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1 / 1)
暴风雨的傍晚,从来不曾那样可怕过,电闪雷鸣,暴雨哗哗,像天河决了口子。狂风卷着雨丝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抽在身上,打的生疼。闪电一亮一亮的,像巨蟒在云层上飞跃,一个暴雷猛地在耳边炸开。
“姐姐...姐姐..我求你了,你别跪着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以秋,去敲门,敲到她明镜开门为止。”
“姐姐,我们回家好不好,我求你了。”
“去敲门!”
如同细针一般轻涌而下的雨,刺伤了眼睛、刺伤了身体。无论她如何劝阻,姐姐就像是石头一般跪在青石阶上。花白的裙子上满是泥土,混合着血污...而姐姐的脸,竟是比裙子更加苍白。
“明镜姐,明镜姐!我求求你开开门,你让姐姐见见明大哥,就一面...实在不行,您让我见您一面,就看在我曾经帮过您的份上,我求求您,您开开门。”
她拼命的用手砸着眼前的棕黑大门,可不论如何敲打都没有回应。手砸的肿痛不已,可她还是歇斯底里的喊着、敲着。姐姐就执着的在大雨里任由其冲刷,她只能在用力一点。在姐姐倒下之前,更加用力一点。那天晚上的雨好大,耳边除了雷雨声就只有哐哐的砸门声。雨水混合着眼泪呛进了气管,她开始咳嗽起来.“明镜姐!我求你,你开开门,让姐姐见见明大哥吧。阿诚,阿诚你听见了吗,我求求你们开开门,就一面...哪怕一面也好...”
明家像是和这个雨夜隔绝了一般,诡异的寂静。这一夜的响雷,这一夜的骤雨,这一夜的门响像是半分没有传进去。这座明家老宅在这一场夜雨里静静的矗立着,就一直安静的矗立着。在这场夜雨里,她失去了最重要的家人、最重要的朋友,当那天的黎明来临之时,那位曾经依依娜娜摆动着美丽裙摆的姐姐,纯净如月、明媚如焰、清丽灵秀的伊人...已经在这个淡漠世界的沧桑下死去。
猛地惊坐起来,汪以秋狠狠的喘着粗气,抬起右手,即使刚刚醒来视线还模糊不清,但还是能看到一只白净的手掌。有些颤抖的握起了拳头,她微微的吸口气又缓缓吐出。虽然过去多年,但那夜血肉模糊的手掌的痛楚竟还残存在记忆力从未离去。掀开身上的薄被直起身子,时钟上的数字让她冷眉微皱,转头环看着偌大的办公室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正疑惑,忽然门外传来了些许声音,有些吵闹。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负气般的脚步声到办公室的门口消失,紧接着办公室的大门被用力推开,门砸在侧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白鸟先生,汪副董正在休息...您不能...”
门被推开,一位白面青年拦着一位面带怒气的中年矮个男人,男人的鼻下有方状的胡子,他进来看见站在沙发旁的汪以秋后重重的哼了一声,脸上怒气更甚。
汪以秋见状转向白面青年:“严律,你这是在干什么?!”
严律看着已经睡醒的汪以秋站在微微鞠了一躬:“汪副董,白鸟先生执意闯进来...我拦也拦不住。”
“汪副董!你好大的架子啊,怎么?难道我白鸟轻泽还要站在外面等你睡醒了在请你吃顿饭宴请你吗?”
中年男人——白鸟轻泽操练着一股奇怪腔调的中文,他挥开严律的阻拦气冲冲的快步走了进来:“汪副董,我如此闯进来,怕是明天76号就要请我去做客了吧!”
