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双溪楼立于宅院内的两条小溪水之间,是主子避了人练字修身之地,每回到这里,主子的情绪总是平静悠然,也就显出这一回,主子的脾气发得格外大。婢子们经年不见主子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均惴惴不能应对。
“承欢呢!喊她来见我!”
平常时候,主子唤小姐作欢儿,还是三四年前的一回,气得狠了,才这么咬牙切齿地叫小姐全名。领头的婢子头磕于地,不敢动身。
“爷这又何必?小姐是被宝贝大的,您生这样大气,吓坏了她,心疼的,可还不是爷您自个儿。”一个面貌颇文俊的中年人笑着打个哈哈。
这中年人正是和珅,在乾隆面前极有分量,心思机巧,说话很得主子欢心。他话说的很巧,承欢确是主子的掌上明珠,身体一向孱弱,经不得大怒气,不过要说是从小被宝贝大的,那实在是太抬举这位‘小姐’的身份了,至少,七岁以前,这位承欢小姐从没见过父亲大人。
承欢就在这时推门而进,道,“爹叫我有事?”
被她唤作爹的中年男人正是乾隆,他年约五十,气宇轩昂,着一身白衣,冷冷望女儿一眼,不怒自威。
好在她伴随君侧多年,早见惯了天子这不怒自威的神色,只不过往常常见他训斥别人,今日转了对象对着自己罢了。她不以为意,淡淡道,“您好像心情不好?”
乾隆啪一下撂了毛笔,上好的宣纸瞬间污糟一片。
“爷!”和珅温声提醒一声。
他忍了气,挥手遣退两旁的奴婢,慢慢坐下,问道,“听说你跟康安这段日子走得很近?”
承欢道,“我跟哥哥走得近并不是一天两天......”
“不是一天两天?”他有心要给这小女孩台阶下,却见她丝毫不领情,不由大怒,“哼,你倒说说是有多少时候?十天?八天?”
她微微一笑,“总得有三四年吧,您一向不反对我跟哥哥来往的。”承欢对福康安的称呼早已改口,因福康安在傅公府排行第三,她也就随心情叫他一声哥哥或是三哥,这是乾隆早就知道的,往日里倒不甚在意,这时听在耳里却颇不是滋味。
“朕允许康安时常来看看你是叫你学武防身,可不是叫你颠三倒四地胡思乱想......”
“我没觉得跟哥哥走得近些有什么了,爹又何必大动肝火?”承欢打断他。
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停在女儿脸上有一会儿,决定换一个方式说话,沉吟一会,他道,“康安有他自己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不要对他打扰过甚,何况,你也大了,男女之间总该避嫌,往后我会跟康安说不必再来你这儿了。”
她微微一笑,“那又何必避嫌,爹知道,我总是想嫁他的。”
“什么?!”乾隆大怒,顺手摸到身边的墨砚砸了出去,砚台堪堪从承欢耳边飞过,在她雪白的脸蛋上溅上一点墨点。
“主子!”和珅也急了,抱住他飞出砚台的手臂,“您保重身体,何必动怒啊?小姐还小,有些话,需慢慢说清,您不顾念她年幼,谁顾念呢......”
和珅在官场识人是一把好手,对上意当然也揣摩得透。这些年,主子时常带他过来这宅子看这位小姐,安排他置办承宅的物事,甚至不顾他政务繁忙,年年把这小姐的生日交给他隆重操办,心中自然是疼极这女孩的。此时不阻,只怕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过后心疼起来,叫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他说话点到为止,却是打在乾隆心坎上,天子一愣,放下了手。
“承欢,你可知你的名字是爹亲自给你取的,爹叫你随了你母亲的姓,不叫你姓爱新觉罗,你可是在恨爹?”事急从权,对这女孩母亲的避讳也只好放一边了。
她从来不随满人的习惯唤乾隆一声阿玛,这些年乾隆也就迁就这个幼女。这时她也只是淡淡道,“承欢不敢。”
“好,没有就好,”乾隆刻意忽略女儿话里的疏离意,道,“替你取一个‘欢’字作名,是望你一生欢多离少,料想你母亲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他轻叹了口气,想到当初给富察家那孩子取名作福康安也是一样的,希望他平安健康之意,“你可知道,你十岁见康安第一面起,他早已娶妻,如今孩子都是有的,岂还配得上你啊?!”
