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27 章(1 / 1)
记忆出现一片空白。在那个将夏夜,漫天扑地无一颗星斗,她心中却亮如明镜。
她刚刚,失了个孩子。
一个孩子,在她腹中孕育,不及等到到瓜熟蒂落,又从她腹中滑落。
明明,她自己还像个孩子。
不可思议。
“啊!”她浅呼一声,翻身坐起,额上细细密密渗出一层汗珠。
梦。
又一次,她梦到江浙一晚。
“阿欢,你又做噩梦。”回来数月,承欢夜夜睡不安稳,时被梦魇纠缠,他已是什么法子都试了,仍是无用。
而那件事,他是知道的。
尤记老父突然来到山东那日,脸色阴沉不定。承欢素来就有些怕这位公公,总觉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人家对唯一血脉的这房媳妇算不得太满意。好在与公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这一回父亲来得突然,准备不及,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他记得当时承欢是白着脸上前问安的。
老父微一点头,叫了自己去书房商事。他有些疑惑,这里也就多了阿欢一人,有什么事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却也没违拗父亲,跟在他身后缓缓去了。
“出去一趟,走了有两个月,还是一个人去的,没听说过妇道人家这样抛头露脸的。”父亲话语不豫。
他忙替承欢辩解:“那是她家中有变,没办法的事。”
“还能走掉个孩子,真是闻所未闻!”
这才是父亲的心病。
他默默不语。
“免儿,你二十四岁了,原本就成亲得晚,你看看你妹妹,比你小着两岁,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孙家只你这一房男丁,你如何能到如今还不对你母亲有个交代?”
谈及亡母,孙免怔忡一下,不敢答话。
承欢掉了上个孩子后,他已遍请名医替她调养身子。本地的大夫摄于孙家名望不敢把话说死,游历的那些就要直白得多,他记得有个游方的大夫就说过,“夫人身体伤得很了,恐怕日后夫妻房事上要节制。”
他二人面皮皆薄,默默都红了脸。他心中暗怪这老者口没遮拦,心道自己在房事上向来已很节制,红脸低声道,“请大夫好好替我夫人调养。”
“也要夫人放下心事才好,”那医者满脸胡髯,微微摇头,“只是依老夫看,纵是调养的好了,子嗣方面也是难谐,大人要早做打算才好。”
两人俱是一惊。他见承欢一张俏脸瞬时转白,心中不忍,拉了她手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别多想,养得好的。”
承欢点点头。
这时老父忽然发难,他实不知如何应付了。
见他久久不语,孙父沉吟道:“免儿,你成亲一年了,有句话为父本不想问,你们小两口子平日里感情还好么?”
“爹爹说的哪里话,家中就这一房夫人,难道孩儿还不知疼人么?”
“单单是你知道疼她无用。当初和珅保媒,我心里总犯疑,这女孩儿恐怕终非池中物,你镇的住么?”
“爹爹不要担心。”
思及此,孙免叹了口气。
“怎么了?”承欢惊魂初定,听到了这声叹息。
“也没什么。”
“你不必瞒我,上回公公来过以后,你日日唉声叹气的,想来是公公怪责我保不了那孩子了?”
孙免眼光闪烁,“那咱们都还年轻,孩子总是会有的,没什么的。”
“可你遍访名医,都言我的身子往后在子嗣方面总是难谐,”承欢默默叹口气,“公公急得很,就再纳一房吧。”
孙免不语。窗外的芭蕉叶扑扇地投影在窗纸上。他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读诗时他尚年幼,不明其意,只用心记下罢了。承欢离去这些日子,身临其境品其意,当真愁煞个人。
可是为何,承欢已归,他仍有这种寂寥感。
“我们才成亲一年,何必着急?”孙免话音有些闷闷的。
“我是怕你失望。”话虽如此,她却是淡淡的。
“莫谈这些个了,我再延请名医为你调养身子便是。那些大夫,就爱危言耸听地吓人,我们都还年轻,不着急。阿欢,睡吧。”
“嗯 。”
她默默躺下,却再睡不着,睁眼望着床帷,心中思潮起伏。
承欢病得有些怪,在孙免眼里,这位夫人性子上虽说有些薄凉,心志却是坚强不屈,加之少年时在京师常年得名师指点习武,是少生病的。
这时虽已入冬,然她的性子向来喜静,成日裹得一身厚重,在家里看书,也不曾受冻,实在想不到怎么忽一下病重至此。
他守在她床边,伸手往她额头一靠,还是烫得怕人。
她忽然坐起身抱紧了他,双眼并不睁开。他吓了一跳,轻轻拍抚着她,柔声问,“怎么了?哪里难受?”
