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景彦笑道:“阿衾这是吃味了么?”
我不理他,静静看这水天一体。夜风从掌间拂过,冰冰凉凉的,恍若舟至星河,我一伸手,便能抓住星子。
多美的夜。
然而静只是片刻的,有景彦在的地方,话才是永恒的。
景彦见我无话,再度开口,声音很是欢快:“阿衾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我幽幽反驳道:“睹物思人,分了神罢了。”
“谁?”景彦警惕道。
我依旧看天,困意渐渐上头,“青梅竹马。”
“睹的什么物?”
“星子。”我困的时候最好说话。
“你们常看?”
“嗯,他好这些东西,还能对着念出一大堆诗来。”
“那你若是睡着了怎么办?他抱你回房吗?”
“不……”
“也是,抱回去多不成体统。”
“直接在他房里歇下便好了。”
“阿衾。”景彦不悦道:“我吃味了。”
“嗯。”我随意答应道。迷糊中不知有句话是否说出了口——
“景彦,你知道柳云霈吗?他是我师兄。”
但后来,我常常在想,这句话,是不应该说的。
(10)
尚书府的那个女人死了。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收拾行李,折衣服的手一顿,脸上却是露出笑来——
多好,再不会有人为了在佛前还愿,而抓我回去认祖归宗了。
我将最后一件小玩意放进包袱,起身打算告辞。一旁的相府小厮小声问道:“宋老板,你真的要回去了吗?”
“当然。”我挑眉:“再不回去,梨园就成燕老板的地盘了。”
天高云阔,北雁南飞,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我背着包袱走出相府大门,满眼的红看得人不自觉也带了些喜气——
“这相府是要办喜事吗?”
“可不是,丞相公子要做驸马爷哩。”
来来往往的路人总爱停在门口说上这么一两句。
我沾够喜气,不疾不徐踏上了马车。往日能说会道的小狗腿们齐齐杵在门外,哭丧着脸看我,好似我大限将至一般。我无奈,掀了轿帘朝他们道:“再不进去,小心你们主子从宫里回来罚你们。”
八月初三,宫里来了人宣旨。我那时正和景彦待在一起,来不及回避,只能顺势跪在人群后方,听这道“大喜”的圣旨。
“兹闻丞相景沉之子景彦,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今五公主宣柔,恪恭久效于闺闱,秉性淑端,持躬淑慎……特此指婚,责有司择吉日完婚……”
太过规矩的文章我听着容易头痛,只能断断续续记住这么大要几句。但只这么几句,足矣。
初三晚上,景彦坐在我门前,要我信他。
我生平第一次主动拥住他,压低了声在他耳边道:“景彦,你扮做纨绔,就是为了避开朝中的党羽之争。但你心中其实明白得很,你想明哲保身,人家未必就愿意放过你。”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阿衾果然聪明。”
我又道:“五公主是皇上的嫡亲妹妹,只要你好好当这个驸马……”
个中道理,谁都明白。又何况,在御园“巧遇”五公主的,是你。
“哗啦——”头顶上传来瓦片翻个的声音,想来是哪只猫又偷偷衔了鱼跃上屋顶。
“我……”他欲言又止,半晌,定定看着我道:“信我。”
“景彦。”我推开他,当年景沉要娶第一房侧室进门时,是不是也这么和你娘说过?更何况,我开口道:“你我之间,恐怕还担不起这么一句话。”
以何身份?
回到戏园子,不巧又碰到燕老板。见我坐的是自个儿的轿子,他稍稍下凡了点,勉为其难地朝我点了点头,我扯扯嘴角,回之以一笑。在前边给他带路的随从大约是听到景彦要大婚的消息了,叽叽喳喳又要嘴碎,被燕大神仙一把掐住脖子,没声了。
他可能只是不大适应凡间,我如是想道。
八月十五,我一气唱了两场后,有人递来一封信,信上是枝柳。
我弯起眼,往梨园外跑去。
霞光满地,他长身玉立,清俊如昨。
“霈师兄。”
“阿衾。”
他温声唤我,恍若回到多年以前,我守在梨园门口静静等我的师兄回家。
他不过是出去买了串糖葫芦,我不过是坐在门口打了个盹。
“师兄你怎的来了?”
“这种日子难道我不该接我的阿衾回家?”
八月十五,我这才想起,是中秋。
周大哥——那个将我师兄带走的男子,在师兄骑着马带我回到他们在京郊的宅子后,玩笑道师兄有了弟弟便不要相公,被师兄赶去喂马了。
是夜,梅子酒三盏下肚,师兄摸摸我的头,叹道:“阿衾。”
月色正好,我睁大眼,像小时候一样歪了脑袋看他,“怎么了师兄?”
