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番外三 岁月成碑(下)(1 / 1)
Chapter three
奥格斯格从未想过血液凝固成泛着油亮墨色的暗红之后,会像是连土壤都枯萎成脱水灰白的荒原之上倏然绽出的生长着锋利倒刺的红棘花,本该是一片死寂的暗色调中难得一抹飘逸的亮色,却只能给他生命寡淡到稀薄的观感。
勾勒着水墨写意的玻璃镇纸上的母亲的血液残留是触目惊心的点点斑驳,奥格斯格不知道昨晚在自己离开之后母亲又有哪些疯狂的举动,他只是恍恍惚惚的意识到她这种看似疯疯癫癫的行为之下埋藏的是一种自虐式的快感的宣泄,她的情绪即将走向一个可能永远无法跨越的临界点。
而当他想要如同往常一样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那些泛着浅淡金色的宣纸研读箴言时,映入眼帘的却只有木质底板苍白古旧的纹理昭示着的空空荡荡,而在半个月后他却在翻新家里小花园的迷迭香时翻出了被焚烧成灰烬的纸张残留……那一瞬间鼻间涌进的气息再也不是记忆里的隽永墨香,剩下的只有化学物刺鼻的焦糊味道。
奥格斯格.古尔薇格的佛学学习被母亲强行扼断在他十一岁那一年,但终是无法扼断他脑海中早已深深镌刻的对于宿命论的深信不疑,无法遏制这些观念如同疯长的藤蔓般一年比一年更加紧密的束缚缠绕着他的心和脑。
伴随着那些古老晦涩的佛家箴言一起逝去的还有母亲身上那股向来如同磁石般可以不动声色吸走周遭所有色彩的鲜活到莹润发颤的生动,她的轮廓还是如此别致的美丽,但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却日渐颓败成了标本花朵一样的干枯苍白,色彩的流失和生命的流逝向来是成正比发展的。
在十一岁到十五岁这四年时光里,奥格斯格即使神经并不敏感也无比清晰的察觉到了发生在他们这个单亲家庭中的种种不可理喻的裂变,像是工艺品表面覆着的那层精致脆弱的薄釉被逐渐剥离着脱落终于要把它本就千疮百孔的内里曝晾在阳光之下。
可阳光再也不复消融寒冰的热烈,抽离掉那簇火焰般幽微的暖意照在肌肤上是让他忍不住连牙齿都在打颤的冷冽。
母亲骨子里的死倔和那些他所不甚清楚的过往逐渐把她被生活磨砺的光滑的棱角重新切割出了比刀刃更加锋利的尖刻,她日益加剧的脆弱敏感让她看上去有种神经质的惨淡。
她消瘦的身体是一张愈磨愈薄的白纸,奥格斯格甚至可以透过她对着灯光却没能被照亮一点的猫薄荷般淡绿的瞳孔看到她不堪重负的,绷紧如同即将断裂的琴弦的脉络细脆的神经。
奥格斯格对于这一切无能为力,尽管他不止一次的揣测着那些不可抗拒的外力的源头,但眼下的线索却也只有那一个音节单调,轻飘飘的枯死的枫叶般毫无重量的的名字——“汉高”。
汉高爸爸……这两个单词的组合缠绕在舌尖带给他的也只有割破心尖血肉才会泛着的浓腥的嘲讽。
尽管一切都如同填满裂纹的镜面一样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被击的粉碎,但仍然维持在一个摇摇欲坠的临界点,所以奥格斯格也就尽量伪装成一切如常的样子,只是每天晚上给克洛哀热牛奶的时候不止一次把糖罐子掀翻在里面,而他所没有注意到的是向来对他这种行为嗤之以鼻的妹妹每次都保持了缄默。
他长时间的沉浸在对于母亲的痛心疾首和无能为力中,自然的就容易忽视克洛哀的状况,毕竟在他的观念里这样小的女孩子即使是放养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但命运的残酷只是初露狰狞,一件接着一件脱离他承受能力的事情总是接踵而来。
奥格斯格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水雾浸漫的清晨,他比往常早起了一个小时,打算给母亲和妹妹准备早餐,却在拉开客厅的窗帘随手抹去玻璃上浮着的一层细密水珠时,被层层水色荡开的涟漪扭曲了线条的诡异画面刺痛了眼球。
他无法形容那种被巨大的惊骇的刹那间扼紧喉咙的感受,他只知道眼前像是突然炸开了一个混沌星空的万花筒,泪腺受到刺激后疯狂的分泌着咸涩透明的液体几乎要把他这十几年的眼泪全部压榨干净。
