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因为我爱你（1 / 1）
秋风一日紧似一日，他们路过了许多村庄和镇店，也经过了一座繁华大城，都是走马观花，并未停留。其实忘川是想要停一停的，她想看看如今的人间，在光鲜平和的外表之下，是否真如那日玄华给她所看的那般不堪，可心里却有些打鼓，生出许多隐隐约约的情绪，便有些不敢看也不愿看。正好朝阳也没有要停留的意思，便都匆匆而过了。
直到冬天来临。乔木都落光了叶子，只有松柏和翠竹依然碧青。寒鸦绕过枯藤，夕阳卷散炊烟。
忘川指着远方：“咦，那边有人家。”朝阳拍了拍马：“那就过去看看。”
虽然远远就看见了炊烟，但那村庄却很隐蔽，他们穿过了一片丛林，又走过了一段弯弯曲曲窄得几乎不能过马的峡谷，又沿河行了好一会儿才到。
村庄就在谷内。其实说村庄并不准确，因为那村庄太大了，几乎可以跟一座小城一样大了。
但那的确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村子，因为村口牌坊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朝阳村。
忘川看到那牌坊，指着笑道：“哎，朝阳，这村子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样。”
朝阳正在马背上吹着笛子，听她这么说，便将笛子在指间转了个圈，洋洋得意道：“这是我的村子，名字自然与我的一样！”
忘川讶然：“你的村子？”
朝阳指了指前面：“你看。”
忘川看过去，看到村口的青石板大道上，很多凡人村民和……妖魔……鬼怪……正兴高采烈地朝他们奔过来，口里喊着：“大仙来了！大仙来了！”
这居然真的是朝阳的村子。
朝阳说，他周游六界时，常遇到一些孤苦无依，在尘世活不下去的凡人，或者在异界走投无路的妖魔鬼怪，为了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他寻到了这个地方，将他们带来这里，为他们提供最基本的食宿，然后教给他们垦田种地的本领，和和谐相处的道理，慢慢地，那些人在这里扎下根来，开始了新的生活。年复一年，有的人老去，有的人死亡，也有新生的孩子降临，新的成员加入，村子便越来越大。然而，无论怎样，这里的妖魔鬼怪和普通凡人始终和谐相处，不仅互不侵犯，而且互帮互助，当然也有互生情绪，互通姻亲结成连理的。
所以才有了小妍——这个人头蛇身的小姑娘。
她的娘是个凡人，她的爹是条蛇妖，已经修炼成人，高大威猛，额角一撮红发，虽然算不得英俊，倒也相貌堂堂，为人也热忱忠厚，他一边催着厨房里的妻子赶快置办酒菜，一边拉着朝阳叙话，似乎两人很熟络，大概是见忘川一直盯着小妍看，便主动解释，只要长到十八岁，小妍就会消除蛇身，变成人形。
忘川哦了一声，她堂堂神尊，什么怪异之物没有见过，一个人头蛇身的小姑娘还不至于能勾起她的好奇心。所以并不是她要看盯着小妍看，而是小妍一直在盯着她看，而且目光阴冷，充满敌意。虽然她才不过八岁。
忘川拉了拉朝阳的袖子，示意他这个小姑娘一直在盯着自己，但是朝阳朝她笑了笑，低声道：“我以前带来的都是落难之人，第一次带朋友来，他们自然好奇。”
忘川一听，便知他误会自己了意思，他一定以为她指的是小妍身后百多人好奇的目光。不过罢了，一个小丫头而已，而且看样子，朝阳是打算在这一家吃午饭了。
他们果然在小妍家里吃了午饭。白油肚条、蘑菇炖鸡、清炒山菜、韭菜炒鸡蛋、豌豆尖滑肉汤……都是地道的农家菜肴。忘川觉得味道真不错，便多吃了一碗白干饭。朝阳见状，往她碗里加了许多菜。
饭后小憩了一下，朝阳忽然说要去地里帮忙种菜，拉着忘川就往村外地里走。
忘川走到青菜地里时，忽然发现不太对，问道：“咦，朝阳，这个村子里为什么没有朝阳花？”
朝阳一边弯腰锄地一边回答：“你猜猜。”
忘川想了半天，老实回答：“我猜不到。”
朝阳哈哈笑开，竖起锄头正要回答，一句“大仙哥哥”忽然响起，小妍摇着花丽丽的蛇身子窜到两人面前，与他们形成三角之势，仰着一张雪白稚嫩的小圆脸蛋儿，一双大眼睛瞪得分外明亮，抿着的嘴角却露着非常明显的委屈和气愤。
脆生生的嗓音几近逼问：“大仙哥哥，你以前不是说神仙是不能娶妻子的么？”
朝阳伸手抚了抚眉骨，低头瞧着眼前的小女孩儿，一脸纯真地撒谎：“是啊，神仙是不能娶妻子的啊。”
