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1 / 1)
下雪了,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天色微凉,还有些昏暗,纸窗渗过青灰色的光,大片的雪花在纸窗上投下飘落的阴影,仍是那般万籁俱静、岁月安好的样子。
莫苧披着冬衣,打开门,门前竟然站着莫三。
他一身灰黑色,看不真切,连表情都隐在黑暗中,但莫苧知道,那就是莫三。
他的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听不见,她听不见。
“莫三!莫三!”莫苧发现自己喊不出声音,无论怎么努力,都喊不出声音。
莫三的身影明明就近在咫尺,为什么,就是触碰不到?
莫三!
大雪从他的头顶落下,纷纷扬扬,他的脸,快要消失在雪花中了。
莫三!莫苧伸出手,却发现胸口传来冰冷的刺痛。
那把剑,那把细剑,插在她的心脏上,血渗了出来,染红了她素色的里衣。
莫苧大口呼吸,顺着细剑看过去,剑柄正握在莫三手中。
他的嘴唇还在翕合,说着什么。
莫三,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喜欢我也好、你恨我也好、你······
莫三!
莫苧一个冷颤,吓得睁开了眼,脑海中清晰的画面是莫三不断翕合的嘴唇。
她扯了扯被冷汗浸湿的衣服,从床上坐起。
现在窗外还黑乎乎的一片,约摸是三更天,莫苧随手扯下挂着的冬衣披在肩上,打开了房门。
门外没有大雪,也没有莫三。
屋檐下的灯笼还透着微微昏黄的光亮,莫苧走到赵初桑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
莫三向来浅眠,应该不用惊扰到别人就能喊醒他。
随便说些什么也好,她只是想和他聊一聊。
敲了两下,房内并无任何回应和起床声响。
“三儿,三儿。”莫苧压着嗓子喊了两声。
周围仍是死一样的寂静。
她一咬牙,推了推门。
门“吱呀”一声,竟然被推开了。
“三儿、”莫苧朝着床走去。
可是顺着廊上屋檐下惨淡的烛光,她看清了,莫三根本不在床上。
这么晚了,他会在哪里?难道是出恭去了?
可是被褥整齐叠着不带一丝温度,根本就不像回来睡过的样子。
莫苧想到了悔过堂。
鬼使神差一般,她将衣服穿好,悄悄走向悔过堂。
在黑压压的枯枝败叶间,她老远便瞥见亮着烛火的悔过堂。
她小心靠近,脚也不在地上踩出声响,偷偷弯身藏在窗下。
入耳的只有一阵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渐渐的咳嗽声停了,便是些骂骂咧咧混沌不清的胡话,莫苧根本听不清,但能听出那是朱释的声音。
“谷主,你好些了吗?”少年低沉悦耳的声音传来。
是莫三!
“哦,哦,是你啊,刚刚说到哪里了?”朱释的声音清晰起来,明朗了许多。
莫三顿了顿,接着说道。
“叛军一部分编入秦德龙手下,一部分仍归王华带领,所以我选戬王这条路。”
“但是我觉得走乾王这条路快许多。”朱释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
“我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自然不能允许差错,王华或许能认出我,这便是一大威胁。走乾王这条路或许快些,但没有完全的把握。戬王这个选择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你放心,我自然能在报仇的同时,替你们除掉秦德龙。”
“既然如此,我就先给你这个机会,但是戬王我可无法帮你找路子,你还得从一个小兵做起······我要等不及了······”
“咳咳咳咳······”朱释又咳了起来,似乎整个肺部都要呕出来一般。
“谷主,请拭目以待。”
小兵······小兵?
难道,莫三他要去参军?
莫苧双手捂住嘴,靠着墙壁的身体缓缓滑落。
赵初桑走在小路上,头顶是一轮清明冷冽的月亮。
脚步停下来,面前的树影中,慢慢走出莫苧的身影。
“姑姑?”赵初桑有些诧异。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初桑四下环顾,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那,这么晚了,你为何又会在这里?”莫苧垂眸,神情不明。
“姑姑说笑了,寒夜恼人,谷主身体不适,三儿自然是在侍候谷主左右。”
“邓吉呢?波涛也不在吗?要你这样三更天还来服侍左右,你还是真是尽心尽力。”
“姑姑——”
“姑姑?我真的是你姑姑吗?还是——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姑姑这是何意?你自然是三儿打心里尊敬的长辈,如姐如师······”
“那好,你和大师伯的计划,你全说与我听。”
良久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偶尔‘呼呼’而过的夜风。
“呵呵···呵呵······”月光下身姿单薄的女人笑了,宽大的衣袍微微颤了起来,随风翻滚。
“莫三,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莫苧抬起眼,是令人动心的哀愁。
“那些事,不说与你听也无妨。”他敛眉,神色又恢复成天上那冷冽、遥不可及的月。
“是那些事情无足轻重?还是···”
我无足轻重?莫苧止住到了嘴边的话,咬住下唇。
“我方才听到了,你要去参军的事。”莫苧静静看着他的脸。
“是······”赵初桑低低应了一句。
“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告诉我?还是···直接一走了之?”莫苧捏紧了衣领,语气中饱含失望和心伤。
“没有与姑姑商量是我不对,但是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非做不可。”
呵呵,莫苧苦笑两声,不知为何今晚的月色让人觉得特别惆怅、想要落泪。
“你终究是长大了,看来我也是可有可无······”
话终究是出了口,只怕事情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姑姑——”赵初桑慌忙开口,却被莫苧打断。