白鸟轻泽一下坐在了汪以秋的对面,他言辞激烈,不屑之色溢于言表。汪以秋闻言微微一笑,躬身坐下亲自为白鸟轻泽斟了一杯茶。茶似乎是刚刚放进来不久,袅袅的热气携持着丝丝茶香,白瓷的茶杯里一汤绿水显得杯身剔透,看着便让人心情舒畅。白鸟轻泽一向喜欢中国的瓷器,对于品茶也多有兴趣,特殊的身份让他这不算秘密的喜好在上海无人不知。果不其然,一向醉溺瓷器的白鸟轻泽一看到汪以秋手上姿色非凡的茶杯面色一喜,怒气也缓和了不少。
待白鸟轻泽微啜了几口茶,汪以秋才轻声说道:“家姐虽在76号工作,但也是为帝国效力。白鸟先生是日本友人,您的哥哥也在特高课任职,这样算起来,无论家姐还是以秋都和白鸟先生是朋友。请客是一定要的,但就不好在76号那样人多混杂的地方,改日以秋定在法租界里找一家好的餐厅宴请白鸟先生。届时,以秋也好为家姐引见白鸟先生。”
白鸟轻泽面有放松但仍带厉色,汪以秋也不急,她也捧起茶杯微抿一口:“不知白鸟先生此刻来此所为何事,难道是上次我们谈的合同您同意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此事,白鸟轻泽的脸色又回阴沉,他一把将刚刚还小心捧着的白瓷茶杯拍到桌子上,茶水四溅:“汪副董还知道合同的事情!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我帝国效力,可你做的事情却是十分的不友好,你们中国人就喜欢暗地里搞一些小动作!你竟然鼓动一群愚昧无知的学生来堵货仓,怎么你想要吞了那批货吗?那可是供应给帝国的物资,还是你也在宣称什么进步思想,联合学生抗日吗!。”
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日本人进驻上海,其特务机关“特高课”大肆掠杀抗日份子,在被屠杀的人里,进步爱国青年占了不少的份额。一时之间,上海人人自危,现在和“抗日”扯上关系,无异于往屠刀下伸头。
汪以秋听到白鸟轻泽的话状似吃惊的瞪大眼睛:“学生去堵了货仓?还有这事儿!”
“...汪副董,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事吧。”
“白鸟先生说的没错,我确实不知此事。不如请白鸟先生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哼!能有什么,你们中国人都贪得无厌枉顾帝国对你们的友好,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供给给帝国的物资上面,一群学生竟然也敢来堵货仓!”
看着白鸟轻泽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汪以秋恍然似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不过..这根以秋有何关系。”
一旁的严律突然插口道:“汪副董,白鸟先生的秘书许先生似乎因为此事来找过您,但是您当时不在所以秘书处没敢让他进来,后来...后来他就失踪了。”
“失踪了?”
“哼!汪副董,许良程是在你公司大厅失踪的,这你总不能说也跟你毫无关系了吧。”白鸟轻泽怒瞪双目、咬牙切齿,似乎很是关心这位“许良程”先生,其实不然。或许是因为在别国的地界上总有不安,又或许是因为抗日分子的活跃,这位白鸟先生身边的亲信极少,手下唯一可用的中国人竟只有许良程一人。此次物资筹备、运输的相关部分多是由许良程负责,如今他失踪了...物资筹备有了差错,白鸟轻泽可是有十个肚子也不够切的,看他一副急切的想把责任推给自己的样子,汪以秋暗地一笑。
“白鸟先生此话可就折煞以秋了,虽说白鸟先生正在筹备物资之事以秋知道,可是在这上海能够知道这件事的也绝不只有以秋一人。这法租界各方势力云集,若以秋真是想做什么,怕是还没动手就被请去特高科了。再者,所谓进步思想,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暗地里著书立说、高谈阔论罢了,若以秋真的要阻挠白鸟先生,也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做这事情。你我二人互惠互利,现下又有生意往来。我怎么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呢,汪某不过一届女商,万事本就要多依仗白鸟先生,若说上海谁最不会害白鸟先生的话,那应当就是以秋了。”
白鸟轻泽见汪以秋毫不慌张也不上当,三言两语就推得干干净净,一时之间也有些慌神。现下筹备物资刻不容缓,此次物资所需庞大,虽说给的时间也多但是许良程失踪那他之前所经手的东西就找不到,这对于重利的白鸟轻泽来说是一大损失。加之学生暴动,桩桩件件一时齐发让他头痛,眼见白鸟轻泽面色难看,汪以秋微微轻笑:“虽然这事不是以秋做的,但毕竟是在以秋的地方出了事,以秋也是有一定责任。不如,以秋来帮帮白鸟先生如何。”
“帮我?怎么帮?!”
“白鸟先生只需继续筹备物资,之前许先生所负责的部分就由以秋负责调查,有什么损失也是以秋承担。这各个部门的人脉、渠道也大可由以秋来打点,就连许先生的行踪以秋也会立刻派人调查,在上海,以秋还是有些势力的。”
“你会这样帮我?”
“白鸟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凭借你我二人之间的交情不过是举手之劳。退万步说,以秋如今在上海谋生,无论是与特高科还是白鸟先生都有的是交道要打,如今我帮了白鸟先生,日后若以秋有需,还望您和您的哥哥多多关照。”
一件棘手的事情有人要担,还是多担。不过是多一个人插手,对于白鸟轻泽这个纯粹的商人来说没有区别。汪以秋和汪曼春是上海著名的毒美人,二人又不会做什么抗日的事情,左右是日后的一个人情,对于白鸟轻泽能够从中得到的,实在是微不足道。
“那好,汪副董,那此事就拜托你了。”
“日后立即派人与白鸟先生商谈。对了,不知我们之前的合同?”