他在之后回想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很难记清当时的细节……人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大脑的保护机制总会选择性的屏蔽遗忘一些东西。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样跌跌撞撞的奔出别墅,也不记得是怎样推开立在水井前面无表情的母亲,不记得自己把即将滑落井壁的克洛哀一把拖上来时双手颤抖的几乎要承受不住女孩羽毛般虚浮的重量……
他所能记得的只有当时的发生的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无论是他还是母亲亦或是最该因为恐惧而发出声音的克洛哀都不约而同的保持了缄默,所有的画面和动作都像是惊悚电影里拉长的慢镜头,每一个无限蔓延的瞬间都足以在精神上将他彻底摧毁。
但他没有被摧毁,他不敢也不能。
他把妹妹娇小的身体死死勒在怀里,看着她惨白一片的肌肤上沾满了水井内壁上潮湿滑腻的青绿色的蘅芜像是浸在井底多时而泡的发皱的尸体,突然意识到克洛哀在被他忽视的这几年几乎是停滞了生长,苍白羸弱的令他心悸……而她对于母亲所做的超乎寻常的一切至始至终就只是瞪大了一双无神的眼睛,其中所透露出的敏感脆弱的神经兮兮又让他近乎崩溃的在她身上看见了母亲的影子。
母亲和妹妹在他所无法制衡的天平两端竟然逐渐长成了镜像倒影般的相似,他甚至可以在她们的身上找到一整个因果的循环。
这件事将他滋生已久的晦暗情绪发酵成了膨胀的满溢,即使在这件事发生之后的半天时间里他就强迫自己去把它当作一场泡影,但自那之后他就有意无意的隔开了母亲和克洛哀的距离……他可以始终静默的承受挚爱的母亲逐渐疯癫的事实,却再也无法承受相同的灾难发生在另一个身上。
一切终于走向失衡,而他却是等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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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four
倘若一切就这样失衡下去,由母亲亲手把他们推向深渊……或者在他年复一年的隐忍下,母亲和克洛哀至少有一个可以恢复正常或者两个都恢复正常……
他在多年后置身于加图索家为他打造的精致牢笼中时,不止一次的在心中想象过如果之后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们的家庭究竟会沿着怎样的一种轨迹发展下去……而一切如果真的就这么发展下去了,那么他会不会对那样的尘世发生的一切产生发腻的倦怠,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抱着可怜巴巴的那一点点根本算不上回忆的回忆过活?
但一切失衡的东西都会被新的力量所摧毁所攫取。
古尔薇格家彻底的裂变发生在奥格斯格十五岁那年,“那个叔叔”在时隔三年后再度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却是携着腥风血雨向他们举起了死神的镰刀。
奥格斯格至今都很难用语言去形容那个用血水溅起了泛着浓腥的雨幕的夜晚,或者说只要回想起那个夜晚,他就会在刹那间失去言语的能力。
只是在无数个寒凉如水的漆黑的寻不到一点光亮的深夜里,他的眼前还是会浮现出夏末那个灼热的仿佛连骨骼都会燃烧的夜晚,四散的萤火将殁的瞬间被泼天刺目的殷红映亮成了一片血色的通透,纷纷砸落在他的身上时又仿佛是携带了千钧之力把他的肌肤上烫出了一个个翻绽着嫩粉色皮肉的坑洞,只要阖上眼睛鼻尖就会有皮肉烧焦的糊味把他的嗅觉神经折磨到带着胃部也痉挛着几欲作呕。
他记得那时将将长出美丽的少女模样的妹妹被一柄雪亮寒芒的长刀嵌进肩胛骨生生钉死在地上时,她孱弱纤细的仿佛即将被人拧断的没有一刻停止抽搐的小腿……
他也记得那时神智已然彻底混乱的母亲在生死一线的陡然清醒,她所有的明丽高艳都漩涡般凝固在了她试图夺回自己的孩子却被人切开咽喉血液喷溅如泉的瞬间……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因为气管被切断喉咙里卡着血沫而难以发出完整的音节,但他却依然在那样断续破碎的话语中听出了她于生命干涸时透骨的苍凉,声嘶力竭却根本无法发泄出的对于宿命的怨恨:
“因果,业障……都是业障……”
五蕴五毒皆是妄,因果都念作业障……母亲没有逃过,没有人可以逃过。
奥格斯格始终无法从那个噩梦中醒来,他的生命为着家人而存在,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母亲和妹妹……从此只余空荡的躯壳在茫茫天地间再无依着。
他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试图在加图索家给他提供的沙丁鱼罐头般没有缝隙可钻的金属墙壁上留下点痕迹,日复一日的用指甲寻着刁钻的角度去刮擦下银亮的碎屑,一笔一划的和着擦破的血肉刻下母亲最后的遗言。
因果,业障。
那样小小的方块字却仿佛是他作为儿子唯一能为不知葬身之地的母亲所留下的唯一的碑刻,那样小的体积却又仿佛是千斤巨石压顶的棺椁把母亲的一生都葬送……他无法埋怨命运的不公,因为命运本该如此。
这样浑浑噩噩却又一心一意的生活截断在某一个他本没有奢望过的契机。
他在一次例行的检查中遇到了那个叫作“帕西.加图索”的男人,那个一举一动在不经意间与“庞贝.加图索”有着摹刻出的相似的男人,那个线条清隽的仿佛是山光并水色,唤出他妹妹名字的声线又温凉的如冰似玉的男人……奥格斯格确信自己是从他口中听到了“克洛哀”的名字,而出现在这个实验基地的“克洛哀”再不可能是其他人。
奥格斯格对于自己获知了妹妹依然活着的消息之后的感受并非重获希望的狂喜,而是终于要寻求得一个解脱的释然。
他向来是一个看什么东西都看的很通透的人,捕捉人细微的情愫和表情有着和涉世多年的老人一样不动声色的极度敏锐。
他看的出那个男人提起“克洛哀”时纯蓝湛净的瞳孔里漾起的微的波澜,也听的出他提交“克洛哀”实验报告时语气里生怕踩到雷区殃及池鱼的小心翼翼,所以他用自己现在唯一的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去做了一个赌注。
他被关在实验基地多年一直不肯做困兽之斗一方面是因为早期对这个地方的建筑构造并不熟悉,逃出去的希望并非渺茫而是绝对不可能。而当这个实验基地的重重关卡都像是切开表皮一样把骨骼脉络都清晰的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又不想逃出去了……并非安于现状,只是即使逃出去了也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意义。
但现在一切都有了转机,他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几乎没有遇到阻碍的逃离,他与克洛哀在废弃工厂的重逢,一切都只能称作是宿命的指引……而当他刻意的引导着她把手中的利器嵌进自己的心脏时,那一瞬间爆发的把魂灵都抽离的疼痛却让他寻求到了渴望已久的快感……那是罪孽赎清后的酣畅淋漓。
他从来没有一刻可以忘记,无论岁月如何辗转,那些旧时的悲欢早已镌刻在他的血管内壁里,血液每流动一次他都能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和疼痛,而今他终于要寻得一个解脱。
只要克洛哀……只要她代替自己和母亲活下去就不算断了这份相连的血脉。
只是在逐渐恍惚的视线里克洛哀失声恸哭着狠狠垂下显得格外无辜的眼角和幼时的她依然一模一样,他攒着最后一点力气想要如那些被旧时光尘封的一副副画面中的自己一样伸手把她抱在自己臂弯里,看她缩成一个米团子的柔软弧度……但有另一双手在他之前把他那个受惊小动物一样的妹妹紧紧拥在了怀里,那双手扣着她清瘦背脊的力道比自己更加坚定不移。
奥格斯格知道自己拿生命作的这场豪赌终究是赢了。
只是你不要忘记每天都吻她的额头安抚她本就敏感的情绪……
不要忘记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给她温一杯加糖的牛奶……
不要忘记拯救她本不该和我一样的命运……
我知道你都听到了,我知道你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