“我不知道你我为何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五年来的相依为命,换来的却是彼此越来越陌生,是不是我一开始就错了,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去总兵府,是不是一开始就应该淡漠转身和你相忘于江湖,我仍是我逍遥自在的野郎中,你,无论如何都只是你一心复仇的赵初桑!”莫苧哽咽着,眼角留下晶莹的泪水,在月光下,发着幽幽的光。
“你是不是,真的后悔救了我。”良久,赵初桑才哑着嗓子问道。
他第一次看见她哭,但是她却没有看见他哭。
“是的,我后悔了,我后悔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莫苧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你走罢,你无论去哪,去杀谁,都与我无关了······”
“好,我三日后就去参军。”
“如果我大仇得报,这条命就是姑姑的了,姑姑要杀要剐三儿都绝无怨言,反正,这条命,就是姑姑救的······如果三儿回不来了,姑姑就当养了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从此就忘了莫三吧,莫三下辈子,当牛做马,再来报答姑姑的恩情。”
要杀要剐?狼心狗肺?全忘了?哈哈、哈哈······莫苧笑了起来,越笑越疯癫,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伴随那越走越远、沉稳的脚步声,流淌得更加放肆。
自那夜之后,莫苧连着在床上躺了两天,也并非是她不愿出门,也并非是她太过感伤,而是因为得了风寒。
她很少生病,这次一病,情况就有点严重。
她自己挣扎着吃了药,又在被子里捂着,神智却还是混混沌沌,不辨清明。
她感觉脑袋好像已经不在脖子上了,有千斤重一般,眼前看的东西都是重影的,鼻息间呼出的热气简直要将自己烫伤。
她好几次梦到了从前,梦到了莫三。
和尚师傅带着她四处云游那几年,她见过许多的孩子,依偎在爹爹娘亲的怀里,手里举着糖葫芦,笑的好开心。
她有一次向和尚师傅讨了五个铜板,买了一串糖葫芦,拉着和尚师傅的手,两天也没舍得吃。
后来和尚师傅对她说:“丫头,再不吃就要化了,里面的山楂也要坏了。”
然后她就盯着糖葫芦看了好久,然后举到和尚师傅的嘴边,和尚师傅却把糖葫芦推开了。
糖葫芦上面已经黏了不少脏屑和灰尘,她先是舔了舔,很甜,然后她那颗要换的牙齿就疼了起来,她赶紧一口咬下糖葫芦,外面那层糖衣碎掉之后,就是酸的山楂,莫苧一口咬开山楂,酸的味道刺激得她脸都皱在一起了,她连忙一口把嘴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然后一边呸一边哭······
“我再也不吃糖葫芦了、呜呜呜呜······再也不吃了······”
和尚师傅笑得像庙里的那个弥勒佛。
和尚师傅把她送到刺槐谷的时候,她刚好也是十岁,谷里的弟子都穿着干净体面的衣裳,她穿着脏兮兮的破褂子,头发也燥得如同鸡窝,像个小乞丐一样,躲在和尚师傅的身后。
师傅喊她过去,她却撅着嘴不肯离开和尚师傅。
“聚散皆有缘法,你不必执着。”和尚师傅还是笑着,然后就松开了牵着她的手。
莫苧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只知道若是和尚师傅不要她了,她就真的是个一无所有的小乞儿了。
“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和你走······”她撒泼赖皮装可怜大哭,都没有留住和尚师傅。
她穿着那两只破鞋子,追了他半里路,最后哭着摔在地上,膝盖也破了好大一块皮,那种刺痛的感觉,现在都还记得。
她呆坐到天黑,身边没有和尚师傅,没有破庙,没有食物,没有人找她,没有人接她,没有人陪她,然后她就自己摸着路找回了刺槐谷。
莫三,有点像那个小小的,倔强的她。
第一次牵他的手的时候,雪地的路很滑,他不会走那种山路,摔了几次,小脸也冻的通红,鼻子还挂着两条鼻涕,用力地往回吸,又流下来。
莫苧去拉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了,她也不硬去扯,等他滑倒了几次,一脸无能为力的愤恨的时候,再把手递到他面前,他迟疑了几秒,然后才郑重地把手伸过来,像是小心地向她交付了自己。
她牵着那个孩子的手,走过了深雪的山林,走过了沉寂的沼泽,踏着夕阳的余晖,从过去,却没有到未来。
恍惚中,好像看到了莫三,那时正逢扬州三月,桃花铺满路,她靠在石桥墩旁,眯着眼晒太阳,眼前是莫三的样子。
额间有冰冰凉凉的触感,那双手,很熟悉。是谁?她想不起来,努力想睁开眼看清楚,却模糊一片······
莫三······
“姑姑······”浅浅的叹息在耳边回荡,回荡在她的梦里,她的记忆里。
等莫苧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她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喉咙也干的发疼。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给自己倒了两杯水,咕隆咕隆灌进去了。
水很冰很凉,从喉咙的食道到肚子的胃部,触感特别清晰。
喉咙很疼,头也很疼。
这群小崽子,平时对他们都那么好,关键时候没一个有良心的,连个热茶都没人换,连个照顾她的人都没有。
“臭小子。”莫苧放下杯子,站立良久,低声骂道。
全养了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莫苧看到双儿走了进来。
“娘啊!姑姑!你吓了我一大跳,怎么不点灯一个人站在这里啊,跟个鬼似的。”双儿一边拍着胸膛一边抱怨,然后走到桌前将蜡烛点亮。
“姑姑你好了吗?”双儿关心地问道。
“臭丫头,枉我平时对你们那么好,关键时候,连个端茶送水的都没有,太寒心了······”
“什么呀,这两天可都是我们照顾你吃喝拉撒呢,尤其是莫三师兄,昨天在这里守了你一晚上······刚才啊大伙都去送莫三师兄和二师兄了,这不才回来呢。”双儿没好气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