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 35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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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在一旁观视至尾的俏如来认为,小堂妹忆无心的人生大事能平和落幕,势必归功于他的父亲史艳文。
……在他的预想里,这真的算是和平落幕。
黑白郎君——『堂妹夫』这个称谓在史家听起来是个很惊悚的名词,不如作罢——和叔父藏镜人就在父亲史艳文开口后那一瞬之间眼神交会,其中千言万语,大抵说的就是:『扁他?』/『扁他!』
父亲一开口,叔父大抵都会抓狂这点俏如来是知道的;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一开口,黑白郎君也立刻抓狂了。
年轻的俏如来不知道,黑白郎君还不是黑白郎君时,曾经与史艳文是朋友。
是的,『曾经』。
当年的南宫恨比现在还要能忍气吞声、也有耐性许多。
可是他终究挡不住史艳文镇日苦口婆心的叨念,于是再也忍不住魔音穿脑的南宫恨,一掌把史艳文轰下天之岩。
……连当年自认不足以强到可恣意妄为的南宫恨都忍不住,数十年过去,现在强绝天下、以自由自在活在当下为人生目标、不欠缺耐性但面对不喜欢的事物完全不想有半点耐性的黑白郎君,对着当年他就很抓狂的史氏碎碎念攻击,更没有忍耐的道理。
因此,史君子一开口,原本藏镜人与黑白郎君互殴的戏码,当场变成翁婿联手痛揍烦人亲戚的大合作。
怒马凌关势如暴雨、史艳文接下;这方对黑白郎君的招式未解,飞瀑怒潮席卷而来。纯阳掌急使挡下,黑白郎君却已变招、掌气直击肩头!
黑白郎君一招得手,藏镜人尾随助拳,从未合作过的两人默契绝佳,逼得史艳文接应不暇,连中数招。
现身戮万军的绝世高手对垒,毫发无伤,怎么可能?
一招怒潮袭天打来,东边风卷残云。
纯阳贯地回击,西边土石刨起。千雪孤鸣闪得飞快。
阴阳一气侧边补刀,北边落雪混残叶。
极有先见之明的俏如来站在忆无心离去的南边,已呈老僧入定态势,站得比谁都远。
看着黑白郎君招出三分功、叔父拳留五成力,好像不怎么有威胁性;再一想想这两人是什么样的狠角色,俏如来不得不感佩亲父为中原武林和平付出的苦劳。
要抵抗藏镜人与黑白郎君的连手围殴,普天之下,还真没几个人能做到啊……
结束后,满地狼籍。
连人也跟着躺成一片狼籍。
在史艳文亲力亲为的『劝说』之下,藏镜人终于与黑白郎君达成初步的共识。
虽然那初步共识也只是联手痛殴烦人亲戚罢了……
当史艳文功成身退去擦药油以后,俏如来如是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两刻后这两尊武林里数一数二的杀神被俏如来请到最近的悦来客栈开了间包房坐下谈。
这并非俏如来手段了得。俏如来脑袋转得快,然而再厉害的手段,遇到不听人说话的也是无用武之地,藏镜人与黑白郎君恰恰是不听人说话的最佳典范。
能让这两尊大佛同坐进悦来客栈这小庙的原因,是因为忆无心回来了。
约莫是心知再如何打也无法尽兴,黑白郎君战意略低;藏镜人转头看女儿娉婷走来,收手堆笑,无意再战。
女儿在前,黑白郎君什么的都不重要。
忆无心说吃午饭,藏镜人道好。
忆无心再说大家一起?藏镜人回只要妳高兴怎样都行。
于是忆无心笑得温美粲然,适时忽略周遭倒成一片的各路群侠,抱着藏镜人说『爹亲你果然不会无缘无故打架,之前我这样告诉黑白郎君,他哼了我一脸。』
这话一出,藏镜人哪来再对黑白郎君出手的理由。
打了,是在黑白郎君面前给女儿难看;在女儿面前又显得和黑白郎君一样幼稚不讲理,万一女儿对他露出伤心失望的表情那可该怎么才好?
