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八十一章(1 / 1)
正如同严律候在车上等候汪曼春一样,明诚也在后面等着明楼,并没有上前。
只是,汪曼春走后良久,明楼始终都呆站在原地,明诚唤了几次无果,才上前询问,只是,得到的,只有明楼语重心长的四个字:“不容乐观。”
“不容乐观”。好模糊的四个字。
明诚蹙起眉毛,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楼沉了口气,想起刚刚在怀里情意绵绵,一如既往的汪曼春,有感而发道:“她长大了。”
“啊?”
明楼突兀的一句搞得明诚一头雾水,明楼扭过头来,挂着合宜的的微笑,轻声问:“怎么,不懂。”
明诚摇摇头,诚实道:“不懂。”
“长大,也就是她不在像以前那么幼稚了。”明楼神色自若,看起来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回过身子,朝向汪曼春离去的方向:“她现在,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喝了我的血。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把情绪压抑的很好,虽然还骗不过我,但比起以前,也是有大进步了。”
明诚眨了眨眼睛,看着明楼笑意吟吟的样子,迟钝道:“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当然是好事。”明楼一脸轻松,可还没等明诚松口气,明楼就话锋一转,语气凉薄:“但前提是她是我们这边的人。若她是对面的人,藤田芳政就是如虎添翼,她,也只是变得更让人不寒而栗罢了。”
明楼仍然挂着得体的微笑,但只有他清楚他心里的纠杂。他目光悠远,顺着汪曼春离开的这条街道,向前眺望,看远方的路,看前途的命运,看汪曼春的心思。
然而,最终都只是碰壁收回,沉压一口气。
明诚擅察言观色,自知道明楼的不愉快,他也顺着这跳荫林道望去,想起了与汪以秋玩笑时她曾说过的话。
“明诚,你若敢负我,就算我不计较,姐姐也会举着砍刀杀你至天涯海角的。”
魔障了,明诚想,自己多半是魔障了。可是,汪以秋的话,从未错过,也从未欺骗过他。明诚似乎在对自己说,又似乎在向明楼求证:“现在,她会站在那边?”
明楼心事重重,心下明了今天的难挨,握紧拳头。明楼轻声:“藤田芳政即将卸任前往南京,汪曼春如今复职固然危险,但只要藤田离开,我们就能争取到时间处理。今天...必须过了今天。”
百转千回,一年的辛苦努力筹谋,王天风等人的牺牲,明台的重伤,代价极高的死间计划。一切,都要看今天藤田的召集到底是何意义了。明诚低下头,应声道:“是,今天,一定会过去的。”
话毕,二人不在啰嗦,驾车离去。
明楼和明诚二人虽起身的早,但一番折腾下来竟成了最晚到的。进了特高课的大门,上藤田芳政的办公室,令人意外的是,电话里明明说的是特工各支部,各组都要到,但真正到了的,也只有汪曼春和明楼而已,就连梁仲春也不在。
不仅如此,严律和明诚也被请了进来。莫名的,明楼心里一跳。
“不是说一起吗,怎么就这么点人,连梁处长都不在?”
