
有种钝和拙在,压了德音脸上艳色,这是合长辈审美的,不出挑的大大方方的那种美。
孟老爷子给的见面礼是一对金镶翡翠的簪子,德音把头发松松地绾起来,正好用双簪押发。
腕上戴了只表,谢修齐给她的新年礼物,价值先不论,重要的这是孟佩珍戴过的,只凭这点德音都要珍重它。
说来奇怪,当年孟佩珍嫁到谢家,做闺女时的常用物件全都留下了,除了新置办的嫁妆,什么都没带,是在负气么?
下午到明光堂时,早到的孟家女人们,看见德音的打扮都不由自主地凝神。
她们中有很多瞧不起德音的来历,可又在说闲话的时候,酸溜溜地承认,德音是真好看。
除夕这身打扮,别人穿来毫不起眼,可能还显老气,到了德音身上却看着格外好,人把衣服给穿出彩来了。
年初一,德音和谢修齐给孟老爷子拜年,磕完头拿了红包,又封了很多红包发给小孩子。
待回到明瑟楼,德音打开自己的红包,旁人的还好,孟老爷子给了张六位数的支票。
谢修齐笑笑,不在意道“爷爷喜欢你,他老人家发红包,越喜欢的人给的越多,阿宝的红包怕是有七位数。”
说完话,谢修齐也拆了自己的,得意道:“当然还是最喜欢我。”,德音拿来一看,以八开头的七位数。
接下来的几天里,便很冷清了,谢修齐开始不时去找老爷子说话,讲定初五来听德音唱牡丹亭。
......
谢顾两家关系很好,自祖辈就有嫁娶的关系,到了如今,过年两家是要相互拜访的。
正月初四晚上,顾家到谢家来吃饭,除了身上有公职的男人们,阖家都到,礼数上很尽心。
顾湘原本是不太想来的,可架不住她母亲一句“你这是心里起了别扭,觉得对不起小六,可要是不去,大家都认为你理亏。”
她知道,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想来,都得去,因为顾家的脸面还是要的。
因为有愧疚的心思在,顾湘自回国到去谢家吃饭,都没有联系过谢修齐。
等到了谢家,才知道,谢修齐今年没有在京城过年,他去了江南外公家。
谢父当然很不满意,谢家奶奶丝毫不给儿子留面子,当着众人的面就斥道:“赵家老爷子就一个人守着何园,小六有孝心陪外公过年,怎么到了你这里反倒成了错处。做女婿的,十几年没上过岳丈的门,你还有理了。”
这么多年,谢家奶奶还是这幅模样,要是没有她在,修齐怕性子上更阴兀些。顾湘陪着姐妹们看电视,心里想着谢修齐的性格。
“奶奶,要不咱们给六哥打电话吧,听听声音也好。”,谢玖玖撺掇老太太,顾湘心明眼亮,谢玖玖会这么说,一定是顾亦安出的主意。
她的堂妹,从来都是这样,小计策层出不穷,算计什么定要躲在后面。
虽然不屑于顾亦安的手段,顾湘还是忍不住去谢奶奶身边,她对谢修齐虽然没有男女感情的意思,十几年朋友情总是在的。
谢奶奶很时髦,手机用的比年轻人还熟,开了免提听自家孙子说话。
谢修齐的声音因为电波的原因有些失真,不过还是以前那样低沉好听。
对着谢奶奶,他是听话懂事的孙子,很耐心的地陪着老人唠嗑,讲些江南过年的风俗,活泼有趣。
“谢修齐,你快出来,你弟弟欺负我不敢放春雷。”,有年轻女声插入进来,听着是在院子里大声喊着说的。
谢修齐中断了与谢玖玖的磨牙,在电话那头笑着回应:“你们俩一会儿把这个院子给炸了,看外公怎么收拾你们。”
不知怎地,顾湘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宠溺和包容。
“好了,我挂了,礼物给你买了,我的大小姐。”,谢修齐安抚堂妹两句,准备挂掉电话。
谢玖玖十分不甘心,她不高兴道:“你是不是带着那个狐狸精去江南了,哥你......”,话还没说完,电话已经断了,只剩下几声忙音。
莫名其妙地,顾湘觉得她猜的人,和谢玖玖口中的“狐狸精”是同一个人,在左骁手中照片看见的女人,江德音。
有她在身边的时候,谢修齐总是在笑。
初五的时候,德音起了个大早,拉开窗帘一看,下雪了,是细细密密的雪珠子,德音静听,能听到轻微的声响,是急雪打在明瑟楼的青瓦上。远处的亭台楼阁、屋角飞檐和廊下的大红灯笼,全都披了层白色霜衣,侧侧轻寒,整个西苑恰如美人,下了雪,便是清丽绝伦的样子。
除却旗袍,还有两件裙衫。其中一件裙衫要了肩头黑色配月白色下摆的衫子,配浅粉色马面群。图案纹样要了云纹掐边,衣衫和袖子的下半截是有趣的花鸟鱼虫绣。裙子上的绣花更密一些,所以遮面是月白色。
布料和绣花是谢修齐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明明看着像以前的东西,打开来却是崭新的。德音拿去让人做衣服时,动手的女裁缝直叹舍不得剪,动一剪子都是罪过。
可这样漂亮的衣服做出来,只能在家里穿,如今穿出去可不像样。
在何园里,这身衣服倒是很配,德音计划穿它来唱《牡丹亭》。
脚上穿的是在清溪镇上买的绣花鞋,有年老妇人摆摊来买,也不招呼生意,在阴影里纳着鞋底和邻家媳妇说话。
手上活计鲜亮,德音一气买了六双,要不是谢修齐拉着她走,怕不只这些。
实在是爱鞋上的绣面,龙凤呈祥、丹凤、玉兰、芍药、竹子......老人家的一双手,实在是巧。
德音挑了黑色鞋面绣玉兰来穿,正好配衣裳。
晚间雪停了,铅云低垂,看样子,似乎在酝酿另一场大雪。
原本孟老爷子只是计划带着小孙子来听,不巧有老友携着家中小辈来访。