藏镜人做不出这种事。
女儿心中的爸爸形象,绝不能有丁点破坏!
如此这般,即成奇景般的三角关系。
一间包房、两张圆桌,用一架屏风隔开;一张三人围坐,妥妥底三足鼎立态势;一张由史家人及其亲友坐满了,个个充满好奇之心,然而没史艳文这等功力,谁也没想要越过屏风往隔壁桌凑。
有史艳文这等功力——也就是史艳文本人——正一脸镇定忍痛让长子与幼子一左一右往身上擦跌打药酒顺道揉散药效,连史艳文也被打成这样,饶是平日不畏强权痛殴的剑无极,也乖乖坐在桌前扒饭不敢妄动。
剑无极旁边的凤蝶非常镇定。应对翁婿冲突极有经验的凤蝶表示,这状况,很好。
为什么凤蝶在此?她只是个懒得出门的人派来的眼线罢了。
凤蝶旁边空着个位子,再过去是无比端庄的姚金池。
姚金池不怎么担心隔壁桌的状况,但要她任一边坐着黑白郎君或她向来畏惧的姊夫,她认为自家侄女能好好解决那两个男人。
至于和藏镜人一路,本该坐在凤蝶旁边的千雪孤鸣觉得这事实在太尴尬、位置的安排也很尴尬,于是他蹲在屋顶、冷风迎面吹,深刻体会多角关系是这世界最难解的谜题之一。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两边很是沉默。约莫只剩下剑无极想张口但是被凤蝶揍得说不出话的闷哼。
可能黑白郎君与藏镜人在此之前未有自己与对方有一天同桌而食的想象,对望一眼,一时间相对无语,只能低头动筷。
藏镜人没想到女婿这个词;黑白郎君显然也没把自己套上这个身份。
他俩共同的关注是忆无心,仅此而已。
黑白郎君用餐本无语,藏镜人则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少没想过要和黑白郎君交谈。
曾经在命悬一线之际互相伸出援手,此前此后,他们未曾有想要深交的念头。
于是只有相对无言。
黑白郎君用膳慢条斯理,仪态端正;藏镜人豪迈快速,可一窥行伍多年的习惯;忆无心不慢不紧,就是略易分神。
「爹亲是不是瘦了?」她盯着藏镜人好半晌冒出一句,「难道高手都不必吃东西吗?」
藏镜人赫然停下他秋风扫落叶的速度,「呃……」他觉得自己吃得挺多的……半桌都他吃了,而且那个『都』是怎么回事?
恨恨地看黑白郎君一眼,对方还是那等斯文样,不要不紧,挟了一口菜放进嘴里。
忆无心将半盘酒煮玉蕈都挟到藏镜人碗里,「爹亲多吃点。」
藏镜人很感动。并不是因为无心只挟菜给他没挟给黑白郎君,他真的不是这么幼稚的人,可能这原因只占了两成吧。
已经半饱的忆无心为藏镜人挟完菜、放下碗筷,拿起作为餐后点心的蓬糕小口小口吃着,道:「黑白郎君,我想和爹亲在一起。」
黑白郎君点头。忆无心想做什么,他少有意见。她非是楚楚可怜的菟丝花,必须依附男子而生。
她问得很自然:「那……要是我想你了,该去哪儿找你?」
寂静。
整间包房就跟没人一样安静,大家都竖起耳朵偷听,就剩忆无心将茶水注满,放下壶时陶器与桌面轻轻撞击的声音。
长长的一阵静默。静得让等待答案的其他人都紧张起来。
黑白郎君依旧吃着他的饭,直到嘴里的东西全咽下才道:「留在妳该在之处,我会回来。」
「喔……晚点我们去附近走走?突然被爹亲拦下,我什么景色都没看见。」
忆无心将蓬糕往嘴里塞满,擦擦手,倒茶配糕。
这句话让黑白郎君有几瞬的时间把目光落在藏镜人身上。藏镜人头一扭,当作不知道。
又是长长的一阵静默,比上回短了些。
「好。」
忆无心递了杯茶给终于搁筷的他。
她沾过;黑白郎君接过。
