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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许女士搭乘的那班航班抵达时,国内正是凌晨。
偌大的机场空空荡荡的,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环视四周,心中无比茫然。她习惯的是到哪都有人迎接,骤然受到这种冷待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严峻生并未迟来太久,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母子许久未见,许女士伸出手想要给严峻生一个热情的拥抱,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闪躲过去。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略了她脸上的尴尬,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几个小时前,他都差不多要睡下,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是在HK转机马上就能到,让他来机场接机。他还来不及多问一句为什么,电话便被急着登机的她挂断。
现在,他没有掩饰自己被惊扰睡眠后的疲惫之色。
“上车吧,不早了,我明天一早还要去公司。”
“要不要请半天假?”
他瞥她一眼,很明显是不赞同。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一句让他这么看他,脾气立刻就上来,不愿意再搭理他。她不欲多说,拉开车门坐到副驾席上闭目养神。
她长年旅居国外,对国内的许多变化都无比茫然。即使这样,她也能隐约分辨出这不是上次他助理带她走的路线。
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立马不再和儿子赌气。
“峻生,我们这是去哪?”
“我家。”严峻生仍在专心开车,见她半晌不作答,以为她是不愿意,“或者你想去住酒店也行,我没什么所谓,选一家你喜欢的。”
“你搬家了?”
她咬着嘴唇,惴惴不安地问,他听完问题就知道了她到底在在意什么。
“搬了。”
他已经搬出严家老宅许多年,只有她一人不知道而已。
“搬出来也好……”
见她对严家老宅的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严峻生叹了口气,将话题调转回她此次回国上。
“Etienne没和你一起吗?”
说起小她将近一轮的年轻男友,她换了副受尽委屈的模样。街边灯火的倒映下,一双眼中还有粼粼波光。她虽年过五十,却保养好又会打扮,要哭不哭的样子颇有几分动人。但很可惜,严峻生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去追问他们到底怎么了,再给予她最温柔的安慰,反倒任凭沉默蔓延开来。
“你爸爸……他最近好吗?”
她缓缓擦干泪水,强颜欢笑地想要关心一下严峻生身边的人,没想到严峻生并不买账。
“爸爸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意识到失态,严峻生收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自己,继续说道,“爸爸近况不错,医生让他继续静养,不要受刺激。”
她这一生扑在艺术创作上,对于这些人情世故上的东西无比生疏。她动动嘴唇,眼睛里又弥漫起雾气,半天没从儿子的话语里缓过气来。
见她不怎么好受的样子,严峻生也叹气。
“是我不好,我最近压力有点大,不该朝你发火。”
“你说的没错,确实不关我的事。”过了半晌,她勉力说,“你最近,还在和那位齐小姐交往吗?”
不知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在国外还知道他和齐萱的事。
“应该是吧。”
他心不在焉的应下,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下离到家还有多久。
“那你喜欢她吗?”