“签!马上签!明日我便派人送来,汪副董放心。”
白鸟轻泽震怒而来,带笑而去,离开的时候汪以秋还送给了他一件礼物————一只花瓶,弧形的腰身,素淡的色彩,古雅而精致。
望着白鸟轻泽离去的背影汪以秋面带笑容微微鞠躬,等到人闪出视野很久之后汪以秋才冷冷的开口:“到底怎么回事。”
严律低着头:“对不起,汪副董...您让我过了中午叫您,但是医生说您身体抱病需要多多休息,所以我看您睡的正熟...就...”
严律垂着头只露出一半的脸,但可见明眸皓齿,唇红齿白,风神俊秀,这样一位如玉公子很难想象竟是浑身铜臭,攻于心计的商人。严律做了汪以秋多年的秘书,对于这个人汪以秋谈不上了解但也清楚他的本事:“严律!我是在问你这个吗!”
“那您是问?”
“许良程还有学生暴动...这次军部筹备军资是由白鸟轻泽负责,这事是有不少人知道,但是也只限于“不少”而已,总不见得连学生都知道了。还有许良程,他失踪了,这倒奇怪,我公司少了个大活人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次军部筹资,筹的是军械和日常用资,军械筹资隐秘我们并不清楚,但是白鸟轻泽负责日常用品却是很多人知道,这人多口杂的,学生里也不乏有在政府任职的家长。加之最近地方饿死了许多人,学生吗,比较冲动。至于许良程,这上海各方势力相互交错,保不准...”
汪以秋微眯着眼:“你是说,许良程被抗日份子抓住了?”
严律微微敛颔,声音清朗:“这只是猜测,毕竟这件事不是秘密...最近抗日分子实在猖獗..”
“你放屁!”
严律惊愕挺起头,看到的就这对准他的黑洞洞的枪口。双瞳剪水、颜姿俏丽、眉淡如烟、绛唇映日,可此刻都染上了一种冷澈的狠辣,混杂着一种沉痛的暴怒...看似平静,却又累蓄着力量。那双黑瞳就定定的盯着严律,视线交汇之间有什么东西好像从内心身处战栗。汪以秋举着枪,身体笔直,握枪的手从容、淡定。在上海,无人不知的怕是汪曼春、汪以秋这对姐妹花了,只不过真正让人感觉到两人是姐妹的,莫过于这一刻,一样的狠毒、一样的冷漠、一样的残忍,里面有的是对生命的漠视,他毫不怀疑下一刻汪以秋真的会开枪,他狠狠的克制住自己的身体,尽量保持一种害怕的姿态:“副...副董...”
汪以秋打量严律片刻,轻轻一笑:“小子,你倒是够胆量,我这枪法可是跟着姐姐学的,他们都说我握枪的样子像极了姐姐。”
汪以秋转过身子,定定的看着窗外,刚刚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幻觉,如今清醒过来,那个淡雅如水的女子依旧淡雅,但头上的冷汗告诉严律,这不是幻觉。看着汪以秋的背影,严律心理一阵犹疑,激烈的思绪在脑中不断交锋过后最终归于平静,他放松下了自己紧绷的身体:“严律,你是我这里最年轻也是资历最浅的。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仍然选你做我的秘书吗,因为你是个聪明人。同样的,我也是个聪明人..你做的事情,有的时候我不问、不管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因为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这样,但你仍然要明白的是你的身份,你是我汪氏的秘书,你就必须为我汪家的利益着想。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若是有下一次...”
严律咽了咽口水,眼底一片凝重,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所谓的“知道”,到底知道的是什么。跟她打了这么些年交道,他却从未弄懂过她。
汪以秋定了一会儿接着开口:“明天你去白鸟轻泽那里,记住了..不要认识你不该认识的人,不要问跟工作没有关系的事情,要不然,谁也保不了你。”
严律再次低下头应了一声,所以他不懂。这个女人明明不信任他,却还是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去做,她的出言警告也确是良言。如今白鸟泽川身负重任,身边必定伏有特工,一但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恐怕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然而一直在他面前淡定自若的人却在他说出下一句话时脸色大变:“汪副总,刚刚您的姐姐来电说来接您下班。还有..她好像说...明家的大公子回来了。”
严律的话伴随着手上突然的灼痛袭入脑海,汪以秋看着窗子映出的她的脸怔怔的眨了眨眼:“是吗,回来了啊...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