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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什么事儿都得有个交代6(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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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闰土醒来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周边都是柴火燃尽留下的余灰,息息火星在黑色的枯枝里乱窜,而猹精裸着身子躺在他的边上,将头拱进他的怀里,,迅哥儿新婚的那一夜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闰土张了张嗓子,全哑了,猛咳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来,“猹哥?猹哥!”

猹精睁开眼睛,冲他咧开嘴一笑,又缓缓阖上了眼。

闰土将他从怀里翻出来,这才瞧见猹精的脸色煞白,浑身都是血,肚子上十几个大口子,仿佛只要一牵动,内脏都会流出来。

他握起猹精的一只手来,那大冬天都能光着膀子替他暖被的温度现在凉的像是夏天的井水,冰冷刺骨。闰土的眼泪一下跟洪水似的涌出来,啪嗒啪嗒打在猹精的面颊上,“猹哥…猹哥!你不是有通天的本事,怎么弄得这样狼狈?我不是都没给烧死,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我替你舔舔,你快站起来,我们回海边去好么?”

闰土学着猹精老作的样子,替他轻轻舔舐伤口,但猹精身上流的血太多了,浓烈的血腥味叫闰土呼吸一滞,忍不住干呕起来。闰土想要抱起猹精,抱着他回海边的瓜地去,抱着他回月光最亮最美的地方去,但是猹精浑身都是大口子,只消动一下,仿佛整个身体就要散了架,肠穿肚烂。闰土懊悔的一拳头打在地上,眼泪流的更凶,几乎就要背过气去。

猹精的手指轻微动了动,缓缓地刮了下闰土的面颊,“活着好么?要一直活着好么?”

猹精一贯倨傲跋扈,对人颐指气使的态度,说起话来总要气人吐出三生血来,第一次这般轻柔微弱。闰土握着他的手贴在面颊上,那手越来越冷,闰土的眼泪越掉越凶,他哭得几乎断过起去,只不愿意看猹精的脸,不愿意面对注定的死亡。

猹精用手背拱了拱他的脸,说话轻飘飘的,好似马上就要断了线,“我只是叫你活着,又不是天塌下来要你顶着,哭什么?”

闰土想,可不就是他的天要塌下来了么?

猹精继续说道,“你不用太难过,我活得太久了,离开那片海就要遭命里的大劫,一直靠海气和月光庇佑着才躲到现在,只是早晚的事,每只妖精都避不过。”

闰土想起猹精和他说,最初要救他,便是存了一分心,也许救人一命做些好事能避开去。可是好似一切都事与愿违,若不是救了他,便不会和人扯上关系,便不会救下迅哥儿,便不会离了海边,也便不会又为了救他恰逢命里的大劫。

闰土眼泪鼻涕流到一块儿去,话也说不清楚,“是我害了你…”

猹精忽然笑道,“你害我什么?这样死去怎么也比三五百年后被一道雷劈死要好罢,你要真觉得欠我的,那便答应我,如果再能相见便嫁了我,什么样的花式都肯和我耍,好么?”

闰土搂着他的手点一点头,那手却骤然从他的抓握里消失。猹精的身子好似化作了一缕烟气,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了脖子里一根银项圈,坠在地上,发出嘡啷一声。

闰土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妖精要去时,竟然是走得这般干净。

“猹哥……”

猹精走了,闰土的天也的确是塌了。

迅哥儿当夜被周老太爷强行捉了回去,关在房里,绝望中他两天两夜没合上眼,仍旧是周二少爷偷偷放了他出来。

他以为闰土已被烧化做了灰,即使拘一把灰也要亲眼再看看。当他看到闰土倒在灰堆里还有呼吸的时候,几乎要喜极而泣。

可闰土再醒来,似乎已经傻了,呆了。他似乎已经不认人了,但见着迅哥儿却怎么哄怎么骗都不肯喊一声迅哥儿,只肯喊少爷。

迅哥儿才知他只是伤得深入了骨髓里,不愿面对这个世界,他的心里也更难过,他几乎不敢看闰土空洞麻木的眼神。他总觉得闰土下一秒就要张口,说些怨恨,委屈,后悔的话来,可闰土始终没有。