“说不上。”
“你要是真不愿意就推了,你爸爸不同意就让你舅舅出面……”
她这一生都崇尚恋爱自由,对于唯一的儿子也要走上被安排相亲然后订婚结婚的路,向来是不愿意的。
听她这样说,他心中除了荒谬外,还有几分好笑。
越笑越觉得失望,失望到极致,就再没更多的想法了。
“哪有这么容易。”他看也不看她,满心倦怠地说,“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我有分寸的。”
“可是……”
严峻生停下车,阻止了她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
“到了。”
家政公司的人定期为他家做清洁,自然也包括客房。他将她安置在客房,又告诉她热水和一些生活必备品在哪。做完这一切,时间已进入到后半夜。
再过几个钟头,天就该亮了。
“你真的不能请假吗?”她看看他,又看看天,“你的脸色真的不怎么好。”
“妈,不是所有人都要围着我转的。”
他揉着额角,低声说。她自由惯了,不可能会理解他的工作,所以再多的解释也没用。
“那你好好休息。”
话说到这一步,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他,终于遗憾地接受了现实。
“晚安。”
严峻生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按照常理,他应该去睡觉。可是他睡不着。从几年前起他的睡眠就不怎么好,被人吵醒后就再也无法入睡。
他一会想起住在疗养院的父亲,一会想起屋子另一边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母亲。他想起那个人,想起明明没见过几次、上次只是在这里过了个夜的赵桥。
他在椅子上坐了很久,久到将自己淹没在朦朦夜色中。
第十章
与一群人挤来挤去的感觉并不怎么好。赵桥叹着气,换到另一区域也是同样的拥挤。他除了忍耐别无他法,更别提还要买到足够量的食物。
因为气象台早早就发布了强台风即将过境的告示,许多公司都提前放假。单身男人的冰箱就像他们的胃一样,常年都是空的。发现这一点后,赵桥得赶着台风登陆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去超市采购,否则就要面临在家好几天靠速食充饥的日子。
他来的一路上天色渐昏,满城风雨欲来。眼看时间所剩不多,他能买到的东西却寥寥无几,令他不由后悔没有再早来几个钟头。
超级市场里到处都是和赵桥做同样打算的人,密密麻麻。赵桥居然说不出他们和外面层层叠叠的乌云哪个更可怕。他们用平时几倍的速度将手边的东西扫荡一空,再快速结账,想要赶在雨下下来以前到家。
赵桥跟着他们,心不在焉地往推车里放东西,大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速食。
“喂?”
察觉到手机在响后,他原本是想直接挂断,但习惯性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人后,还是选择了接通。
“赵桥。”
是严峻生。赵桥听着他的声音,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离他们上次一同度过的那个清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星期,当中他们谁都没有主动联络过对方。
“是我……我这边有点点忙,你有什么事吗?”
“你不在家?”
听到赵桥这边喧闹的人声,严峻生也吃了一惊。
全城的人都知道台风即将登陆的事,赵桥没道理不知道。
“我忘了我家冰箱只剩两听啤酒,所以我得出门买点吃的。”
赵桥心中满是挫败与烦闷。他必须承认这是他自己的失误:因为常年在国外加上以前这种时候都不轮到他去采购,他没想到到了这个关头,买点生活必需品会变得如此艰难。
这样的情绪使然,让他难得地对严峻生说了许多话。
“那你这几天要怎么办?”
“有速食,还有……速食。”
他的声音小了下来。速食货架都被扫荡一空,他有幸拿到了剩下的这些,虽说速食没什么营养,但是凑合过完这几天还是不成问题。
“你真是……你是小孩子吗,这种事都能忘。”
赵桥从小就对他人的情绪的敏感,一下子就听出严峻生话语里潜藏的笑意。
“你想笑就笑吧。”
严峻生咳了一声,不再取笑他,说正经事。
“来我家吧,别吃速食了。”
“好。”换做平时,他可能还要思索片刻才会给严峻生答案。今天他急于摆脱这样的窘境,想都没想便同意下来。他把手机换到另一边,继续说:“我开了车,你把你家地址给我,我自己可以过去。”
严峻生起初并不同意,感受过男人温和模样下另一面的赵桥一点都不意外。
“我来接你。”
“不用了。”
说服严峻生并不容易。他怕的是等严峻生过来回去就变成了不可能的事,而一个人淋雨总比两个人好。
他们本来都不算很熟,对方肯在这种时候收留他已是天大的恩情,他不能再拖累他。
离开前,他本想将推车里的大部分食物依样放回原处。有位阿姨看他似乎不打算要了,立刻全盘接手过来,还对他说了好几声感谢。
做完这一切,严峻生的地址也发了过来,他看了两眼,确定是上次去过的那里。
