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些。
打了几年的仗了,早已民不聊生,偏生连着几个省还遭了雪灾,冻死饿死的人不知多少。
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飘然洒落,莫苧拢了拢衣襟,又扶好笠帽,低头继续赶路。
马塘所兵变已有两日,她昨日刚到马塘所,听闻叛军杀光了赵总兵一家,抢了东西便急急南下,投奔哪路势力去了。大约是她曾经也经历过灭门惨案,即使知道这天寒地冻的该是没了个活口,也忍不住赶去看看。
隔了个林子便远远瞧见有不少寒鸦在附近徘徊盘旋,她看着惨淡的天色,心便哀哀的痛了起来。
总兵府朱门前的两座石狮上还溅着不少暗红干涸的血迹,接着就是半掩的残破大门和一路延伸开来的死尸。
莫苧打着哆嗦,脸色惨白,依稀像是又回到了刺槐谷被屠杀的那天,周围是荒凉诡谲的静谧,厚厚的雪盖着那些惨不忍睹的死相,只有起伏的坡度让人心颤。
在外院堪堪走了一圈,只有冷僵的死尸,她忍着作呕的酸意,小心翼翼地往后院走去。
情形差不多的惨烈,只有一扇紧闭的厨门透着些生气与古怪。
厚底棉靴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吱呀’的声音,她将脚步放得更轻些,慢慢靠近那扇单薄冷冽的木门。
赭红色的门被推开,寒风灌入屋内,然而莫苧却感受到一股暖风夹着闷臭腐烂味扑鼻而来。
看到屋内的情形她不由呆住了。
两个大灶台烧着柴火,灶台边围放着四具男女的尸体,一个灰败的小身影蜷缩在一旁,身边散落着烂菜叶、面粉和干馒头。
莫苧想发出声音,却发现自己无法开口。如果不是那灶火里偶尔‘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她恐怕早已腿软跌坐在地了。
男尸的头早已被砍了下来,放在灶台上,怒目圆睁,正对着门口,女尸则是衣着凌乱,像是被人胡乱掩住的,背对着莫苧,一左一右躺着小男尸和小女尸,血早就染污了好衣裳。
看起来,大约是赵总兵一家吧。
莫苧稳了稳心神气息,走近灶台,努力忽视身旁的死尸,摸了摸那蜷缩的小身子。
热的,带着滚烫的生意。
莫苧将他的身子摊开,一个年纪约摸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双目紧闭,脸上泛着异常的潮红,唇色却又是惨白得毫无血色,额头还有干涸的血迹。
头上受了伤,像是被钝物重击所致,现在怕是在发高烧,呼吸也十分微弱。
莫苧一咬牙,打横抱起他,放到一旁的地上正躺好,然后在灶上烧了点水,又去厢房东翻西找才勉强找出些破烂的棉被,盖在男孩的身上,在等着水热的时间又到处巡察。大约是还有个活人等着她救治,她竟然没那么害怕了。在总兵府里大致走了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活人之后,这才又回了厨房。
她将治外伤退烧的药丸就着热水喂男孩服下,然后便去找木箕子,用结实的草绳绑住,放在男孩身边,正要把他搬到上面,男孩竟微微睁开了眼,神情混沌地看着她,也没一会又昏了过去。
莫苧皱着眉探了探他的额头,察觉到并无大碍后,这才搬动他的身体,放在木箕子上,拖着往外走。
虽然这时再四处走动对男孩的伤势不妥,但这总兵府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怕那些叛兵又折返,总归是不安全。
颇费了些力气终于到了大门前,她停了下来,转身看了一眼,幽幽叹了一口气,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茫茫雪林中。
雪越下越大,莫苧也不敢去镇上,只得寻了个小山洞,又去采了些草药,捡了些干柴,架了火。
她孤身在这世间闯荡也有四年余,此次准备去投奔早已脱离刺槐谷的三师叔,大约她在这世间也只剩他一个亲人了。
背上的竹篓子里放了套衣物,一口小锅,还有些药物,银钱也藏在身上隐秘的地方,但是这附近并没有客栈不能投宿,只得在山洞将就一晚,她在锅里融了些雪水烧滚,然后放些干菇子,盐巴,混着草药煮了。
自己喝了些,便全喂了那小少年。
等他烧退了,面色呼吸都已恢复正常,莫苧这才长舒一口气,拖着男孩走了那么远,也累的紧,添了些柴火后,微掀开破棉被紧贴着男孩睡下。
莫苧一向比较浅眠,睡得迷迷糊糊头昏脑涨时,感觉自己抱紧了男孩发热温暖的身体,后背却凉飕飕的紧,脚也露在外面,缩着难受。
冷醒的时候,洞外还是一片漆黑,莫苧在快熄灭的火堆里又添了许多干柴,又去外面装了许多雪放在小锅里烧着,见男孩像是无碍了,便又给他头上的伤换了一次药。
天亮莫苧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发现少年已经醒了,正睁着乌黑的眼珠盯着她看,面上毫无表情,冷漠得有些可怕。
“嗯?你醒了啊?”莫苧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坐起身,只觉得冷风灌体,立马打了个哆嗦。
男孩并没有回答她。
“你还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饿不饿?”莫苧伸了个懒腰,然后自顾自地整理衣物头发。
她又瞥了男孩一眼,还是一脸死寂,只是眼睛却紧紧盯着她。
“不知道几日了,你还是梳洗一下吧。”莫苧淡淡笑了下,侧过身来把手伸到男孩的眼前。
男孩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然后呆呆地看着莫苧从他的眼角揉去硬硬的眼屎。
莫苧舀了些还温热的水,让男孩喝下。从自己袖间掏出帕巾浸湿擦了擦脸,然后也帮男孩擦干净。
当她再煮好一锅药汤递给男孩时,男孩终于开口了,因着病了几日,有些沙哑,却意外地让人为之心软。
“你是谁?这是在哪里?”他的黑眸如墨如炭,此时还带着孩童的稚气,眼睛睁的大大的,十分可爱别扭的样子。
“我叫莫苧,是个野郎中,这里是个山洞,我们还在马塘所。”她喝了口热汤,语气柔和。
男孩的表情一瞬间便暗沉下去。
“你还有别的亲戚可以投奔吗?”莫苧拉着他,往火堆旁靠了靠。
男孩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报仇。”冷冷的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莫苧沉默了一会,问道:“要不你跟着我吧,等年纪再大些,学了本事了,再去报仇。”
男孩看着她,并未言语。
“别看我这样,虽然没什么好武艺,过得寒碜,但我以前也是刺槐谷的弟子,我此行准备去投奔原先的三师叔,他身强力壮,是个厉害的武教头。”
“好。”
“恩,那你多吃点,先把身体养好。”
“······”
“你为什么会救我?还愿意带着个麻烦四处奔波?”