她闭着眼,也不知是醒是梦,只是摇头。
孙免并不催逼,招手喊小如过来,将她露在风里的后背用被裹上,抱紧了她,静静等着。
“我好怕啊。”承欢缓缓开口。
“你怕什么?”
“我不知道,你,你如此回护承家,万一被人察觉呢?”
他略一沉吟,仍是轻拍她后背,“没有的事,阿欢不怕,不怕!”
“你放开我!”她忽在梦里着急起来,双手在他后背一阵抓挠。
“阿欢?”他有些急了,“到底怎么了?小如,再去请大夫!”
“放开我!”迷糊中,她气力奇大,几乎要挣脱他怀抱,“你这样对我,不怕我告诉我爹吗?”
“放开我!啊......还我的......我的,衣服,还我......”
他忽然愣了一下,脑中有个念头一闪,久久不语。良久,他估摸着问,“欢儿,是谁抓着你了?”
“我走啦!我要嫁人了,你别再来了。”她迷糊着,自然答非所问。
恍惚中似在下雨,淋淋沥沥的嘀嗒声,头痛欲裂,依稀听得有人说话。
“三爷还是进去瞧瞧吧,我家小姐,心里挂念您。”
又隔了好久听另一人说:“我不进了,免得,太医说,服了这帖药,今晚也该醒了。”
迷糊中只觉这人的声音很熟。
再清醒时已是晚上。
满屋子的药香气,小如手撑着头在瞌睡,承欢咳了一声。小如惊起。
“咳咳......”她被这一屋子的药味呛了一下。
“小姐,你可醒啦!”小如双眼含泪。
“怎么?”她还有些懵懂。
“你又晕了三天了,一时醒一时晕,一醒就忘事。”小如数着,这是第七次了,一晕就是几天,醒来以后,对自己晕过去的时候一点也不记得。
“我晕了?”
小如顾不上答话,“小姐,您先吃点东西,我去叫菜!”
不一会儿,桌上就围满了菜,看得出,小如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都是些适合病人的清单菜肴,菜色却是精致不已。小如招呼她,“小姐,您先吃东西,再慢慢问我。”
“不忙。夫君呢?”
“嗯......”自那一晚,孙免心中起疑后,已把这里托付给小如,几天不踏足她卧房了,小如支吾着,不知如何回话。
“爷有些公务要处理,吩咐奴婢好生照看小姐,您先吃东西。”
承欢略略放心,就着小如搀扶,喝了几口清粥。
大病乍醒,身子还是弱,不一时,她就倦了,和衣卧床。孙免来了。
“你又醒了。”他喝了酒,有些熏熏的。
她闻不惯酒腥,不由皱眉,“怎么?今天公务这样繁琐,喝这么多?”
他唔地一声,背过身不语。暗夜里,迎风站着一个,床上卧倒一个,两个人都有心思,气氛有些诡异。
“啊切——”承欢感到一点寒意,打个喷嚏。
他转身看了她一眼,踏出门掩起来。
“夫君......”承欢叫了一声,奇道,“你不留下?”
“你好生休养。”孙免言简意赅。
她个性素来敏感,当下不做强留,待他走了,叫了小如过来细细盘问,这段时候家里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小如一开口,她如遭晴天霹雳。
“是三爷,来过家里。”
“哪个三爷?”京师离这里万里之遥,她一时怎么也想不到福康安头上,忽一问出口,心中却了然,“福三爷?”
“是。”
“他怎么会来?”
“说带兵路过此地,顺道来看小姐。”
“带兵?他身有重孝,带什么兵?”
“奴婢不知。”
承欢一颗心突突直跳,额上立刻渗出一圈汗珠,稍稳了一下,道,“他,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什么?夫君就为他来看我的事不高兴?”
“三天前来的,带了军中的大夫来瞧了瞧,在家里坐了半日,只是走的时候进来房里拉着你说了一会,当时奴婢离得远,听不大清。之后大公子脸上就很难看。”
“怎么?夫君就由了他进我房来了?”
“三爷坚持说要来看,大公子他,没拦。”
她心里又是恼怒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一时摇摆不定。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深沉下来,嗒一声轻响,灯芯就要燃尽,屋里昏黄起来。她渐渐安定下来,轻轻地问,“三爷还好吗?”
“嗯,像瘦了点儿,其他还好。”
“你一点也没听到他跟我说什么?”
“当时奴婢在外间,听不清楚。”
“他没问你什么?”
“问了一下小姐的身子调养好没,病了多久,嗯,又去书房看了看你平时看的书写的字。”
“哦。”
长夜寂寂,她的心一点点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