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六十七章(1 / 1)
爱一个人,爱到什么程度才算爱。
被日军侵占的国度..在上海这个城市里,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它永远活在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
血与金钱黏稠的交易,刀光剑影,泛着金属冷色。
汪曼春从严律的车上下来,看着在夜幕里掩埋着的特高课大楼,青白色的瓦砾,排得整齐,却诡异的泛着红色,一股刺鼻的味道传入鼻腔,一种莫名的汹涌骚刮心脉,血脉膨胀,就连眼眸里的血管仿佛都会突然暴起。
这里是哪里...汪曼春握紧拳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走吧,他们都在等你。”
停好车的严律西装革履,重新梳回了曾被汪以秋嫌弃不已的油头,带着金丝边眼镜,挂着厚重的面具,一股子文秘风范。
反观汪曼春,依旧的烟眉秋目,凝脂猩唇,一身黑色皮装,脚踩同色高鞋,如同一把匕首。但反常的,那浑身张扬不复,就像是一块墨石融化,晕染在她的周围,厚实沉重,几近要与夜色同隐。
鲜红的嘴唇吐出一口气,看着这昔日算得上是办公楼的地方,一种异样的情绪投放在心里。
汪曼春轻声说:“是啊,他们都在等我吧。”
她昂首挺胸,眼中虽然混乱但却平静,伴随着鞋跟清脆的砸地声,她目光悠长,双手插兜,若无旁人的走入了特高课。
一路上,火辣的视线伴随,探究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深沉的、筹谋的。不知为何,她小心的留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过去如同花孔雀的她,永远都是视线的焦点,是最刺眼的光点,她一直引以为傲。
现在似乎依旧如此,众人依旧随她而动,但她自己心里却有朦胧的感觉,她在黑暗里,异常冷澈。
站在藤田芳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汪曼春犹豫了,隐藏在口袋里的手掌冰冷,指尖也在颤抖,一股电流狂攒在身体里,肌肉紧绷,处在临界状态。
枪响声,流血声,闷哼声,还有,那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纤细而美好的笑颜。
倒吸一口冷气,在暴虐之前肩膀的刺痛让汪曼春惊醒,回过头,是严律隐藏在镜片下警告的目光。汪曼春红唇轻启,勾出一抹冷笑,抖开肩膀上似要嵌进骨头里的手,她利落的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她不会出问题的,绝对不会。
推开门,进去,藤田芳政如同干瘦鱼鹰一般的面貌仍旧锐利,如毒蛇一般的目光浸着毒,死死的锁住进门的汪曼春。
他的眼神带钩,恨不得抛开汪曼春的胸膛直视内心。
“汪处长,我等你很久了....”
踏着着意味不明的声音,汪曼春坐在了藤田芳政的对面。
余光里,这曾经光鲜的办公室狼狈模样尽收眼底。窗子的玻璃破了,屋子里到处都是子弹的擦痕,尤其是中央的位置,弹孔尤其密集,上面还有清理不掉的大滩殷红,约莫是两个重圆,拉的很长。
那是什么,不言而喻。揪心、狂躁,一些画面不停的在脑海中模拟播放,就算眼前有灼热的视线也无法令她分神。
最终,她只是低下了头,说了一句:“您没事....万幸...”
那干涸的沙哑声音,像是一把坏琴,扭曲的音调就连她自己都听得陌生。牙床震的生疼,上下牙齿紧紧的咬合在一起,阻止它的锐利,她甚至不敢轻易张口。
生怕...生怕张嘴的瞬间,就把对面的人,撕得粉碎。
藤田芳政比较狼狈,身上有打斗的痕迹,脸上更是有大块的晕红。此刻,他浑身紧绷,手掌向腰间探去,似乎是在摸着抢。
汪曼春毫不怀疑,今日若是一言不合,他就会立刻拔枪。
“藤田的命,今日若不是汪处长,恐怕,就危险了。”
汪以秋自杀式的袭击是恐怖的,若不是一通自称受命于汪曼春的电话打到特高课,没有任何人对这个身处高职的人抱有警惕。她死了,但整个特高课如同惊弓之鸟,颤颤巍巍的猜测着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的图谋。
不理解她为何这样愚蠢,不理解为何选择这样的方式。
甚至,他们自己都在对这一次的损失感到不可思议,就连他们自己,也可以想到更有效,更致命的办法。
汪曼春坐在藤田芳政对面,眼眶发热,却是难忍心中狂乱的笑。
她曾经畏惧的,低头的,害怕的,仰仗的,依靠的,效命的...就是这样的人吗?