“医者,救死扶伤也,知道了吗?”
“······”
“我叫赵初桑,初始的初,桑葚的桑。”
“恩,好名字。”
“······”
又休息调养了半日,莫苧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带赵初桑南下。
棉被卷好由赵初桑背着,莫苧决定先带着他上镇上补充物资。
赵初桑带着莫苧的笠帽,出了山洞才看清莫苧的样子,白白净净、有些瘦弱,穿了身蓝色的旧衣裳,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眼神也十分温柔。
面容清秀,像个小家碧玉的柔弱女子。
只是年纪看起来有些大了,却还未梳妇人髻。
赵初桑踩着新雪,脚步停了下来。
“我想去埋了他们的尸首。”他语气低低地说。
莫苧也停下,看了赵初桑一眼,又遥望总兵府的方向,淡淡说道:“不可以,或许叛兵会折返的,这里很不安全,我们还是快点离开的好。”
这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
赵初桑垂首沉默了好一会,莫苧看见他的脸颊上满是泪痕,然后小小的少年坚定地跪在地上,朝总兵府的方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两人冒着雪,在白茫茫一片的山间行走。
“你先换个名字,以后再改回来,跟我姓莫,名三吧。”
“恩。”‘莫三’低低地应着。
“爹爹······娘亲······”赵初桑浅浅地唤着,直晃脑袋,脸颊也淌了不少泪水。
莫苧叹了口气,看着梦魇了的小男孩,只得握紧他的手,轻拍他胸膛哄着。自从带着他一路南下,几乎每夜都会做噩梦,哭着喊爹爹娘亲。莫苧也没有安慰他的好法子,只得多熬些安神助眠的药草给他喝。
赵初桑醒来后,肿着双眼呆呆看着莫苧,情绪似乎十分低落。莫苧没去提他的父母,自顾自的说着话,显得啰嗦。
两人从客栈退了房,又垫饱了肚子,气氛有些尴尬。
莫苧在前面走着,赵初桑在后面慢慢跟着。还有几日就是春节,马上又是新年。
“你想吃些零嘴吗?”莫苧侧着头,轻轻问着。
赵初桑头也不抬,摇首。
“小孩子不都是喜欢吃甜甜的糖嘛,我记得我小时候嘴可馋了······”
“我不是小孩子!”赵初桑猛然抬头,语气凶恶地打断她,神情倔强。
“噢···好······”莫苧干笑两声,有些尴尬地转头。
她正心绪万千,欲抬腿迈步,却发现衣角被人拽住。
她诧异回首,只见尚及她胸下的小少年,一脸别扭地扯着她的衣角,盯着地上 ,神情复杂。
“我没有生气。”莫苧心中叹了口气,笑了笑。
“走吧。”莫苧揉了揉他的发。
新的一年,在大雪中悄然而至。
街上并未特别热闹,这是赵初桑第一个独身一人过的新年,身上还背负血海深仇。
一个人吗?他看了一眼在街市上左顾右盼的莫苧,神情落寞。
莫苧停了下来,说道:“你在这等一会。”然后就快步向前走去,消失在人群中。
大约是去出恭,又或许是看见面熟之人。赵初桑想着,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垂首发呆。
不是没有想过,或许她也会嫌弃自己是个累赘,哄骗他在原地等着,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剩他真正一人。之前有等了许久的时候,虽面无表情,内心却是慌张了,只为了她那句‘在这等一会,我去去就回’便倔强地等在原地。
来往的人流,都是陌生的,各种各样的神情,等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中,他自己都不知道松了口气,心里又像是有些委屈。
他不问她去了何处,去做了什么,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新年如意。”许久,直到她在自己面前蹲下,他才错愕地抬头,看见她手中捏着的糖葫芦。
此刻他将她看的更清楚,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眼神轻柔似水,眼角还有颗不明显的小痣。
“恩······”他低低应了一句,接过那颜色漂亮的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