藤田芳政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汪曼春和严律一前一后站在办公桌旁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明楼进来之前,似乎也没有和藤田芳政交谈过的迹象。
明楼、明诚一进门,三人默契的把视线放在了他们身上。而明楼状似平常,似是随口一问,谁也没有答复。
五人面面相觑,有一瞬的冷场。
汪曼春忽然笑了,和刚刚在荫林道上和明楼见面时一样,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有些轻蔑。
“他啊~”汪曼春抬起右手,盯着自己甲缝,如柔荑一般的手指轻轻拱起,漫不经心间松散下来,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明楼的眼睛,似笑非笑,眼睛微微眯起,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忽然的,明楼心下又一跳,伴随着汪曼春冷冽的女声——“他啊,他现在在我76号审讯室里呢。”
明楼一向挂在嘴边的笑像是搁浅了。汪曼春此刻的表情令人熟悉,伴随着熟悉感一起袭上来的是一股微妙的凉薄。虽一时记不起是从哪里见过,但,这让一向巧舌如簧的明楼噤若寒蝉。
明楼看着汪曼春,红唇冷艳,熠熠生辉。那多年来一直追寻他,火花飞溅的炙热眼眸,现在依旧捕捉着他,比任何一次都令人窒息。
一股笑意从明楼心底升腾起来。
汪曼春这几天的行踪一直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身边,光是他派去的特工就有五六个,更不提加上特高课的。
葬了汪以秋后,汪曼春简直就是人间蒸发,关在汪宅里半步不出,就连房间的窗户都没打开过。汪宅唯有严律进出,无人造访。除了严律,这几天里她没接触过任何人。
而直到今早他和明诚出门前,还接到了探子最后一次通报,汪曼春就在汪宅。
换句话说,也就是今早这不到一个小时的空隙,汪曼春开始了她的行动,显然的,藤田芳政是默许态度。那么,今天这个召会,就是早有预谋了...就是,专门针对给他的陷阱。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预测到了,竟还是百密一疏。
神经渐渐紧绷起来,明楼的脸上除了应有的惊讶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情绪,他看了眼藤田芳政,又直视汪曼春,理所应当的问出了那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汪曼春既然话只说一半就说明她在等着他问。藤田芳政坐在椅子上一副旁观的姿态,更加说明,今天这局的主谋者就是汪曼春,而她给出的回答,正是今天这个陷阱的楔子。
但,他又不能不问。
“为什么?难道明长官你不清楚吗。”
果然,明楼话音刚落汪曼春高扬的女声就响起。她笑的更开了,也笑的更令人熟悉,只是,临门一脚,这莫名的熟悉感被挤到一旁,一股如他所说的战栗从毛孔慎入。
明楼又是理所应当的疑惑,又只能承接问道:“汪处长这话何意,难道,梁处长的事,我明某人会知道?”
“哦?”汪曼春高挑起一条眉毛,面容生动,看上去竟然比明楼更加吃惊。她莞尔一笑,终于松开了锁住明楼的视线,轻眨睫毛,不经意间目光流转,淡薄的眼神像是一根冰刺,刺到了明楼身后的明诚身上:“那...不如问问阿诚吧。”
咕噔一下,明楼心里一空,有一种落入陷阱的失落感。
可是,尽管如此,他除了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别无他法。
“汪处长说笑了,我都不知道的事,阿诚一个秘书怎么会知道。”
“明长官,这做事情不看官阶,俗活说树大好乘凉,就是有您这棵大树,身旁的人,才好掩人耳目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阿诚。”
汪曼春的话说的轻飘飘的,入耳后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是,隐约的,这话的口气好像听过。明楼觉得耳熟,只是眼下顾不得,只能集中精神应对汪曼春。
可明诚不一样,这耍人的口气,他早已听的腻耳。一种荒谬的无措,席卷而来,尤其,当明诚看清楚汪曼春看他的眼神里的戏谑和嘲讽时候。
明诚低下头,语气尴尬:“汪处长说笑了,我怎么会知道呢。”
汪曼春头一扭,又咧开了一个笑容,明诚的头也低的更低。
“梁仲春走私军火,这事儿,阿诚...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