看不见对面怎么回事的人无法想象,只有藏镜人眼见黑白郎君一身狂气沉淀,眉间舒展,从忆无心手中接过茶的表情,几可称之为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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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后忆无心又让姚金池拉了去。
原本忆无心也想与许久未见的凤蝶姊姊说些话,然而她先转身拿了上回剑无极借她的《如意君传》还归原主,凤蝶一见书名,原本对忆无心笑得温和的笑容立刻加入几分咬牙,说她有些话要跟剑无极私下讲,一转身进了房;剑无极拿着那本《如意君传》,一脸『妹子你害惨我了』的表情尾随凤蝶离开。
忆无心真不知道那里头写了些什么。黑白郎君看了只说对她无益,内容什么的半点也没告诉她。她只好抓抓头,任看到书后同样一脸『真是交到坏朋友』的姚金池拉进另一间房。
悦来客栈果真是史家产业,要几间房有几间。忆无心记得餐后史艳文宣布房间已备下,众人随意的家长风范,觉得大伯不仅礼数周到,为人更是体贴入微;当然她也没看漏藏镜人与黑白郎君同时露出的厌弃表情就是。
姚金池可没让忆无心有反复思量为何那两人对史艳文如此嫌弃的时间,拉了侄女往床沿同坐,上上下下好好巡视一番。
早些那一聚只够姚金池看忆无心是不是瘦了、这样寒的□□服够不够暖;再关心两句早膳吃了些什么、时至近午会不会饿。一听忆无心说『好像有些饿』,便起身张罗了两桌菜,让忆无心去唤人吃饭。
现在,才有闲余来问问她想问的。
「无心,」姚金池拍拍忆无心手背,「上回妳同我谈的,妳明白自己对黑白郎君是什么样的感情了吗?」
「金池阿姨,我已经明白了。」忆无心点头,答得坦然。「我喜欢他,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那……黑白郎君对妳呢?」
她敛眸,双颊泛起薄红,许是想起了些两人间的羞人情景,有那么点想掩面,「黑白郎君也是的。」
「世间情感,难在两情相悦,」姚金池即使喜悦也是温柔和缓:「阿姨真为妳高兴。」
在姚金池心里,度过暧昧,终至明朗,没有那些说不能求不得的糟心事就够值得庆幸了。
确定两情相悦后,姚金池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想问。
「那黑白郎君有说,何时提亲吗?」向藏镜人……
姚金池问是这样问了,却觉聘礼真送到那天,也许此事不能善了。
但没关系,无心对姊夫向来有办法,而姊夫对无心,向来是没办法的。
「成亲?」忆无心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和……黑白郎君?」
这真不能怪她,灵界顺应自然、亦求顺心。不重礼教,自然没教过她注重成亲这回事,情投意合,在一起便是;若不喜欢,一拍两散,多么干脆。
当然,不否认灵界一票铁铮铮的汉子们只记得教女孩儿怎么把意图轻薄的家伙弄死,成亲这档子事压根不会出现在他们脑海里。
于是忆无心虽有概念、知道成亲是怎么回事;套用在自己身上,她还真没想过。
思考半晌,忆无心摇摇头,「不需要。」
「妳想就这么没名没份跟着黑白郎君?」终究是终身大事,姚金池很忧心。她也明白黑白郎君那样的人,谁也不能勉强;江湖诡谲,人力难抗。
……可是她还是担心呀!
