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他来接我回家(1 / 1)
夜凉如水,五月的杭州还没到最酷热的时候。我坐在安谙不知从哪搞到的单车前梁上,吹着风哼着歌。他慢慢骑车,有时随我一起哼歌,有时用口哨给我伴奏。他口哨吹得很烂,荒腔走板。我笑说拜托我待会煮面给你吃还不行吗算我求你了不要再吹口哨了。他笑说我不吃面我要你听我吹口哨。
刚刚从酒店出来,一个矮胖男人紧追在我身后,操一口广东话在我耳边聒噪,小姐慢走啦,一起宵夜啦,别不好意思啦,我给你多一点小费啦……他是酒店的客人,从前天就开始纠缠我,又是献花又是点曲,坐在距钢琴最近的座位,用色迷迷的目光把我上下打量。那对充血的鼓眼睛仿佛长了手,想要,正在,一层一层把我扒光。我不看他,却能感觉得到。几欲呕吐。
门僮在一边暧昧的笑,丝毫没有对我援手的意思。大概因为没蹭过客人送我的鲜花。眼看那矮胖子的手就要抓住我胳膊,我不由又急又怕。在酒店打工这么长时间,形形□□的人见过不少,有送花的,有连续几天来捧场的,有让大堂经理递话的,有把名片夹在小费里的……却从没遭遇过这种□□裸的短兵相接。如果那只腌臜的手真碰到我手臂,我想,我会愤而断臂。
一切都像影视剧里常见的,突然一只手从天而降,以小擒拿手的姿势钳住距我手臂仅一厘米的矮胖子的手,在矮胖子的尖叫声中,我惊喜回望,居然是安谙!
安谙俯视着矮胖子,不作一语,目光威严,神情冷峻,像极了我知道的几个英雄人物,例如小学时集体看的电影《董存瑞》里的董存瑞。还有一部叫李什么杰的拍的古装武侠片,里面那个叫李什么杰的演的大侠每当扶弱济贫或者危难关头就是这样一副正义凛然英姿飒飒的样子,帅极了。安谙也帅极了。我一直看不顺眼的他的长发也帅极了。
矮胖子讨饶了,一迭声的说小兄弟好商量啦小兄弟好商量啦。那么多肥肉原来只是虚张声势。
安谙对他又冷冷逼视一分钟,慢慢放开他,挥挥手,挽着一旁呆若木鸡的我的腰,缓步走下酒店门前的石阶。
一直走到停车场的栀子树下,安谙才停下来。我也随之停下来。一阵风吹过,我这才发现我里外二层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吓的!
他的手仍挽在我腰上。他察觉得到我在瑟瑟发抖。他在停车场橙色的路灯下注视我。他轻轻拂开我额前惊慌失措的碎发。
他说,没事了。
我说,多亏你来了。
他说,不要怕。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说,我来接你回家。
他来接我回家。
在这茫茫夜色中。我们一起回家。
风吹起我的长发,我的长发向后轻扬,拂在他脸上,绕在他颈间。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顶心,也许有意也许无意,跟我说话时又擦在我耳边。口里的热气,温软的嘴唇,轻轻触着我的耳朵边缘。我的歌声渐渐有些零乱。
这是我第一次跟异性这样近这样近的接近。
近得仿佛我的心,也在慢慢与他靠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打工?”我问他。
“看来你是真吓糊涂了。你忘了你第一天就给了我你打工地方的电话。而且我大伯也告诉过我。我还没见到你他就告诉我你的所有事了,所以呢,组织上对你的情况还是蛮了解的嘛。”他又开始嘻皮笑脸,刚刚那个酷酷的小男人不见了,跑得无影无踪。
“他没说我什么坏话吧?”我笑问,想从他嘴里套点安导对我的看法。
“坏话?大伯都快把你夸天上去了。说你怎么怎么好,秀外惠中品貌俱佳内外双修德艺双馨……”
“得啦得啦,再说怕要说出色艺双绝来了吧?怎么跟形容名妓似的。”我笑着打断他,有点小得意。
“大伯还要我多跟你学习呢。”
“我有什么好学的?”我故作谦虚的问。
“我也在想啊。你除了抠门吝啬惜钱如命会过日子也没什么长处啊。”他没心没肺的说着,下巴还贴着我头顶心。
我不否认他对我的评价极其中肯,可还是有点恼羞成怒,一个女孩子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好像太不堪点。“不懂了吧?幼稚了吧?未经世事磨练了吧?在中国广大劳动人民眼中,这就是一个女人最贤惠的地方,你去问问,看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一败家女人当老婆?”我色厉内荏的争辩,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尤其还不巧地想到那盘廉价水果。太丢人了!