走私军火,这罪名说大可大,说小也小。毕竟这算是特工总部里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了,日本人也好,多多少少都有所参与。若是要追究,是可作作文章,可汪曼春现在提起,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话至此,明楼心知,不能继续顺着往下说了。他转头看向藤田芳政,一副恍然模样:“在我眼皮子低下竟然有这种事?查实了吗,若是真的,那定然不能放肆这股不正之风。藤田课长请放心,既然汪处长已经找出了这只害虫,那必然会彻查清楚,这种害群之马,一定不会放过。”
明楼虽有意转移话题,可藤田芳政却未必肯听。他抬手,白色的络腮胡微微颤动,义正言辞道:“明长官,请听汪处长说下去。”
明楼眉毛一皱,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汪曼春则没有关注两人的对话,她依旧玩味的打量着站在明楼身后隐身的明诚,重复问道:“阿诚,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明诚是海关总署,梁仲春的货船进进出出这么多趟,要说他完全不知情,可信度不高。
明诚心知这件事可大可小,自然要往小里说:“梁处长是有找卑职要过一些批条,说是公船,卑职一时大意,没有深究,是卑职的失职。”
“哦~你不知道啊。”汪曼春往前走了两步,随手在藤田芳政的桌子上掀起一沓纸,冲向明诚:“进进出出这么多趟,货船这么多,你竟然毫无察觉。这根平日里照顾明长官细致入微,工作井井有条的阿诚...作风还真是大相径庭。”
明诚站在原地,刹那间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若明楼是汪曼春的劫,那汪以秋便是明诚的业障。梁仲春的出船记录在记录簿上是没有的,记了的那么几笔,也极其隐秘,他只口头上告诉过汪以秋一点。而汪曼春现在手里拎的东西的来源,不用推敲,也知道少不了她给的线索。
明诚的视线闪过汪曼春,又移到严律身上,低下了头,只是重复一句:“卑职失职。”
面对明诚的沉默是金,汪曼春毫不介怀,她小走两步,满不在乎的说道:“阿诚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无关紧要。主谋已经抓到了,剩下的小鱼小虾,为了点蝇头小利吃里扒外的人多了去,若都抓起来,那还不塞满了我七十六号。”
“但问题是,梁仲春还参与了一次劳工营的人口贩卖,很巧合的是,他参与的那一次交易,被共|党袭击了。更巧合的是,毒蝎被捕后,还没审查清楚,就被他匆匆忙忙的要了条子枪决了。紧接着,没等人看清楚他的尸体,明大小姐又把他火化了,连渣都不剩。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
汪曼春多说一个字,藤田芳政的眉毛就皱紧一分。
原本跟明家毫不相关的梁仲春,绕着绕着就绕到了明诚身上,现在,更是将火一路烧到了明镜身上。
明楼看着藤田芳政的脸色,一惊,厉声呵责道:“汪曼春!你什么意思!”
“你说,梁仲春会不会就是共|党,他为了包庇毒蝎就以枪决之名,行营救之实。没有尸体的死人是见不了人的,你大姐,自然要赶快火化了,要不然,不仅救不了弟弟,就连自己的同志,都要暴露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汪曼春话说的云淡风轻,明楼已经是火冒三丈了。他瞪着汪曼春,又回头看了看藤田芳政,终于收起了嘴角边的笑容,变的怒不可遏。
“藤田课长,这是什么意思,汪处长,你又想要干什么!”
“梁仲春走私,那就定走私的罪,明诚若是真的参与,拿出证据,我可以亲自把他送进七十六号。”
“可是,案子不是口头说的,是要讲求证据的。我竟不知道,特高课什么时候成了军事法庭,可以审人了。”
“电话里说的是藤田课长您要召会,商量日后上海情报机构的方针。可我到这来只听见了76号一情报处长的喋喋不休,还是,什么时候,汪处长您成了七十六号的掌门人了?”
“口口声声说的是梁仲春...梁仲春,那你把他带到这儿啊,审啊。你说他是共|党,画押呢?你说明台没死,那证据呢。你说我大姐是同谋,又有谁能证明!这没有丝毫证据的胡乱臆测打着抗日的旗号,实际上是在削我明家的根。”
“汪处长,您刚蒙冤出狱心情不好我能理解,但我明家不是你的出气筒。藤田课长,我的弟弟死了,我眼睁睁的看着的。家姐最疼爱的就是明台,难道,现在,连人死了我还要让整个特工总部人人看一遍他的尸体,等大家看够了,看腻了,我才能葬了他吗。”
“藤田课长,您若是怀疑我,大可毙了我。就算今日您不毙了我,改天我走在街上说不准也会被军统、共|党的特工袭击。毕竟,就连我的弟弟都行刺过我。但,请您放过家姐,也放过明诚,他们是无辜的。我也就这么一个姐姐和弟弟了,我没有亲人可以往76号扔了!”