从地下停车场离开时,天已全黑了,狂风大作,随时会降下暴雨。赵桥不敢久待,立刻按照导航的提示上了路。
因为天气原因,一路上畅通无阻,鲜少有车辆与他同行,导航的机械音是他除了自己的心跳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他像是再也无法忍耐这份寂静似的,打开了车载音乐,让气氛不再那么紧绷。
风非常大,大到他在车里都感受到那股可怕的力量。
经过某个路口,他等了一个红绿灯的时间,刚在想晚这几分钟会不会出事,前方某栋大楼顶上的金属广告牌就直接掉了下来,声响巨大到让他回过神来后手心都是汗。
自然灾害只是在他面前展现出了破坏力的冰山一角,已足够震慑他。他不敢去想他刚刚距离死亡究竟有多近,不敢想如果再开快一点他现在会是什么样。他神经质地握紧了方向盘,用力到肺都要痛起来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他到严峻生家楼下的时候,空气中的水汽已经浓重到令人不舒服的地步,沉甸甸地压着人的呼吸道。好在严峻生早早替他处理好了门禁和车位,保安很快就放行。
当他站在绝对安全的电梯里,看着倒影里的那个惊魂未定的年轻男人,努力想要做出副镇定模样,但越是刻意,就越是失败。
“叮”。到了目的楼层,他茫然地按下门铃,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了点不知所措。严峻生替他开门后并没多说什么,将他带到客厅,询问他外面的天怎么样了,有没有淋雨。
严峻生说了什么,赵桥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他突然从巨大的后怕和茫然中回过神来。严峻生家里的摆设和他上次来时差不多,灯火通明,和外面的黑云惨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怎么了?”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严峻生递给他一杯茶,“慢慢说。”
“我刚刚……”他说了几个字就听出自己的嗓子哑了,“刚刚,前面的广告牌砸了下来,如果没有那个红绿灯……我……”
“没事了。”
严峻生放下手里的东西,凑近了他,在他的额角印下一吻。
很轻、也很短暂的一个吻,和□□没有任何关系,就像在安慰受惊的孩子一样。
“现在没人能伤害你了。”
不知怎么的,赵桥的惶然便少了几分,眼睛里也有了几分神采。
他意识到了他现在是安全的。他在远离风雨,绝对安全的室内,而不是一个人和暴风雨赛跑,行驶在孤独的公路上。
过了一会儿,暴雨终于落了下来,雨点暴戾地拍打着玻璃,淹没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
将他们与世隔绝的狂风骤雨。
台风肆虐了多少天,赵桥就在严峻生家待了多少天。
此次强台风来势汹汹,破坏力极强,把整座城市搅得天翻地覆满目疮痍,新闻里多次播报了因它而起的伤亡事故。
隔天清晨,赵桥和他母亲通电话,说起这个话题。他母亲顾念到他一个人在家,不放心的反复同他确认门窗是否有关好,一个人是否有诸多不便。
“我不在家。”
赵桥省去严峻生的姓名,把自己做过的一系列乌龙事照实说了出来。
“那你现在在哪?”
“在……一个朋友家里。”
她自行理解为陈靖家,又是一通唠叨。赵桥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
“你许阿姨回国了。”
“谁?”
赵桥皱着眉,半天想不起来这是谁。
“许静云,严峻生的妈妈。”
这样的提示下,他终于想了起来。
他听过这位许女士的许多传闻,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讲,但当时闹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直到赵桥读初中,开始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后还时不时有人说起。
“你见过她了?”
他第一次见她,是她和丈夫一起来他家接严峻生回家。她长得很漂亮,很时髦的那种漂亮,烫卷发,化精致的妆,周身有种说不出的高雅气质,和那位严先生走一块像是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天作之合。
她牵着严峻生,细声细气地同他母亲说谢谢,谢谢他们照顾严峻生这么久。而那位严先生站在妻儿身边,气质儒雅,谈吐温和,看起来不像商人倒像个贵公子。
谁都想不到这样的一对在不到一年后就离婚了,还是这位许女士一下把严家推向了风口浪尖。
再往后她出了国,母亲和她就只有断断续续的联系了。
“没,听其他人说起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不过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说太多。”说起旧事,她一阵唏嘘。很快她换了个话题,重新振作起来:“你生日就在下个月,想怎么庆祝?”
“我……”
“不许说不庆祝,你都多少年没在家里过过生日了?”