他坏坏的笑说,那怎没见你嫁出去啊?连男朋友也没有吧?会不会太小气了把男人都吓跑啦?
我有点生气了,这个小屁孩儿也太没规矩了。说话没大没小的。我咬住下唇闷声不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没跟人吵过嘴。我母亲也从没跟人吵过嘴。我母亲跟人生气或别人做出令她气愤的事情时只会咬住下唇沉默。不是沉默是金,不是怕斯文扫地,不是有涵养有教养,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只是不会以牙还牙以嘴还嘴的跟人对吵或对骂。我母亲不会,我也不会。我和我母亲都缺乏这方面的煅炼和能力。
他见我不说话,把嘴唇挨在我耳边,轻声问,怎么,生气啦?
我不语。摇了摇头。
他说,跟你开玩笑呢。
我点点头。
他说,其实你这些都是优点。真的。我见过不少女孩子,从没挣过一分钱,却能一掷千金率性挥霍,眼睛都不眨一下,细打听,父母不过是最普通的工薪阶层。你说的对,比较而言,就我而言,我也是愿意娶一个像你这样的管家婆作媳妇的。
我不由笑了。真撑不住,真不争气。不过他说得蛮诚恳。南方人说话不似北方人那样儿话音咬得准,“媳妇”二字给他正经八百一板一眼地认真道来,的确挺逗的。
他见我笑了,也笑说,呀,我又发现你一个缺点——虚荣,一听见人家夸你就乐不可支,真是虚荣!
我扬扬下巴说,女人都虚荣。我还没谢谢你呢,发现我这么多缺点,简直是我人性的镜子。
他说,那就请我吃宵夜吧。接着赶紧补充说,我先声明,我不吃速食面。
我说,浙大外面有一家点心铺,到那儿时如果没打烊,就请你在那吃。
他说,好嘞!一下子加快车速。
拐过一个十字路口,是一个长长陡陡的下坡,车子疾驰而下,马路两边的街灯和树木飞速后退,车铃被他按得暴响如救护车。我吓得惊声尖叫。我怀疑他一点车闸都没给。我怀疑真要刹车是否刹得住。我怀疑这车根本连车闸都没有。载着我和车铃的尖叫,我们如飞滑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根本连红绿灯都没看清就闯了过去,向再下一个十字路口滑去。还是下坡。陡陡的下坡。我大叫停车停车慢点慢点。他只是不理。我想按车闸,可是多年不骑车,我早已忘记哪只车把上的闸是前闸哪只车把上的闸是后闸,却没忘记这么快的车速如果不幸只按前闸那么极有可能我们连人带车来个彻彻底底的前滚翻。最要命的是,事后我才意识到,那会儿,我根本就没有挪手去按任何一只车闸的胆量和勇气。
直到他倾向马路内侧呈30度斜角拐过又一个十字路口,拐到一条平平的小马路上,车速才相对慢下来。我一口咬住他右臂。狠狠地咬下去。他啊一声尖叫,抽回胳臂,你怎么咬人啊你?车子也停下来了。
我跳下车,看都不看他,气呼呼往前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咬死他都不多!这个坏小孩!