任何官员,在进入特高课之后,尤其是受到传呼的情况下,是不允许佩戴枪械的。手无寸铁的汪以秋,竟然搅得日本间[谍组织人心惶惶。
现在,藤田芳政手里握抢,恐怕外面的人也都暗自待命。汪曼春呢,充其量有个严律,身上连把匕首都没有。但看着藤田芳政脸上严峻的表情,汪曼春有种错觉,她或许是带着一架上好火的机枪进来的。
闭上眼睛,汪曼春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安危相易的政治场,那里的风云莫测她不是不懂,只是一直太自负,一直太盲目。
如今,她站在妹妹的亡灵身旁,有什么,会让她迷茫。
那文件里白纸黑字的一字一句,看着让她悲痛,想着让她抓狂,但现在,她却面不改色的,露出完美的做戏面孔,语气轻浮的说了出来。
“最初怀疑,是在家妹私下约见南田课长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掌了以秋一嘴巴,因为愤怒她不顾自己的安危,任性走入这政治漩涡。那个时候,她明明决定了的,决定好好保护以秋,让她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家妹是个生意人,她有经商的天赋。但是,一直以来,从未表现过政治趣向的她突然如此,最初,我只是担忧罢了。”
后来,妹妹出色的工作本领让她惊艳,许多事情也因为汪以秋三个字而变得容易,不可否认,正如同汪以秋承诺的,她帮了她很多。或许正是贪恋这份倚靠,她渐渐的放松了,随着妹妹的性子,甚至欣喜于她在官场上的强大。
“第一次真正起了疑心,是汪芙蕖,也就是我的叔父遇刺的时候。据线人来报,她在确定现场之后直接驱车闯入了明家,指名要找明台。当时,我也只是怀疑,她是否知道什么□□,直到...明台毒蝎的身份暴露,我才开始确定,我的妹妹,汪以秋的身份不单纯。”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忘了她平日里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汪以秋,是那样热爱她脚下这片国土的人。她当然知道汪以秋的身份不简单,但是,她居然在明知道这一情况的前提下,认为妹妹的工作很顺利,认为这样的生活很便利。
“正式证实,也是在明台毒蝎身份暴露之后。以新年时候的事件为线,我以明台和她为轴心,围着这一年来新政府发生的大大小小所有事件展开了调查。结果,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无论是南田课长遇袭事件,许鹤被杀事件,第三战区密码本事件,多方证据显示,她与明台有过亲密接触,甚至,在明台以毒蝎身份,营救劳工营被困的那天黎明,也有线人在当地发现疑似她的身形。”
汪曼春的眼里只有明楼,无视了妹妹的感情,无视了她的抱负,无视了她的挣扎。在妹妹挣扎在理想与她之间的时候,在妹妹彷徨与亲情与爱情的时候,在妹妹徘徊在死亡与生存的时候。她毫无知觉的做了那双背后的手,将她推向了深渊。
“我虽然怀疑她的身份,但手里也只有凌乱的不成条理的线索。所以,逮捕明台后,即使已经确定从他口里套不出任何情报,还是尽力在拖延时间,目的,就是通过明台,找出,隐藏在新政府里的暗雷,汪以秋的真正身份。”
现在,她一字一句,妹妹的亡魂倘若还在,必定在身后,微笑着支持着她。她从未说过她错了,无论她做什么,她总是支持的。
“但是,还不等卑职调查清楚,毒蝎就被枪决了。卑职..很快也被扣上了背叛者的帽子。身处牢中,联系不便,若不是严律恰好探望,恐怕,卑职的疑虑也不能传达。藤田课长这次遭遇危险,是卑职的失职,甘愿受罚。”
言语之间,黑化作白,这样的本事,原来,她也有学会的一天。虽然...她是沿着妹妹安排好的路在走,但,她不会有问题的,绝对。
汪曼春的表情很复杂,介于公事与真情之间,私情与凛然相混合,是真是假,难以分辨。
长长的对话,没有让藤田芳政放松,他只是依旧严肃的看着汪曼春,沉默良久,在无波无动的表情里,在锐利的视线下,不痛不痒的说了一句
:“我以为...汪处长,很疼爱自己的妹妹。”
这句话如同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有轻薄的棱角,泛着月白色的光泽,轻轻地,丢入了水中。
汪曼春的眼涩的生疼,她抽搐着倒吸一口气。
是啊,她疼爱自己的妹妹,她是这么认为的,整个上海都是这么认为的,那么,谁来告诉她,她的妹妹是谁,她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如何安排的这次谋局,怎样编排。
她妹妹的尸体,在哪里?
“是...所以一直犹豫,只是不停的犹豫,最终...铸成了大错。”
汪曼春看着藤田芳政,似乎又没有看着。只是仿佛穿透了当下,不断回到那无数个曾经。两行清泪留下,划过唇边,变得殷红,像是血却是胭脂。
眼底的悔恨那么真诚,浸泡着泪光。
藤田芳政看着汪曼春低下头,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卑微姿态,一字一句的说:“我很抱歉,藤田课长。”
她一直上扬演绎着明媚的眼角,此刻失落的耷拉着,让藤田忽然想起,确实是眼前的女人救了自己的性命,确实,她的决定,相当于杀死了自己的亲妹。
值得怀疑,但,似乎目前可以信任。
“那么,汪处长认为,会是汪以秋发现你对她的调查,所以陷害了你吗?”
