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无言却胜过有言的天地（1 / 1）
第二十七章
背景音乐：《伯牙绝弦》王力宏
[2012.12.14]
一场华一好声音，让从来都被别人说只会读死书的27班同学彻底扬眉吐气了一把。还记得上次这样的盛况是在高一的诗歌朗诵比赛上——都和曼萱两人脱不了关系。费曼贝儿的合作非常愉快，无论是诗歌朗诵，话剧表演，校歌大赛，还是别的什么，除了语文课的较量。
当然，现在的和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费曼收起了文青的高傲，不再与贝儿整天进行这样的较量了。
笑话，上次孟浩然事件还不够让人长教训吗？
可是有时候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上次李锐让赵文琪讲一节小型公开课，李清照的《醉花阴》。赵文琪的准备做的很充足，提前一天晚上还给大家布置了作业:写一篇醉花阴的赏析。因为这首词大家初中已经学过了，所以要讲明白容易，要讲出彩难。赵文琪便想让同学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以自己的角度欣赏这首词。
按普通人的理解，所谓一篇又没有规定字数，只要把自己的观点说清楚就行了，写下来也就一两百字的一段。倒是费曼的想法与别人不同，他对于李清照颇有一些独到的见解，自然要好好阐述一番——就是冲着对赵文琪的喜爱这文章也不能马虎。
第二天，赵文琪串讲一遍以后就要展示同学们前一天的作业了。“昨天的赏析我都细细看了，你们的想法各有亮点，不过有两篇写的是最好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吴费曼，陆语萱，你们分别读一下自己的文章吧。大家也一起欣赏一下，听一听谁的文字更能说到你心里。”费曼暗叫不妙，怎么又和她杠上了!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才开始读。他的文章写的很严谨很清晰很流畅也很优美，主要内容就是说想理解李清照词中的情感就要把她前后不同时期的作品中同时出现的词句或意象相对照，比较不同的表现手法以及其中蕴含的不同情感，才能更好地读懂易安词。比如课文中的《醉花阴》和《声声慢》，里面都出现了黄花、酒、风、愁，可是认真比较就能发现其中的细微差别，而这正是她个人情感与人生态度的直接反映。
费曼的理论加举例分析洋洋洒洒五六百字读完以后大家都听的如醍醐灌顶，后面的老师们也纷纷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赵文琪满意地笑着让费曼坐下，说:“接下来我们要听听陆语萱的作品了，她的风格和费曼，和你们大多数同学都不一样呢。大家听了就知道了。”
陆语萱从容地站起来，用清朗的声音读了起来:“李清照的重阳，没有‘岁岁重阳今又重阳’的豪放，没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恢宏，没有‘遥知兄弟登高处’的期盼，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惬意。有的只是思而不见的淡淡离愁，有的只是触景伤情的凄清寥落。 ”
听过开头几句，费曼就知道不用比了。完全不是一个路线啊!他在这里严肃地分析考证的再多，也抵不过贝儿那典雅优美的文字中饱含的深情。读易安词，最重要的恰恰就是一个“情”字。
贝儿喜欢中国古典，这一点深深影响了她的阅读与写作，当然这种影响不完全是正面的。在写文章时，她会事无巨细地描摹刻画，洋洋洒洒写下来，以至于最后完全收不住。这也难怪，中国古典文学向来言有尽意无穷，内涵丰富，让人反复品味。可贝儿写文章又不能整天用文言，这样还想表达完整自己的构思又不失语言的美感，也难免字数爆棚。至于阅读，同样是因为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需要咬文嚼字细细品味并且探寻典故，让她养成了索引的习惯，有时为了寻求一个问题的答案一点细微末节的地方都不放过，不管是看什么书。
所以脑洞就是这样诞生的。
费曼算是彻彻底底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今天的体育课上。
当时是自由活动时间，他看见贝儿一个人坐在高处的看台上，手中抱着一本书若有所思，时不时看上两眼却又并不专注，不禁感兴趣她在干什么。走近一看，费曼有些错愕:“贝鹅，你在看语文书啊。”贝儿抬起头，看见是他，淡淡一笑说:“中国古代诗歌散文选修。我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呢。”费曼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将进酒》”这么经典而耳熟能详的诗还能挖出什么新意来呢？贝儿微笑着转过来，指着几句诗的位置对他说:“费曼你看啊，这几个地方都有用典。‘烹羊宰牛且为乐’，典出曹植《箜篌引》:‘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至于‘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陈王指的就是曹植，而后半句的典故也出自曹植的《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一句。除此之外，整首诗基本没什么典故了。”贝儿说完便静静看着费曼，而费曼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李白的诗豪放俊迈，清新飘逸，他写作向来是行云流水不拘一格。