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她二话不说把他没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那就随你吧,我怎么样都没意见的。”
除了他认定的事,其余的只要不超过底线,他一向是纵容的。即使他对操办生日宴会没有半点兴趣,但是看在她如此殷切的份上,他也能够接受。
挂了电话,他出去帮严峻生的忙。严峻生什么话没说,把手中做了一半的活计递给他。
他们都不是什么精通厨艺的人物。第一次看到严峻生研究菜谱时,他差点没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板上,惹得严峻生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过来帮忙。”
说是帮忙,其实不过是按照严峻生的要求将食材处理好。
餐桌上他不是没有问过严峻生为什么不请个阿姨帮忙。严峻生思索了一会,说他这里以前是有从严家带来的阿姨帮忙做家事,只是几年前阿姨上了年纪,因为身体不好辞职后,他一直没请到合心意的人选,加上他并不怎么常在家里吃晚饭,也就没放在心上。
“有得吃不错了。”
他以为赵桥是在委婉地指出他厨艺不好不如家里的阿姨,眉头皱起来。
见他皱眉,赵桥就知道他误解了,饭后主动帮忙收拾碗筷。
最麻烦的是赵桥没带换洗衣物,解决办法是严峻生让他在自己的衣帽间自己挑喜欢又合适的。严峻生的衣物是按季节定期购置,许多连吊牌都没拆,还是全新。他们二人身量差距不大,顶多是赵桥比严峻生矮了几公分,又更加瘦削。
穿严峻生的衣服,睡严峻生的床上,令他荒谬地产生了一种被对方包养的错觉。
大学时,赵桥不是没有见识过Sugar Daddy的那一套把戏。而等他向严峻生说了这个荒谬的联想后,严峻生不可置信地看他半晌,似乎是想要把他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都在想什么。
“包养?你?还是我?”
赵桥说完才想起,严峻生和那些脑满肠肥的中年富商没有一丁点的共同之处。
“别想那么多,那些人我都不会让他们来我家的。”年长的男人无可奈何地反问,“再说了,包养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嗯?”
话说到最后,上扬尾调里的那点调笑意味,让赵桥掉转开眼睛,欲盖弥彰地不去看他。
窗外的云是透光的灰白色,仿佛下一秒就会放晴,而空气带着雨后独有的清新水汽。
雨还是下,但比起前两天那副天塌下来的架势好了很多,看得出来台风的影响力在逐渐消退。
午饭过后,严峻生进了书房很长一段时间没出来。虽说是假期,但对于他们而言更接近于把工作地点从办公室换到了家里。
工作上的事严峻生从不刻意避讳他,而他通过只言片语拼凑出的答案是严峻生确实遇上了不小的麻烦。
就像昨天晚上,他从梦中醒来,身边的严峻生却仍是醒着,就着台灯昏暗压抑的光线处理公务。严峻生见他醒来,问是不是光太亮弄醒了他。
“要不要我去书房。”
“很麻烦吗?”
赵桥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下床,缓缓坐直了身体。
正好结束的严峻生倦极地捏着眉心,合上笔记本。
“不,我还能应付过来。”
“那你好了吗?”
“嗯。”
赵桥凝视了他半晌,最终是凑上去,替他摘掉眼镜,再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严峻生有几秒钟停滞在原地,不欢迎也不拒绝,任凭赵桥吻着。
赵桥一点点地舔舐着他的唇沿,然后缓慢地分开他的齿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尤其对方这么久都没有回应。
就在赵桥以为他没这个意思,想要抽身离去,突然被男人拽了回来压在身下。
□□过后,他下楼倒水喝,回来时无意中扫过床头柜。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是潜意识里,他认定这里少了点东西。
待到赵桥从回忆里抽身,严峻生刚好从书房里出来。他一眼就看出他换了套衣服,像是要外出的样子。
“我下午要到公司里去一趟,要顺便送你回家吗?”
“不了,我自己能回去。”
估计是真的比较紧急,严峻生听他拒绝就没再坚持。
“那这个你拿着。”
临走前,严峻生将一样东西递到赵桥手里。
赵桥接过来,都不需要细看就知道是什么。
这东西一点都不重,让他觉得沉甸甸难以入手的是这一举动背后隐含的深意。
严峻生把他家的钥匙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