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搭讪(1 / 1)
二月末,刘岱和潘楠带着组员去澳洲集训。崔启、汤汤一众人等因为备战世界杯莫斯科站留在了上海训练基地。除却何奈外,大家大都是第一回到澳洲训练的年轻人。汤汤反复告诫薇曼要准备好防晒的东西,还贡献出了自己的雅漾小橙盒,不过在行李打包完成的时候她幽幽来了一句,其实我告诉你这个也没什么大用,凡是去的人,没有不被晒伤的,任你原先怎么个白法都没辙。
何奈坐在飞机的最后一排,那是他习惯的位置,足够安放他的大长腿,也足够看到机舱里伙伴们的情况,侧过头去还能看到漂亮的云层。
大家都很兴奋地说着话,拿相机激动地拍照,还拉上了潘楠。潘楠嘴上不情愿说着幼稚,动作倒是很主动,毒舌的梁瑜摆出了点师兄的架子,不忘给队员们泼盆冷水:“现在高兴,那边练人你们可有罪受的了,是不是何奈?”
突然被点了名,还在发呆的何奈一个激灵,喊了声“对”。机舱里弥漫着欢快的气氛。他突然感觉有些无助。
并非因为被耽误了训练担心无法恢复,他对自己的身体与天赋总是有着很大的信心,他相信自己能做下来外教布置的种种让人叫苦不迭的任务,相信只要肯练肯听教练的话明年世锦赛依然可以取得好的成绩。新的指导张岱与薇曼,都不是强迫压制类型的人,很合他的脾性。
而是关于那天与薇曼不成功的谈话。关于,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接近她,让她接受自己。最开始在队里谈的女朋友,都还比较容易用几句好话或好看的包和衣服打发。
怎么想这个过程都觉得头痛,做不到让双方都不尴尬的自然。
他想,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玄妙的事情,错过了本可以自然发展的时间,就只能用更多的时间与努力去弥补。
到澳洲的那天晚上何奈去麦当劳买了两杯果汁,以“第二杯半价,图折扣买了两杯”的蹩脚理由把其中一杯递给了薇曼。当时周围还零散地站这几个人,薇曼没拒绝接了过去,含混地说了声谢谢。
潘楠当时正站在通风口抽烟,她长长吐了一口烟雾。她没王义那些男教练烟瘾大,但基本每天都雷打不动要来上一根More。深绿色的软盒,咖啡色的烟身,烟做的很别致,上面还有漂亮的花纹。
她眯起眼睛,含笑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
何奈快步离开的时候莫名觉得自己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薇曼注意到潘楠的眼神,心里有点慌。她似乎有看透人心的本领,不用多说什么就把队里一切人心的动态纳入己手。薇曼低头去看手机,身在国内的汤汤向她诉苦,说敏哥(汤汤的教练唐敏)今天发神经一样连打带骂,今天汤汤来月经痛到不行跟他讲,他直接扔下一句没事要她下水。
“操,他又不是女的,懂个屁。疼死老子了。”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汤汤的满腹怨气。每当这个时候薇曼就格外庆幸自己摊上了个好脾气的教练。汤汤在唐导那里受了气,回到宿舍总能摔枕头并破口大骂来发泄一下,大呼一番命运的不公与教练的残酷。若是依着自己的个性把委屈憋在心里,肯定会整出毛病的。
不知道是不是夜里开空调睡觉的关系,第二天薇曼就觉得鼻塞难受,嗓子干痒灼痛。可是她还得忍着不适往水里跳。外训一向的原则就是大强度,提速度,被戏称为“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撑着练完又过了一天,她的症状没丝毫好转,反而开始剧烈地咳嗽,觉得整个胸腔就像要爆炸一样。队医看了下情况,只说是感冒正常的症状,不妨碍她下泳池。
她在心里暗暗骂他冷血。简直没一分一毫的同理心!