明楼一向理智,只有被逼到底线才会失态,藤田芳政就很少见这样的明楼,只有几次——一次是明台被捕,一次是明镜大闹。
来中国多年,老牌特工藤田芳政见多了政坛上的人,但像明楼这样的还是少数。说不上对明楼满意,更说不上信任,但单凭能力和势力,明楼都是日本上海军部不可多得的人才。尤其在这种四面楚歌,他又即将离任的情况下,更是需要一个镇得住场子的人稳定人心。
汪曼春的话不可谓不动摇他,眼镜蛇...这根南田发现的钉子毕竟还嵌在新政府里。梁仲春...这个投机的人不可能是那条毒蛇。
毒蝎没死、明镜是红色资本家、明诚和明楼也都是军统的人。汪曼春这个大胆的,合乎他猜测的推论深深动摇着他。
没有证据,这是他最头痛的地方。
毕竟,没有证据,就有猜错的可能。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再错...就是万劫不复。
藤田芳政考虑了很多,到底是相信汪曼春还是相信明楼,这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汪曼春吗,她是中统特工锦鲤的姐姐,对于锦鲤的死难道对他就一点怨恨都没有吗。还是说,对明楼的恨和对把亲妹推向悬崖的特工们的恨,暂时超过了对他的怨了吗。
明楼呢,这个精明的男人到底又是什么底细呢,他和汪曼春一样,都死了兄弟,他对他难道就不恨吗。汪曼春还有对明楼的恨支持,明楼又是什么在支撑着他呢,明家的责任吗。
毒蝎若是确实死了,那么就不能再刺激明楼。毒蝎若没死,就说明汪曼春才是值得信任的。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出发点,毒蝎...他究竟是生还是死呢。
藤田不想再想下去了,他沉了口气,凹如眼眶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他扫了屋内的四人。汪曼春和严律,明楼和明诚。
良久,他开口缓缓道:“确实,毒蝎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梁仲春本来就是投机者,他的话,并不可信。汪处长,若是没有确切的证据,你是不能够这样猜测的。”
轻呼一口气,明楼重新微弯嘴角,对藤田芳政俯了俯头,心下一松,藤田松口了。
明诚也松缓下紧绷的胸膛,只得背脊一片冰凉,痛的厉害。但当抬头,对上汪曼春的眼睛时,明楼或许看不懂的神色,但明诚却莫名的懂了。
或许是因为她和她八分似的面容,或许是因为她是她的姐姐,或许是因为平日里从她喋喋不休的口中得知的情报。
汪曼春脸色有些低沉,嘴角也拉平,如若不是那太过精致的发髻和烈焰红唇,简直就跟她一样,跟她发呆的表情一样。
汪曼春根本就没有注意听明楼的话,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明诚有了这个决断惊觉不妙,但...比这个念头更快的是汪曼春的声音————
“虽说我们平常做的就是见微知著,通过合理的怀疑进行调查...但也可以理解,毕竟明长官身份特殊。现在,我也的确没有明确的证据指正,梁仲春是共|党。”
“那么,我有另一件事要汇报。恰巧明长官也在,这事儿恰您有关。”
“报告藤田课长,孤狼的尸体在今天早上被人在76号附近的巷子里发现了。”
语毕,惊愕,满屋子的人都被这消息吓到了。就连藤田也是满面错愕。
明楼看着一直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汪曼春扬颔,冲着他又露出了那个微笑。
与昔日见他溢着满足的愉悦不同,她只拉起一边的嘴角,微微提高,目光轻轻的扫过他丝毫没有停顿,好像在嘲笑他。
噗通——,明楼好像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他本以为他跳出来了,不作想,这时候,才完全进了这个汪曼春亲手抛出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