闰土的沉默和呆滞仿佛是一把无形的匕首悬在迅哥儿的头顶,每天都提醒着他自己的无能和懦弱。闰土差点因为他被周老太爷活活打死,而猹精却命也不要救回了闰土的性命。

他本觉得是猹精作为一只妖精,连累得闰土也要跟着丧命,但是看到闰土从火里逃生,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他还不如一只妖怪:他总是用愤怒和受伤的样子来掩盖自己的无能,然后无所作为,而那只猹精却不声不响断了自己的后路。

迅哥儿在日本的学业还必须要结束,他只能先行回到日本去,等再两年日本学医归来,他总归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离了周家也能过活。

他几乎又是逃回了日本,因为他怕闰土怪他,可又怕闰土不怪他。

离开前他把闰土送回了海边去,他爹娘不晓得后来的许多事,从前又最疼惜这个儿子,总不忍心真不管他死活。

迅哥儿临走前百般嘱咐闰土爹娘好好照顾他,甚至连不知情的隔壁张二小子都嘱咐过了,还留下了许多许多钱,唯恐他们不肯好好担待。

谁知道世事难测,他这一走就是十五年,在外漂泊流浪

最起先的时候,周老太爷因迅哥儿不说一声拿走了家里许多钱财又往日本去而病倒了,他本就上了年级,病来如山倒,一下子精神力全被抽空了,没几个月就死去。迅哥儿推脱学业繁重不肯回来。

后来局势动荡,周家败落,他辛苦辗转从日本辗转到巴黎,又回到北平,再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年后。

这一年冬天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天气又阴又冷,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村庄,与迅哥儿记忆中的样子相差了太多。

而他的母亲已不再是当年操持周家台门的周夫人,每天为了生活而忙碌奔波。迅哥儿忽然深深懂得了沧海横流,世事变迁里的辛酸和苍凉。当年离开时的愤怒和怨气,在看到憔悴而苍老的母亲时全化作子虚乌有。

当时他年轻任性,所以可以将一切怪到母亲头上,而今母亲发已苍苍,一股风都能将她吹到,又叫他如何去动气。

迅哥儿母亲见了迅哥儿也是高兴的,喜上眉梢将朱姑娘推到迅哥儿面前。

迅哥儿可以不再怨恨自己的母亲,却无法接受这个女人做自己的妻子。从二弟和母亲写给他的信件中,他知道周家败落了只有这个他名义上的结发妻子一直无怨无悔地持起家来。母亲当时选的人是好的也是对的,他可以不再讨厌这个女人,只是也无法欢喜。

迅哥儿这一趟终于能回乡来,也知道以后可能再难回乡,打算将剩下的家财变卖了,接上母亲北去。

还有一个人迅哥儿也想接走,十几年来心心念念,只是终于回来了,却又失去了勇气。

他不该一走又是那么多年,他不该留下闰土一个人,他只希望闰土过得一切都好。

迅哥儿整整不安了一个晚上,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才终于敢到海边去。

这片海,其实他也只是第二次来,却仿佛一个长久的心结噎在心里,挥不去,忘不掉,夜夜成梦。

他和闰土这样的对峙是第三次。

闰土站在他面前,皮肤早就被海风吹出了无法愈合的裂痕,好像粗糙的沙地里躺着千沟万壑,嘴唇上的皮冻裂了翻在外边,眼睛浑浊,不复少年时的黑白分明。

尽管迅哥儿心里已经将这样的场景设想过千万遍,但看着这样的闰土仍旧如千刀万剐般心疼,他只想走上去握住他的手,就像少年时两人久别重逢,是那样的欢喜,却听到闰土喊了一声,“老爷…”

迅哥儿明白,他第一次不告而别去往日本时,轻手在他与闰土之间种下了一层隔膜,他总以为只要下一次他下定决心,这层隔膜就可以揭开,却没有想到已经长到不可触碰的厚度。

他在外时总是可以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麻痹自己,说服自己,唯有面对着闰土的时候,无所遁形,他按住一颗流血的心脏,望着闰土的侧脸,“闰土,这里的日子太苦,你和我一起北上去,好么?”