陆游热爱用各种典故让诗文的字里行间充满深刻意蕴以抒发胸臆，而白居易则为了让自己的诗明白如话而很少用典。李白却与他们俩不同，他用典非常随性，需要时信手拈来，不想要时就一点没有。不过这首诗里面的典故确实有点蹊跷，三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偏偏都来自一个人，还并不是他崇拜的谢朓，那就值得深究了。”贝儿笑盈盈地点点头，接过话说:“李白这样强调曹植，那么现在的他和曹植必定有一些共通之处，心境或是遭遇。《将进酒》写在他被赐金放还八年以后，这段时间李白云游山水之间，饮酒赋诗，虽然过的自在逍遥，到底壮志未酬，心有不平。而这次他便是借着一醉来发泄胸中的郁积。很显然，曹植和李白都是失意之人，可是古往今来满腹才华不得伸展的人实在太多，他为什么独独选择了曹植呢他们的相似之处在哪里呢？是李白也被哥哥压制还是得不到父亲的赏识呢？都不会。”贝儿笑了笑，话锋一转:“我们先来看看李白在赐金放还之前的作品吧。他曾经奉诏为杨贵妃写过三首《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白向来是不会溜须拍马的，他笔下的杨贵妃这么美，那么真实的杨贵妃一定也担得起这样的赞誉。就像之前有人评价《洛神赋》说的，曹植几乎是把自己能搜罗到的能想出的最美好的词汇毫无保留不遗余力地用在赞美那个女子身上，如果说这种感情竟然还不是真实的，或者说没有一个存在的对象，那我只能说……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受到贝儿阵阵清脆悦耳笑声的感染，费曼听到这里不禁也笑了出来。贝儿眨眨眼继续说:“再来看看这三首《清平调》，是不是也可以有这样的联想呢？”费曼皱着眉头沉思着，努力串联刚刚的那些信息，一个想法在脑海中渐渐成型……“曹植与李白的共同点就是看上了皇上的女人!”“Great!”贝儿笑的灿如春花，满意地连连点头。费曼也哈哈笑了起来:“确实是个非常好的解释啊，我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呢贝鹅，你的观察力、想象力、理解记忆能力、逻辑分析能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贝儿甜甜地笑着说:“你直接说我脑洞太大不就完了。”
费曼想了想，正色道:“不过李白对杨贵妃的情感应该是起于惊艳，止于可望不可得。除了清平调和将进酒，从他别的诗文里也寻不出关于杨贵妃的蛛丝马迹了。可是有一个人不一样，玉真公主。”贝儿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唐玄宗的同母妹妹，李持盈我记得李白写过一首《玉真仙人词》: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费曼微笑颔首:“记性真好，这是在开元十七年时，李白和玉真公主见面时写下的。李白一生好道，玉真公主怎么说也是修道之人。和道家方面的人颇有些来往。于是经人推荐，李白得以和玉真公主相会。”贝儿沉思了一会儿，说:“王维的《红豆》好像也是写给玉真公主的，他当年就是得到了玉真的举荐。难怪……”费曼默契地把她的话补完:“难怪李白和王维关系不好。要不然，为什么李白和王维虽为同时代的两大诗人，但他们彼此的诗作中居然谁也没有提过谁，似乎不在一个时代似的。贝鹅，你肯定记得《独坐敬亭山》吧。”贝儿点点头，背诵起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你知道李白为什么对敬亭山这样深情吗”费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玉真晚年就隐居在安徽宣城的敬亭山。”
“费曼，”贝儿说话时仍带着笑意，“原来你也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索引考证这么感兴趣呀。”费曼谦和地说:“不敢不敢，我只是觉得，对于艺术的理解与鉴赏有时候要走到作品背后，了解那个人，了解那个时代，才能够更切身处地体会蕴含的情感，更深刻地品味艺术之美。”两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笑的温文尔雅，为自己的恶趣味找了个漂亮的借口。就像一向以好学生好大寝形象示人的多多所说:“每个少女都有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既然话题已经拓展到了艺术，那么贝儿也乐得顺杆爬:“没错，无论欣赏什么都不能只看表面文章。比如说贝多芬的《悲怆·二》，很多人都说李云迪的演奏情感基调不够悲伤，反而给人恬静和美的感受，这是对作品的歪曲。事实上，"悲怆"这个词汇，与贝多芬后半生那感人肺腑而又凄怆深刻的悲剧性生活还有相当的一段距离，因为这毕竟是他的早期作品。题目“悲怆”，隐藏着生命的磨难，流露出内心的痛苦。但音乐的本体，更多的是对不幸遭遇的“隐忍”，对命运的“挑战”和抗争，对现实的超越和升华，对理想的执着和坚定。他的作品中弥漫着的是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同时也弥漫着一种对无限、对理想的渴望。他已经超越了自己的肉体上和生活中的种种痛苦、恐惧、忍让、敬畏，他感悟到了生命的升华……不好意思，我又背百度百科了。”看着贝儿调皮地摸着鼻子，费曼也忍不住笑了。贝儿继续说:“所以我喜欢云迪的演奏，他对《悲怆·二》的诠释正中人心，那个淡黄光晕下施坦威旁边的侧影真美，正如《悲怆·二》那种微妙朦胧的浪漫，像清新的空气一样让人舒心。他的音乐能够给我一种让我平静下来的力量。”