时间随着钟表上的钟摆,一点一点的流逝,每一秒都显得那样漫长。
汪曼春像是风化了一般,僵硬的坐在椅子上,连眼球都不动,像是一尊石像。
藤田芳政的话,像是轻轻拨动的弦,轻轻松松,却在酝酿后掀起了惊涛骇浪。是谁陷害的她,她又为何落入今天这个地步。罪魁是谁,谁是真正的凶手。
汪曼春早就死了,被彻底的粉碎,变成人心下的怪物。但是..是谁,一片片的黏起,那么纤细,那么温柔,若如春风,让朽木逢春。
她想知道,可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却彻底错愕在这场血腥里,以命换命,以秋唤春。
汪曼春笑了,笑的疯狂,甚至惊诧了对面的藤田芳政,他看着汪曼春在一瞬里变得桀狂,压抑着声音,咬牙切齿,仿佛从喉咙深处咆哮。
低沉又刻骨铭心:“我绝不相信,她走到今天都是一己之力,她背后一定有人。”
眼角眦裂的女人眼里满是仇恨。她会将这次幕后主事,所有涉及这次案件的地下分子,所有叛乱一个不落的揪出来。她的妹妹死了,那么剩下的人,也一个别想活。
莫名的,藤田芳政接收到了这样信号。对于一向狠辣,不懂得圆融的汪曼春,这样的表现,似乎值得信任。
藤田芳政笑了,即使刚刚从鬼门关出来,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汪曼春,问道:“哦?那汪处长怀疑谁?”
世间轮回,一报还一报。昨日设下陷阱的人,是否会料想到,那爬上来的人,会挖一个一模一样的坑呢。
汪曼春抬起眼眸,轻轻吐露:“特务委员会副主任明楼...还有,整个明家...甚至,毒蝎,他还活着。”
她平静下来了,不复失控,可是,这话,像是一个惊雷,炸的藤田芳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不是儿女情长间的来回拉扯,汪曼春眼底的清明让人信服。
她看着藤田芳政,语气诚恳:“我会找到实际的证据,证明我的想法。经过这件事,也请藤田长官相信我的衷心,隐藏在新政府的毒瘤,我会一刻不落的,全部剔除。”
这个人,连自己的妹妹都下的了手,还有什么不能舍弃呢。
对于藤田来说,汪曼春的表现似乎并不匪夷所思,反而是令人满意的理所应当。他欣然答应了,随即下了情报处处长汪曼春官复原职的召令。
汪曼春捏着自己的手指,脸上没有多少欣喜的表情,她只是望着藤田芳政,闪烁其词:“藤田长官,卑职...有一个请求....”
特高课的警报解除了,从汪曼春进来开始就悄悄上膛的特务们都把子弹退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庆幸今晚不用再玩一出大战。
办公楼里来来往往的人,都以一种敬畏的目光看着雷厉前行,高跟鞋咔咔砸地的汪曼春。她像是一个聚光体,风韵锐利,红唇嚣张。在所有人认为她再难翻身的时候,一身杀伐,站到了76号的顶端,抢夺了所有人的注目。
而她的眼底无悲无喜,红艳的面容平静无波,她插着口袋,像进来时候一样,昂首挺胸,快步离开了特高课。
汪曼春推门出来的时候,严律松了一口气。她的脾气有多火爆,他是知道的,这时候,连他站在这里都不免暴躁,更何况,是她。
当手里拿到那官复原职的公文的时候,严律松了一口气,不免佩服起汪以秋,能在那么多繁乱的场合中穿梭自由。他单是应付一场,就已经筋疲力尽。
站在外面的他尚且紧张,汪曼春,想必更加难熬吧。
看着气势汹汹,快步向前的汪曼春,严律终于暂且放下了心中的成见,在出了特高课以后,耐心柔声:“他现在不一定信任你,但是暂且是不会动你了。这次事件有很多疑点他还搞不清楚,我们只要....”
话说一半,汪曼春已经夺了钥匙掠过他直接冲向驾驶座,若不是严律眼疾手快爬上后座,恐怕
早就被甩下了。
车子像是发了疯,一个尖锐的擦地之后就是疯狂前行。
严律失声:“你干什么!”
从后车镜上,他看到汪曼春的眼眸通红。
她从镜子里看着他,眸子里仿佛有两团明火,她不在乎他说的是什么,眼里就只有那一物其他都不重要,万明皆失。
“她被带回76号了....”
她是谁,不言而喻。那么一瞬,严律怔住了,这一刻,忽然就明白,为什么,汪以秋会甘愿为了汪曼春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