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傀儡线(1 / 1)
烈日终于向西低垂,余热却依旧烤灼着大地。
虞楚昭抬手抹去脸上的汗水,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缓解被汗水刺痛的感觉。虞楚昭上身赤着,武袍耷拉在腰间,整个人晒黑了一圈。
夕阳余晖之下,胡陵近在眼前,这个城池几经战火,城墙之上刻着烽烟的痕迹。
虞楚昭莫名其妙的看着城门口游荡的两队巡逻军,偏过头对钟离昧道:“胡陵就算不是重兵把守,也不该是这么个模样……项羽带来的兵呢?哪去了?”
钟离昧光裸着古铜色的胸膛,邪邪的一挑嘴角:“有仗不打,不是你家项羽的风格……”
虞楚昭深呼吸,只觉得灼热的空气要将他的肺点着了,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胸口压着一股子无名火不知道怎么撒。
胡陵空防,只有巡逻士兵,却不见大将踪影。
“报!”前方本在城门处打听的一个通讯兵眼尖,看见虞楚昭,便打马而来:“报告军师!武信军东阿大捷!章邯败走濮阳,分兵撤退!武信君即日分兵追击!”
虞楚昭顿时眼前一黑,追击秦军,便是跳出了章邯不知为何不动的东方,而再次冲进了虞楚昭一直避免的,此时已经胶着成一片的河北战场!
虞楚昭翻身下马,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抬手,将那通讯兵从地上扯起来,拎着小兵衣领的手不断发颤,嘴唇气的直哆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信上前一步呵斥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兵莫名其妙,本是大喜之事,到了军师这里,却犹如打了场败仗一般,只好哆嗦着将项羽收到项梁传信,便火速渡河北上东阿,和章邯军交战,直至今日才有消息传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明白了。
钟离昧莫名其妙拉过虞楚昭:“仗都打胜了,不是挺好,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虞楚昭眉头紧锁,脸上丝毫不见打胜仗的喜色,对着钟离昧挥挥手,赶苍蝇一般将人赶到一边:“稍事休整,即刻往城阳方向去!”
项梁并项羽,刘季在东阿大胜,接着必定分兵追击分兵后撤的秦军兵马,及至雍丘,定陶和城阳。
项羽单手握着万鬼朝皇,立于东阿城楼之上,望着狂欢的楚军,项羽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章邯明显未曾当真来战东阿,项梁以为自己是所谓“投石问路”,却不知道现在谁变成了被扔出去的石头了。
擂鼓声起,烈酒的醇香在夏季蒸腾的空气中不断会挥发出撩人的醉意,万军欢腾,此处此时,是庆功宴也是誓师会。
那响的战鼓震动项羽的耳膜,有节奏的鼓声就像是滴答摇晃的钟摆声,声声催人入眠。
项羽神思恍惚,一时间眼前是尸山血海,一时又像是群魔乱舞,最后,一个身影终于浮现在眼前,少年清俊的脸,眼中的泪,以及横在脖颈间的那把青虹剑……
“昭昭……”项羽目光放空,投向夏季炫目的天际。
一个声音缓缓在项羽耳边不停的说话,最后再次道:“记住,只有死人才不能寻仇!”
少顷,项羽嘴角一挑,勾起一抹冷笑,泛着血丝的眼眸睥睨着城楼之下的万千将士,仿佛看见血流成河,尸体腐烂在荒野的景象。
项梁眼角余光中只见项羽唇角冷笑,便狐疑的转过头去,却又见项羽面上是他一贯的冷漠,刚才那转瞬即逝的阴沉乖戾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瞬间却不见踪影。
项羽黝黑的眼眸带着审视,望向朝他看过来的项梁,薄唇微微抿起来。
项梁一哂,知道自己之前是把虞楚昭得罪的太死,惹了项羽不快,便抬手,虚虚对着项羽一举酒杯。
项羽眯着眼睛望着项梁,一会儿之后接过下手小兵呈上来的酒被,仰头喝尽杯中酒,将酒杯往地上摔碎:“出发!”