他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心疼道:“我的乖阿衾莫难过了。”
“其实,师兄你才是我阿娘吧。”我趴在他肩上笑道。“宋衾脑后生反骨,别人都信的事情,我偏不信。偏不信。”
桂花鱼的香味顺着风飘来。我从霈师兄的怀里钻出,顺着墙根偷偷溜进厨房里,趁着周大哥转身背对灶台的功夫,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塞进嘴里,然后回到霈师兄面前恶人先告状,“霈师兄,周大哥背着你把最肥的鱼肉吃了。”
周大哥端着缺了口的鱼往桌上一搁,作势要捏我鼻子,被师兄拦住,“不准欺负我们阿衾。”
随即又颠倒黑白补上一句:“多大的人了,还偷吃鱼。”
我坐在一旁笑得畅快无比,十足的小人得志。
再五天,在后台上妆时我发现燕大神仙几次三番“无意”路过我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自个儿可能无甚知觉,我却是看得难受。于是终于在他腾云驾雾似的不知道第几次晃荡到我身后时,一把将他拉入凡间。
“有什么事吗?”我问。
他不自在别开眼,张张口,仙音传来:“那……那公主听说也不是个好脾性的,做驸马不见得有多自在。”
只此一句,遁了。
我思索着要不要去讨帖药给他煎了服下,随即恍然一笑,八月二十,景彦大婚的日子啊。
不说我都该忘了。
我唤了小厮过来,将贺礼同自己写好的字包在一起,让他给丞相府送去。
百年好合。
这大概是我写的最好的一幅字了。
多大度啊,不是我自夸,他连喜帖都不给送来,我却备了贺礼去。我宋衾,多大度啊。
(11)
此后我又见过景彦几次。
他好像高了点,也瘦了点,下巴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看来皇家的女婿真的是不好当。
我上台唱戏,他就在角落里看我,静静的,用周大哥看霈师兄的眼神看着我。
可我不需要。
打从走那一条路起,他就应该明白,他是必须一条路走到底了。朝堂的事我不懂,但青云大道下埋着多少白骨,我却是明明白白。
他做的没错,能活着,谁甘心去死?
我买了一本道德经,他来一次,我就撕下几页塞给他,塞完后转个头和燕老板继续探讨我们自己着手编的新戏。
几次三番,他也就不怎么来了。
那段时日,梨园雅座的权贵突然多了不少,我有次从外头路过,隐约听到“变天”、“朝堂肃清”等字眼。
冬天了啊。
我捧着用雪水新煮的茶,站在假山的亭子上看孤鸟飞过,突然意识到。
那年最后一次见到景彦,是腊八。我从马厩牵了马要去霈师兄那,被守在梨园门口的他拦下。
“阿衾,信我。”他站在雪中,没有撑伞,周身被覆了一层素白。
我抬眼看他,冷冷道:“凭什么?”
他垂下眼,没有回话。
雪下得更大了,我不再理他,翻身上马,直直往郊外去。
行至半路,看见个大雪天还在支着摊子卖字画的穷书生,我一愣,动动缰绳,又折了回去。
从巷口远远望去,他果然还站在原地。
我下了马,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给路旁卖伞的小姑娘,指着景彦道:“便是那位公子。”
我佛慈悲。
开了春,师兄送我回去,半路上遇到个算命的,说我有血光之灾。师兄皱眉问如何破解,那算命的递给我一个护身符,说是带足一月便可。我半信半疑接过,和师兄说了会话,踏进了梨园。
那算命说的真准,可见凡间还是有真大仙在的。
二月三,我在脂粉斋挑新到的胭脂,转个头,看到景彦和他的新妇也往铺子里来。宋老板刻薄冷面又不爱说人话,还待不下人多的地儿,遂敲敲小跟班的脑袋,说道该结账啦。话落,眼珠子一转,却瞥见有只剑斜刺而出,直朝着景彦去——
“景彦——”我脑中“轰”地炸开,来不及细想,挡在他身前一把推开了他。
结结实实,穿胸一剑。
疼,真的疼。
四下早已乱开了一片,平民百姓哪里见过这种事,喊的喊逃的逃了。守在门口的侍卫从五公主出声开始便立即分了差事,一半封了胭脂斋,一半抓人去了。
这下景彦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血不断从胸口冒出,我躺在景彦怀里,喃喃道:“这腿怎的这般不听使唤……”使使劲,又开口道:“早知道就不把护身符拿下来了……”
说完两句,眼皮有点沉,呆呆看着景彦,他在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