「是呢,我与他现在,到底如何呢?」如此说了句,忆无心轻笑,有几分豁达:「名分束缚不了黑白郎君,他想走,谁也留不住;他要留,天阻着他也会来到我身旁。」
「无心……妳,不执着了吗?」
「阿姨,我的执着不在名分。」握住姚金池双手轻声解释。「我依然希望他安好、希望他快乐,但是让他被礼教束缚、或照着我的希望安安稳稳过着不打架的日子,他不会快乐。」
「妳以前不是……极看不惯?」
「看不惯又能如何呢?他亦不屑我帮扶弱者,说我只是在浪费力气,可他从来没阻止我做。」摇摇头,「安稳度日,不是黑白郎君。守在一座空屋里等他,也不是我。」
她摸摸忆无心面颊,「我的无心也是有锄强扶弱的雄心壮志呢。」
忆无心笑得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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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无心在客栈外某座亭子里找到黑白郎君,已经是晚上了。
这期间她忙着,例如关切突然遍体鳞伤的剑无极、探望据说被藏镜人与黑白郎君联手痛打一顿、表面上依旧优雅自持的大伯史艳文。或者与堂哥们说说话,还陪藏镜人与千雪孤鸣小小喝了半杯酒。
踏雪。
那亭建于湖面,水已成冰。亭内并未掌灯,长道蜿蜒,两侧有几盏微弱灯台,忆无心就着灯台的微光,远远地看见黑白郎君倚坐水榭一角,几乎要隐于黑暗。
他似乎只是偶然路过,在这儿待下,落一地寂静。
她走进亭内,「黑白郎君。」
他眼角瞥她,旋即站起。错身而过时她眼捷手快把手塞入他掌心,又得到淡淡一瞥,尔后握紧。
他步伐不快。至少,是她跟得上的速度。
「金池阿姨说快过年了,让我别跑太远。」
「嗯。」
幽灵马车不知从哪儿冒出,停在湖畔,骷髅独角马原地踱步,似是等得不耐。
掀开车帷爬上车,忆无心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小年夜……」
「自是与我一同。」黑白郎君将她推进去。「藏镜人该要习惯初二见妳。」
忆无心抿唇笑,觉得这男人有些坏心眼。
腾出空间让黑白郎君上来,人一坐定,她自动自发地伸手勾下他后颈。黑白郎君没什么热切反应,就是,顺着她动作,低了低头。
看忆无心仰头睁着晶亮双眼,眼里只有他,感觉不坏。
「你会叫爹亲『岳父』吗?」
这问题有些意外,黑白郎君思考几瞬,又想起今日藏镜人变化多端的表情,半勾唇角:「黑白郎君不介意叫他一叫。」看藏镜人在忆无心面前压抑情绪摆出慈父模样,忍得面孔扭曲,有趣。
「其实爹亲脸皮有些薄呢,没你脸皮厚。」凑上前,忆无心往他脸上亲了口,开始发现只要能让黑白郎君觉得有点趣味,他能屈能伸的程度惊人。
「嗯——」这威吓本该是不解风情,却被女孩儿偎近的柔软身躯化开。
「以前师兄教过我,遇上喜欢的男人,打昏带回家。」双手放开他颈子,指掌蕴贴在他胸口,为着那热络搏动有几分窃喜:「名震天下的黑白郎君,是我的了。」
「敢说将黑白郎君收为囊中之物,妳恁是大胆。」扶腰让忆无心坐到腿上,换了两人上下。捉她的手,指掌摩娑着的肌肤细腻,微微底冷。
「南宫恨。」她唤,兴许这是她头一回喊他的名。低低缓缓,脉脉含情。「我也是你的,算来不亏。」
美人怀,温柔乡。
「遂妳了。」每一回交颈缠绵,只独为她有那般狂乱心跳,绕指成柔。
任凭她入心,与之十指交错。
「……郎君。」他听见忆无心呢喃。吻上的唇瓣温润柔软。
许这就是那些庸俗之人所说的一生执手。
一生太长。而他愿意。
——携手同一游,尘世三千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