项羽不耐烦再做休整,便率军赶往城阳追击秦军,晚了怕是虞楚昭就要追来了。
刘季则带军追击往雍丘。
项羽手上依旧是从薛县带来的五千士兵,对于项梁所谓的“凑足万军”一说嗤之以鼻。
五千骑兵足矣,不是谁都能指挥得动百万大军……项羽眼中的战意涌现,但愿在城阳能和章邯一遇。
七月骄阳似火,虞楚昭甩开大军,由李信、钟离昧带军北上,自己孤身单骑,昼夜不停赶往城阳,甘罗不愿和一众莽夫在一起,便跟着虞楚昭先一步而去。
城阳坚壁清野,城门紧闭,一看便是要死守的架势。
烈日当头,大军悄无声息隐在山坡荒草之后。
“山野静默,蝉鸣蛙叫都没有……”虞楚昭狐疑的望向周围山林。
空气粘稠,没有一丝风,方圆百里内寂静无声,宛如没有活物。
甘罗面上说不出的僵硬——情况怪异,堪称凶兆。
虞楚昭勒马停在城外山坡中一段废弃的古城墙上,下马跳上一块高出的裸岩,从高处俯视城阳,日光白炽,城内没有人声,亦没有炊烟,仿佛一座空城。
浓烈的血腥腐尸的气息卷在夏季的风中,久久散不开,显然之前已经有过几次惨烈的大战了。虞楚昭视线在城楼外一圈堆积的尸体上一扫,忍不住皱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也罢,总不能曝尸荒野……
虞楚昭抬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再度往城阳方向望去。
画面忽而一晃,虞楚昭眼眸之中,城阳万鬼凄厉,怨气翻腾,整个城池蒙着一层血色的光,宛如即将卷入一场风暴之中。
虞楚昭倒抽一口凉气。
倏然一声巨大的闷声直冲云霄,战鼓擂响,一声压着一声,急促密集。
一枝利箭刺破阳光直奔城楼上秦军军旗而去,“嗖”的一箭将旗杆射断!军旗从百尺城楼上直坠而下!于此同时,只听得四围一声“杀!”
五千骑兵自四下冲出,转而合拢,瞬间形成尖刀状,直冲城门而去!
骑兵队列身上的盔甲和手上的利刃在烈阳之下泛着寒光,项羽一马当前,手上万鬼朝皇发出低鸣之音,宛如嗜血的低吼。
虞楚昭握着青虹的手一抖,长剑“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面上。
虞楚昭面无血色,嘴唇发颤:“项羽,这是要屠城……”
历史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一个急转弯,露出不容更改的狰狞面目。
虞楚昭阻止了襄城被屠,却终究挽救不了城阳百姓的命运。
“快!入城找项羽!”虞楚昭捡起青虹,飞身上马,奔马向大战中的城阳冲去。
甘罗停在山道上,狐疑的往背后望去,手掌上平摊的罗盘乱转个不停,罗盘上显出的不是周易八卦之象,而是幻化出一片无边无际的血红色!
甘罗骚骚头,不解:“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尸山血海的……”语毕也思索不出,索性骑着驴子跟着虞楚昭从陡坡上冲下去。
项羽抬手缓缓拂过万鬼朝皇宽大的刀身,手心缓缓显出一道白色的印记,继而崩裂开,血色一片,顺着手掌滴落到手腕上。
项羽看了一眼,毫无痛觉一般顺着手腕往上舔,双眼微微眯起来,宛如厉鬼一般的神情让围住了他的秦军吓得瑟瑟发抖。
最后,一秦军将领咬牙命令:“杀!”
话音刚落,便是一道血色从眼前闪过,瞬间便已经身首分离!
项羽手中长刀横挥,继而刀剑一挑,顿时将十数人斩于马下!
项羽一甩长刀,顿时在石板路上溅出一道血线:“屠城!”
四围山峦之间顿时响起凡人无法听见的巨大共鸣之声,方圆百里内,回荡着两重声音,不断重复着“屠城”二字!
项羽的声音中带着暴戾,另一个诡谲的声音中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仿佛饥渴已久的旅人在沙漠之中望见了救命的泉眼。
虞楚昭已冲至城门口,被巨大的共鸣声一震,差点从马上翻下来,猛然勒马,握着青虹的手不住发抖,瞳孔剧烈收缩,抬头寻找天际之上传来的声音,却只见巨大的血色笼罩天际,空气之中血腥味不断加重,令他恶心欲呕。
甘罗发出恐惧的大叫,一把拖住虞楚昭的袖子:“莫要进去!快走!快走!”
虞楚昭心头乱跳,慌乱之际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仍旧咬牙:“不成!”
甘罗再管不了许多,只见得天上血色翻滚,已成血海之象,惨叫一声,拍着毛驴狼狈离城奔逃而去。
虞楚昭勉强定神,一剑斩下一冲出来的秦军头颅,奔马入城阳!
城内已经血流成河,乱军之中,唯有手无寸铁的百姓最为无辜,却也是最易被杀害的牺牲品。
虞楚昭一路望去,横尸街头的除去大片秦军,便是老弱妇孺,叫人不忍直视。
万米高空之中翻滚的血色缓缓往下降临,血海之中幻化出一只巨大的眼睛,直直的盯住城阳。
城阳之内,血气丝丝上涌,一点点汇入天际,编织成千万根血色的丝线,继而扎进城中活人身上,犹如天际的一只巨手操纵着手下的万千傀儡!