聊得兴起,索性效仿古人,烧起了红泥火炉,取了埋在园中花树下的陈酒,就着红尘四合时的天色来饮。
眼见天黑了,便邀了周老先生与他一同听上几折戏,再让周老先生孙子吹段萧听,算是小辈彩衣娱亲,也是乐事。
地方选在冬亭,周遭遍植梅树,有文人观赏过冬亭梅景后题了四字,“雪香云蔚”。
今年的梅花也开得好,孟老爷子引以为何园冬日难得的盛景,邀老友在这里,就着梅香下酒,当浮一大白。
德音叫人搬了张鼓腿彭牙的梅花凳,既无皮鼓檀板,也无曲笛三弦,雪夜冬亭,清唱才正好吧。
从最有名得游园唱起,开口便是“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
孟老爷子原本抱着小孙子,心情悠然自得,听德音开腔便被震住了。
不是德音唱的有多好,而是为了那句“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词曲声声里,仿佛是当年,将嫁的女儿就着雪景,为他唱了最后一支曲。
德音又唱步步娇,词美音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何园是养美人的地方,孟佩珍自小就和别家女儿不一样,读书弹琴,绣花听曲,老父只生了一个闺女,宝贝的很,养在深闺,和那杜丽娘一样的娇贵小姐。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就算局势不好,他也没让女儿沾染政治,家中子弟一个都不许去搞□□,即使学校停课,也都被圈在何园里,偷偷地教。女儿长到十八岁,可不是茜裙八宝簪,花间一笑,牡丹也失了颜色,当时只愁去哪里寻个配得上闺女的女婿,也许会找个儒雅的年轻人,以后的局势总要好转的,做学者,平平安安,家里吃喝不愁,供得起。
等德音唱到“皂罗袍”,语调一转,竟有几分唏嘘的意味,最有名的的两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孟老先生已经目中含泪,心中想,老来听戏,不过是戏入人生,谁又能想到将来会把佩珍的一生都葬送掉,姹紫嫣红开遍,刹那就是断井颓垣,白发人送黑发人。
谢修齐分神看祖父,发现德音唱完“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外祖父居然已经老泪纵横,止不住的往下掉。
周老先生惊诧好友的样子,他印象里的孟老爷子,从来没掉过泪,如今却是哭了个痛快。
德音也注意着自己的听众,拢共五人,离得又近,自然看得清孟老爷子的样子。
一面唱,一面犹豫要不要停下来,毕竟也没和谢修齐商量。
游园尾声有句“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孟老爷子听后,居然泣不成声。
德音便不再唱了,她没想到,不过几段戏,让老人家这么动情。
谢修齐叫了声“外公。”,孟老爷子没理他,用手帕拭去脸上的眼泪,对着德音道:“姑娘,继续唱吧,老头子想听。”
德音只得继续唱下去,不过孟老爷子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听德音唱山桃红,还跟着默默念词。
唱完散局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成一片,何园里的佣人们掌起各处的灯来,冬亭外有石头灯柱,夜里点了灯油,晕黄的灯光也是暗暗地。
地上有残雪未融,梅林围着冬亭暗香缥缈。
谢修齐和德音未走,叫人收拾了残羹冷炙,上了新的杯盘碗盏。
看着眼前的此情此景,谢修齐突然拉起德音的胳膊,在她袖间闻了闻。
放下了,给青瓷杯里倒了梅子酒,孟家自己酿的,度数很低,不醉人。
只见他眼眸低垂,笑道:“冷艳金歇雪、余香乍入衣,原来真有这样的情景。”
说完,便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德音瞧着鞋面上玉兰,悠悠念到:“冷艳金歇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你也看过这首诗?”,谢修齐诧异道,这诗不算有名,能背下来的不多,德音平日里看起来不学无术,非常不热爱学习,能背下来,让谢修齐有些惊讶。
给谢修齐的杯中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了杯,“偶然看见的,很喜欢就记下来了。”,德音解释道。其实是死了的情人念给她听的,当时她在一部港片里演清末的富家太太,很喜欢戏里的戏服,就花钱买了回来做纪念,看见她穿,情人当即就念了这首诗。
只念了一遍,但是德音从来没忘记过。
不过,这话可不能讲给谢修齐听。
两人气氛正好,就见有人从回廊跑来,是专门给德音和谢修齐收拾房间的一个阿姨,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见了德音就说:“江小姐,有人给你打电话,说你妹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