费曼偏过头静静地看着她，睫羽忽闪，逆着光影，侧颜的轮廓美好到有些不真实。贝儿突然发现，能让她平静下来的人不只有李云迪。
“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费曼捧着手中贝儿给他的手稿，脑海中仍回荡着她的话，默默无言。
《出塞曲》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风急江天过雁哀。
用那遗忘已久的古老言语，用那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告爹娘，休将儿悬念！当日既送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纵一墙之隔，难尽骨肉天伦之乐。如今离别之际，虽然从此分隔千里，也请您拭去悲怆的泪水吧。
那么，就为女儿唱一首出塞曲吧。我不知道前方是一条怎么样的路，只希求能脱下禁锢我自由的桎梏，吸几口令我飘然的新鲜空气。道阻且长，无法阻挡血浓于水至亲的思念。二老必定明白，嫱儿虽无法效戏彩蝶衣承欢膝下，你们的身影、你们的歌声，永远都会萦绕在我的心中。让嫱儿带上你们的祝福启程吧！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为我心中的大好河山，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土道上车马颠簸，帘闱外尘沙四起。我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而我又在哪个角落徘徊。这条不能回头的路是我最终的选择。不再留恋那太液芙蓉未央柳，宫中五年霜染红颜寞的孤寂早已使我心灰意冷。每当壶漏声将涸之时，剔开红焰救飞蛾便是百无聊赖中少有的愉悦。
直到呼邪和单于到来打破了死水般激不起半点漪沦的冷寂宫闱生活，我才终于从槁木死灰中觅到了几星希翼的微光。面对无可预见的未来，我更愿意选择冒险去搏一种全新的生活。茫茫朔漠，神秘而魅惑，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地？
我曾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浑辽阔深深震撼，我曾被“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疏朗辽越涤荡心灵。我向往，那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我向往，那牧羊姑娘放声的歌唱，愉快的歌儿满天涯；我向往，那一马平川的、那一望无际的、那浩浩汤汤的、那荡气回肠的辽阔天地，那风吹绿草遍地花，让人无拘无束地策马奔腾潇洒驰骋的草原，那盈沁着泥土与青草清香、氤氲着小野花的纯净馥郁的土地，那是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深居宫闱，早已看透了后宫的尔虞我诈，更厌倦了那壁上椒泥芬芳。得意如何？只见新人笑，哪听旧人哭，爱恨情仇仿佛昙花一现。失宠如何？贤淑如班婕妤，尊贵如陈阿娇，一样是玉颜不及寒鸦色，红颜未老恩先绝。那姹紫嫣红的背后，有太多太多流泪滴血的笑颜。
我恐惧自己也过上这样焦首朝朝暮暮、煎心日日年年的日子。不奢求命运的转折抑或充满变化与刺激的挑战，那么——至少赋予我一种新的苦役吧！希望的星火一旦点燃，我竭尽全力都不会让它熄灭。一面是幽闭深宫，一面是驰骋原野；一面是冷寂地孤独终老的惨淡结局，一面是不可知而恰恰魅惑神秘得令我心驰神往的未来。你，还要问我的抉择吗？
我不必故作高尚地宣称自己“为了汉藩的长久友谊”“中原文化的大使”“为国家将青春献给边疆”。我只是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想着黄河岸阴山傍……
那么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陛下何必怨艾？错过了，再珍惜也无益；失去了，想拥有也不能。相比永巷中的沉闷压抑，昭君更向往塞外的大好河山，那里的空气是未央宫中长门殿里闻所未闻的清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若不舍，也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吧。
谁说出塞曲的调子太悲凉？如果你不爱听，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文人骚客总爱借我伤悼自身，“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君王纵使轻颜色，予□□何界画工？”这却是矫揉造作，他们懂自己，不懂明妃。他们不知道，公主琵琶的幽怨已被悠扬的马头琴音融化；他们不知道，在那绵延的草原让心自由飞翔，在湛蓝的苍穹追逐那洁白的想象，啖着醇美的青稞酒酥油茶，闻一阵清风吹散的百花芬芳，是多么自在，多么幸福；他们不知道，我愿意倾尽一世荣华来换取一方清甜的空气。他们也可以为我唱一首出塞曲，不要像那“黄河远上白云间”、“秦时明月汉时关”似的忧伤。
出塞曲，雄浑磅礴，荡气回肠，余音绕梁。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用那遗忘已久的古老言语，用那美丽的颤音，想着草原千里、风沙呼啸、惊涛拍岸……
它们都在为我吟唱着那一首出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