他追上来,一脚踏着脚蹬,一脚支地,挡在我前面,捏着鼻子说,噢,亲爱的,又生气了?!
我掉头又走。他再追上,堵住我。你怎么了?他很委屈地说,我还不是怕这么晚了你会饿,怕你吃不到宵夜,怕你又拿垃圾充饥。
我瞪着他,他的眼睛清清亮亮,眼白是湛蓝色的,眼神纯真坦荡,柔柔的看着我,带着一抹惶急。我心软下来,口气却还是很硬地说,那也不用骑这么快啊!不撞死也吓死啦!
他漫不在乎的说,这也叫快?要是换我那辆YAMAHA V2带你你非昏倒不可。
我诧异地说,YAMAHA不是钢琴电子琴吗?
他向后做一个仰倒的姿势,对满天繁星长叹道,代沟啊!
我白他一眼,你本来就是个小屁孩儿嘛。
这回轮到他瞪我,不过他还是拍拍车前梁,说,上来吧。
我摇头,心有余悸的说,我真的还不想死。我虽说比你大,也还不是很老,我还没活够呢。
他说,保证这次不会了。
我还是摇头。
他伸出右手指天划地说,下不为例。我发誓。
我这才慢慢蹭到他面前,跳到前梁上,坐好。他果真不快不慢地骑着,在我耳边轻声说,知道这车为什么没后座儿吗?我说为什么?他说,给我拆掉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为了让你坐前面啊。
他的两只胳臂自后而前围绕着我,轻贴我肩膀。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背。他把头挨在我右侧面颊一寸远,不时贴近。他的呼吸轻轻吹在我脸上。他不抽烟,口气清新。夜风袭面,凉意浸人,他的体温熨贴着我,我的背后一片温暖。直暖到心里面。
我有点恍惚。身后这个男孩子,他的体温,他的汗味,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的体贴和细心,他的目光,他莫名的温存,让我一点一点模糊掉他的实际年龄,不知不觉把他当成我的依靠,渐渐忘却一直以来我对男人的戒备和警惕。十八岁,其实应该还算不上是男人。十八岁,无论他表现得有多成熟,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我想起我的十八岁。清水一般纯净。现在也是。十八岁。即使他把下巴贴在我耳旁,我也不会条件反射般联想到那永世难忘的一瞥。
他的笑,他的气息,满是晨光的清新味道,干净,透明,让人信赖。
夜色如水。
吃完莲子桂花粥和木瓜奶昔,我依然坐在单车前梁上。他慢悠悠骑着,哼一首不知名的歌。我们一起回家。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知道吗我们有电视和电话啦。
我说,哪来的?
他说,电话前天就登记啦下午才来人装上,电视下午买的。还有DVD机,我们可以看电视和大片啦。以后我不在家时你想我了可以打电话告诉我。我说臭美谁想你。他说那可不一定哦。他像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兴高采烈。我却一根筋地只想着一件事,说,你怎么不问问我就乱花钱?这么多钱你哪来的?说完才觉得这语气好像他什么人似的,有点过。
他说,小气鬼甭打小算盘啦不要你对半分,还是让你无限免费使用。
我说,可是你哪来这么多钱?不也是花你爸妈的吗?
他傲然道,别小看我。我跟你一样,自食其力。不过比你挣得多多了。不可同日而语!
我笑说,哟!真的吗?你老板就不怕人告他雇用童工?
他大度地笑说,挣不过我也没什么,不要不平衡,不要进行人身攻击。还有,我没有老板。我是自由职业者。
那是干什么的?
先不告诉你。
那,说来听听,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
他不屑地说,我不是挣月薪的。然后换一种口气在我耳边柔声说,好啦,不说这个啦。马上到家啦。
马上到家啦!
多么温暖人心的话啊。母亲去世后,我不再有家。现在也还是没有家。可是毕竟,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对我说,马上到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