虞楚昭惊恐大叫,只见瞬间满街活人皆成行尸走肉,双目呆滞,只知道挥舞手中兵戈互相屠戮!
空中巨眼满意的幻化出带笑的嘴,继而大张,将堪堪浮起的魂魄吸纳进口中!一会儿之后,便力量猛增一般,地动山摇,仿佛地底巨兽正要挣扎爬出!
三标山上,甘罗恐惧的躲在一处山洞之中,驴子在拼命嘶鸣,须臾之后缓缓变化,头上生出两只尖角,变作一头青牛跪卧在甘罗身侧。甘罗不断发抖,抬手搂住青牛的脖子。
老君的坐骑在这威压之下尚且无法再保持幻形!
巨大的威压凌空而下,虞楚昭一头从马上栽倒,口鼻溢血,踉跄着爬起来,在一众行尸走肉一般只知道杀戮的将士之间寻找出路。
虞楚昭全身发冷,城阳被屠戮已成定局,然而项羽却未见踪影,不知道是不是被那血色傀儡线控制住了。
威压似乎只是朝向虞楚昭一人,虞楚昭只觉得内脏在不断爆裂重生,眼前忽明忽暗,只能勉力握住手上的青虹剑。
一队楚军从侧面杀过来,数十将士眼珠空洞,全身带伤却犹如不知疼痛,举起手上兵器便向虞楚昭刺来!
虞楚昭咬牙大喝,一剑削下为首一人头颅,那人头滴溜溜滚到虞楚昭脚边,竟然尚有意识,目光恢复正常,难以置信的看向低头望来的虞楚昭,开合的嘴唇间吐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军师……”
那目光和那话语让虞楚昭愣在当场,泪水从眼角赫然滑落。下一秒,一满身披甲的将士举起战斧袭来!虞楚昭泪眼朦胧,架起青虹刺向来人左胸!
血花飞溅,虞楚昭失声大叫:“朱鸡石!”
战马带着马上的尸体继续狂奔,尸身落下,被行尸走肉一般的乱军踩踏。
这个昔日虞楚昭在项梁手下亲自救出的将领,今日死在了虞楚昭自己手上。虞楚昭手臂脱力,再也握不住长剑,虞楚昭满脸泪水,连滚带爬一路后退,对着昔日同袍再也下不去手。
虞楚昭浑身发抖,可能会亲手杀死项羽,或者被项羽亲手杀死的恐惧感一步步将他吞噬。眼见又是一把染血的长刀逼近,虞楚昭却已经无力挣扎。
突然一道人影从小巷内跃出,一把将到等死的虞楚昭捞到马上,继而战马嘶鸣,跃出一众被操纵的傀儡兵奔逃而去。
虞楚昭激动的回头望去,却失望的发现乃是全身披甲的李由。
李由以衣袖擦拭虞楚昭的泪水:“男儿当顶天立地,哭什么!”
虞楚昭难以抑制泪腺:“同袍相残……”
李由沉默一会,忽而道:“我没下手。”
虞楚昭明白过来为何李由只是打马狂奔,一路弯弯绕绕。
李由又道:“他们会理解你的……生死关头的事情。”
虞楚昭没答话,但是心中感激李由的安慰。
虞楚昭:“你知道我是何人?”
李由淡然:“项家的军师,淩县一战成名。”
虞楚昭仰头望向血色天空,止住泪水:“为何救我?”
李由:“一饭之恩尚且无以为报,何况当日救命之恩!”
虞楚昭却觉得李由是在嘲讽当日他和项羽一路尾随,抢夺陈王信物之事,况且入城之际,尚且是李由帮的忙,当下面露愧色。
李由却道:“并无其他意思,我实话实说,你不用多想。”
马匹踏过满街尸骸,往城门方向奔去。
虞楚昭:“你父亲李斯……”
李由:“先父遗愿不过大秦得安。”
虞楚昭只得闭嘴,知道这人估计是不可能叛国的了。终究是立场不同,怕是来日还是兵戈相向。
两人之间先是沉默,忽而又同时开口:“你怎么没事?”
虞楚昭正奇怪李由为何没被那傀儡线控制,却见李由腰间金光一闪,虞楚昭顿时明白此人身上必然带着什么仙家法宝。
李由却是不清楚虞楚昭底细,没看出个究竟。
李由皱眉:“漫天血线,这是怎么了?”
虞楚昭也说不出所以然,想叫李由去找项羽,但两人却分属不同阵营,而且襄城一事,却是自己和项羽对不住李由,实在无法再开口。
前方打横里窜出一骑,战马扬声嘶鸣,马上战将浑身浴血,通身暴戾之气,长刀却斜斜指向地面:“把昭昭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