午后做完蛙跳和牵引后,薇曼的腿就止不住地抖,练出发的时候甚至直接丢脸地掉进了泳池,还呛了一口水。训练的时候她感觉体力明显跟不上,只能机械地一次次划水,转身,心里默念着现在游了多少组,还有多少组。
眼中只有水和池壁,耳边只有水声,她慢慢竟然有种绝望压抑的情感从心里漫上来:每回都是这样,想要调整的时候加大强度,想要强度的时候又调整,最近好不容易有了外训的机会,却因为身体抱恙成效甚微,只觉得越游越慢,手臂越来越硬……
最后结尾是一组快的200米。她实在是游不动了,游了一个来回就停下来扒着水线大口喘气。但凡还能忍耐下去她都不会这么做的,可那一刻她只觉得再不停下来自己似乎都要挂了。潘楠拉了她一把,她艰难地爬上岸去,用哀求的口吻说:“楠姐我要死了,我真的很难受,实在是练不动了……”
结果她被外教狠狠骂了一顿。她只看得懂他愤怒的表情,听得懂几个不太好的词汇。潘楠听不过去,直接开始跟他争论,两个人情绪都很激动,把英语讲得飞快,还配着种种激烈的手势。做翻译的小助理在一边完全插不上话。她茫然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张导走过来拍下她的肩,示意她先回去。
薇曼拿着毛巾慢慢走到淋浴间,只觉得每个关节都痛得厉害,动的快了点都能听到腿上咔咔的响声。打开喷头,她闭上眼睛,扶着墙壁,温热的水流过身体,让她觉得舒服了些。
薇曼换好了衣服,她看到镜子里自己苍白到有点吓人的脸色。她不想这样回宾馆面对队友,也不想回泳池看外教与潘楠争执的结果。她径自出了训练区,往西边的雕塑公园走了过去,澳洲灼目的阳光就这样照在她的身上,平日里的晒此刻她觉得很好,至少足够温暖。
她突然不想游下去了。
体能被逼到极限的痛苦,咳到死去活来还要下水训练的委屈,被外教指责的歉意……
她想到十四岁那年天真的自己,喜欢戴上泳镜与池水作伴私密的感觉,喜欢藏着不为人知的感情的喜悦。那时候,她天真也明媚,没心又没肺,完全想不到“游泳”二字在将来于自己非凡的意义。
她想到在省队,特别是进了国家队的日子,真的喜欢练的时候越来越少,难受与隐忍的时候越来越多。她没了周末,没了节假日,没了家人陪伴,只住着狭小的宿舍拿着一点可怜的八百块钱工资——这是队里的人们都吐槽不止的——试着追逐那个看不清的未来。
追求极限到了最后,真的就是与游泳池的斗争。练到崩溃,咳到难受,可想想不如人意的成绩,教练训话时的谆谆教导,还是得痛苦地皱着眉往凌晨只有十几度的水里跳,在划水的过程里倾听水声,感受自己的心跳。
她想到自己小的时候还有一个努力的原因,就是能够在国家队每天见到心心念的何奈。她记得游泳馆里初见面他日光下年轻俊朗的面容,记得他温和地笑冲陌生的自己招手,记得电视上看他比赛他惊人的划水效率和最高领奖台上的意气风发。解说们反复强调,他是难得一遇的天才。
可是,当真见到了以后,才发现他并非自己偷偷想象的样子。他也会发脾气,也会不理智,也不免俗地喜欢妖媚性感的女郎……
当何奈与教练的矛盾、与高琳的恋爱与分手通通曝光在网络上的时候,薇曼的妈妈还给她发微信,告诉她在队里只好好游泳就好,千万不要和这种冲动不靠谱的人谈恋爱云云,顺便偏激地一棒子打死了游泳队所有的男士。
假如,自己没有进国家队,就按部就班地读高中大学直到研究生,再找一份清闲的工作,结婚生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若是那般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运动员非人的压力,身边人意外的变化……
她走得越来越累,自内而外都是疲乏的气息,连训练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于是薇曼坐在路边的荫凉下把头埋在手臂里,只听得到风吹梧桐的沙沙响。
不知道多久后,有一个人坐在了她身边。她敏锐地感到,那是何奈。她对他,从来都有着神奇的第六感,每每把自己都吓一跳。
他终于打破沉默说,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温润而沙哑的,熟悉的声音。
她终于没能绷住最后的防备落下泪来。杂念随着眼泪一同被清空。
再后来的日子里她会想起这一天,记得那个轻轻拍着自己背的人用坚定的口吻同她讲,薇曼,你要坚持,我们都有过这样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本自恃看过不少书,不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这种天真的话了。可她其实没有,她还相信,只要是出自他的口中。
太多心想未必是事成。
就像,她曾经想过那么多次要忘记他,曾经试着说服自己这已经不是自己原先喜欢的那个人。
最后,也都没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