闰土咧了咧嘴,没有说话。

迅哥儿却感觉到无声的讽刺扎在他心尖上,碾了个血流成河。

晚上迅哥儿留了下来不肯离开,闰土送不走,也不管他。

迅哥儿心底生出一点点希望,时时刻刻跟在闰土边上,这零星的希望却又沉入海底不见了。

从前的闰土最爱在大海上搏击风浪,晒网捉鱼,种瓜耕地,仿佛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和过不完的生活,源源不竭的生命力他的眼睛里流淌,而今闰土却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家里唯一有的东西就是长凳供桌,香炉烛台,还有堆成小山一样的西瓜干。他仿佛再感受不到这个世界,只知道跪在香火前头,木偶人一般念念叨叨,任是迅哥儿怎样喊他,他只不做声,仿佛疯魔了一样。

海边的这个村子,从来没被风浪打败过,现在却几乎要因这个残酷的世道灭亡了,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疫,闰土这么大个家子人去的七七八八,只剩下闰土和他弟弟留下来的一个男娃儿。

迅哥儿几乎不敢去想闰土这么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辗转了一夜,却想不到怎样才能说服闰土和他走。

迅哥儿不知该怎么开口,第二天的时候,闰土却领了一个孩子到他面前。

这个孩子脸紫圆紫圆的,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乌溜溜的眼神四处往他身上拐,孩子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银项圈儿。

迅哥儿“啊”了一声,这个孩子,多么像是年少时候的闰土。

闰土把这个孩子往前推了推,说道,“他叫水生,你把他带走罢…”

迅哥儿摸了摸水生的头顶,这个孩子叫他想起了从前的闰土,苦涩的心里终于生出一丝欢喜,他又开口,“闰土,你……”

闰土却不看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冬天沉静的海面,“我和他说好了,会活着…”

迅哥儿想起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守在闰土身前的猹,便知道闰土绝不会和他走了…

他不禁又想,如果那天晚上他早早地赌出自己的性命让周老太爷放了闰土,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当时没有那个想法,是没有那样的勇气与决心,若他有那份决绝,在最初的时候就不会留下一个烂摊子逃走。

迅哥儿带走了水生,水生眨着一双眼睛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来接伯伯呢?”

迅哥儿露出一个酸涩的笑容,心里头一片荒芜,“很快就来了…”

水生本还有些怕生,见了迅哥儿的侄子宏儿,两人立刻玩闹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去。得了一个好伙伴一起往北,两人心里一下子变得兴奋大于不舍,兴冲冲地缠着迅哥儿问东问西。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水生就如同当年的闰土一般,一刻也闲不下来,拉着宏儿去爬门口那棵合欢树,一边爬一边与宏儿说,“你竟没有去海边玩过么?那里什么都有,贝壳,鬼见怕,观音手……下次我们去,我带你上船,穿上放好两个大西瓜解渴,可以玩一天呢…”

爬树对宏儿来说太难,水生就趴在树干上笑,笑够了递一只手给他。

合欢树生的那样茂密,只是自己和闰土的感情却枯萎了。

他们已经隔绝到这样的地步。

其实人不过坦荡二字。

一切会走到这个地步,只是因为他心中爱闰土已成疾,却不敢在所有人面前承认罢了。他只敢和祖父叫板,和母亲对抗,和弟弟争执,这些人以亲情为理由左右他,他又何尝不是以亲情为筹码在向他们发泄自己呢?

他在世人面前谦和有礼,志向高远,不敢说爱着闰土,他在家人面前敢爱敢恨,不顾一切,不敢说害怕世人的眼光,他在闰土面前甜言蜜语,信誓旦旦,不敢说放不下周家。

他也许够深情,但不够勇敢和坚定,他以为他逃去日本可以以学业的由头骗过闰土,可闰土却比他还先知道他的胆怯。

迅哥儿只希望宏儿和水生不要再像他,明明心里渴望,却不够坦荡,又隔膜起来。

其实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通天大道不也是人走出来的么?

如果他能早一些明白,就不会撇下闰土一个人在那荒草丛生的原野上。

朱姑娘扶着迅哥儿母亲向迅哥儿走来,眼中含着一丝期待和企盼,柔声道,“迅哥儿,走吧?”

迅哥儿别过头,径自向前走去,仍是没有与她说话。

这一生,她的丈夫都未正眼瞧过她。

他们终于启程,离开了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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