承欢在他的软硬兼施下毫不退缩,轻轻地道,“是您太高看了我。”
“你放肆!”压抑太久的怒火满溢,天子忍无可忍了。
不知情的婢子忽在外头报了一声,“福三爷到。”
往常福康安来承宅是从来不用报的,要通报无非就是乾隆也在。他理理大袖,准备行臣礼,忽听里头怒喝道,“滚进来!”心中咯噔一跳。
一进内室便感到剑弩拔张的味道,他看了一眼承欢,随即给乾隆请了安。
乾隆冷冷道,“朕叫你来是教她习武,你倒教了些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给她?”
这些年福康安军功赫赫,如日中天,因这几年战事缓和,他才回京跟随乾隆左右服侍,鲜少见他对自己发这样大火,一时当真摸不到头脑,愣了一下,跪地答,“康安不敢!”
他今日来原是要跟承欢拆剑招,因乾隆要他立时滚进来,腰间的剑还不及解下,乾隆哼地一声上前抽出长剑,道,“教教她骑马狩猎也还罢了,汉人的东西教了干么?”
承欢脸色不善,轻咬住唇。
福康安道,“皇上恕罪,康安想着小姐常年住在宫外,学剑术于防身有用,才私自做主教了。”
乾隆握着那剑沉吟一会,缓缓道,“你想着教就教了?怎么没问过朕?”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又听乾隆道,“有一天你若是对我欢儿又有了其他什么想法,朕岂不是还蒙在鼓里?”
他这才一惊,立时明白几分,道,“小姐金枝玉叶,康安岂敢高攀?”
承欢一愣,似乎颇为吃惊,盯住福康安,见他并没有抬头看她。
“好,很好!朕栽培你多年,总算知道轻重缓急。”乾隆觑眼望着承欢,脸上神色未变,手中的剑却忽地向前送了几分。
她抢上前,徒手抓住那剑。
“欢儿,你,你还不撒手?”乾隆怒视着她,语气有一丝慌乱。
血从她手上一点一点淌到剑上又一滴一滴掉落在地,福康安始终没有说话。她道,“哥哥既对我无情,那是女儿一厢情愿罢了,请爹饶了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乾隆低声琢磨这话,道,“撒手!”
“请爹饶恕不相干的人!”
“既是不相干的人,我并不想追究。”
承欢松手,长剑掉地。
“女儿告退。”她没有再看福康安一眼,快步退出。
“小......”和珅研究了一下乾隆的眼色,觉得做戏还是做足全套得好,岂料收了乾隆狠狠的一个白眼,他把后话吃了。
只见承欢越走越快,在楼梯口,咚一下栽倒下去,婢子惊叫着去扶。乾隆大惊,和珅大声呼喝指派人去请太医。
福康安始终跪着,一动不动。
福寿阁。
乾隆赐过她很多的金银珠宝,房屋宅地,包括这福寿阁的名,听起来是个福地,却始终不能为她挡住灾病,就像乾隆自己始终不能给她的——陪伴。
国务繁忙,确定了小女儿身体无大碍后,乾隆等不到她醒来已回了宫。
福康安走近,她听到婢子轻声给他请安道,“福公爷。”
福寿阁向来对福康安开放,但凡是他福三爷到,不必通传,直进就成,婢子们仍遵着这规矩。她不及阻止,只扭脸向里躺着。
福康安进入内室,等了一会,问道,“承欢一直没醒吗?”
婢子答,“之间醒过一次,这会怕是又歇下了,福公爷要奴婢叫醒小姐吗?”
“不了,让她休息吧,我得空再来。”
她听着男人踩着马靴的脚步越走越远才翻过身,脸上挂两道浅浅的泪痕,“以后福寿阁来人不要引进来了。”
“福三爷来呢?”
“不见。”
这几日,福康安心中一直混混沌沌。他教了承欢习武有四年了,这四年里,两人纵然亲密,他也不过将她当作小姑娘看待,缘何经了上次被问,他的心起起伏伏,颇不平静,实不似他久经沙场的作风!
他来到承宅,要向往常一样进福寿阁,却吃了闭门羹,先是担忧,“承欢又病了?”
得了婢子的否定回答后,微惊,之后是怒,“承欢不要见我?”
“是小姐身子需要静养调理,福三爷还是下回再来吧。”婢女不敢得罪他,尽量委婉措辞。
他眼里渐渐染上浓墨重彩的怒,若不因这婢女是服侍她的,他便要打了,伸手推开这婢女,他直闯进去。承欢仍给了他一个背影。
“承欢。”他对着小女孩瘦削的背,又讷讷。
“福公爷,”她冷冷道,“我这福寿阁向来不对外人开放,请罢!”
“承欢,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她只是轻轻地挥两下手,“小如,请他出去,我不想见外人。”
小如上前一步,有些为难地道,“福三爷,您......”
福康安叹了口气,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