小妍的脸上现出愤怒的神色，伸手指着忘川，眼睛却盯着朝阳：“那你为什么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你和她成亲了是不是！”
朝阳又伸手扶了扶眉骨，说：“当然不是，这个美丽的……姐姐，她不是我的妻子。”
小妍的眉头动了动，眼睛里突然流出两行泪水，在煞白的小脸上滚滚而落，声音却更高更脆，叫道：“你骗人，我看得出来！你……你就是喜欢她！哼！我不喜欢你了！我也不喜欢她！哼！”
她哼完后，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一把眼泪，转身就跑了。
朝阳想要叫住她，张了张口，抬了抬手，最后却只是看着她越走越远。
忘川一锄头铲倒脚边一棵无辜青菜，冷笑道：“看来朝阳公子还挺招人喜欢的嘛！”
朝阳忙转头看她脸色，赔笑道：“小女孩儿不懂事。”
忘川道：“哦？她是小女孩儿，不懂事。你这个大人，倒是懂事得很。那请问大人，神界哪条仙规规定，神仙不能娶妻的？”
朝阳抬手掩唇干咳了一声，说：“小川，小妍说的话里，重点不是这一句。”
忘川道：“哦？那重点是哪一句啊？”
朝阳转着身子将四周望了一通，又看了看手中的锄头和脚边的青菜，轻叹了口气，笑道：“这可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的，千挑万选的……竟然在一片菜地里……”
忘川道：“你嘀咕什么呢？”
朝阳道：“小川……”他犹豫了一下，打算放下锄头，走到离忘川近些的地方，忘川隐隐觉得他大概要说什么重要的话，心头不由地一紧，又生出些莫名的希冀，不禁眼珠乱转，嘴唇轻咬，低下了头……
然后她就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声音说：“大仙！大仙！我爹爹，我爹爹突然中风瘫倒了！求求大仙救救我爹爹！”
并且看到一个很好看的少女以一种凡人不可能的速度，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扑倒在了朝阳面前。而朝阳急忙伸手去扶她，手就握着她的手，语气还很温柔，并且充满关怀：“哦？先别着急，我马上就去。”完了才转向忘川，“小川……我，我先去一趟，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忘川看着那两双拉扯在一起的手，脸色又青又白，将头一扬：“我不去！”
朝阳却摇头笑了笑，眸子里居然还星光闪烁的，说：“那你到小妍家等我……如果你不喜欢，就去村中的伞店，我忙完了就去那里找你。”
忘川道：“我不！”丢下锄头转身便走。
然而，朝阳并没有来追她，而是在她身后远远地说了一声：“听话。”
哼，忘川冷笑，六界之中，能让她乖乖听话的人还没出生呢！
伞店——这招牌写得可真丑啊。
不过店里的伞倒是很漂亮，样式也多，五颜六色，高高低低地悬在屋子里，霎是好看。迎上来的店家却是个吊死鬼，一条大红舌头直拖到胸口上，眼睛下两行血泪，牙齿却白得发亮，周身寒气，看来已经野游千年了。
那吊死鬼咧嘴笑着，露着一口白牙，说：“客官眼生得很，新来的么？喜欢啥，您随便挑，就当是我老伞送给您的见面礼了。”
忘川道：“老伞，你就叫老伞啊！你倒是大方。”伸手扯了扯他的舌头，“虚空成这样了，干嘛还不去投胎？想要在这里躲到何年何月啊？”
那吊死鬼嘿嘿笑了两声，避重就轻道：“是啊，我是个卖伞的，大叫都叫我老伞，所以我就叫老伞了。客官，尊姓大名啊？”
忘川笑笑：“地狱猎者。”
那吊死鬼老伞噗通一声就栽到了地上，待反应过来，立即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忘川神色如常：“这么不经玩啊。”
话音落地，头顶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想不到大仙喜欢的女人竟然是这么个贪玩儿的人！”
忘川循声望去，只见二楼栏杆之上坐着个紫衣长发的少女，一条腿架在栏杆上，一条腿吊在栏杆外面荡来荡去的，鞋面上绣着一朵绒面紫阳花，容色秀丽，眉眼妖冶，两片薄唇红得透亮，脸上肌肤却白得透明，原来也是个鬼。
忘川冷笑道：“你又是谁？一个新死的小鬼，竟然不怕地狱猎者？”
那少女嘻嘻笑道：“我叫阿紫，是大仙的爱慕者。我不是不怕地狱猎者，我只是不怕你。就算你真的是地狱猎者，能被大仙带到这里来，也一定是在冥界混不下去了的地狱猎者。”
忘川道：“你爱慕朝阳？”
阿紫咯咯一笑，轻轻巧巧一个翻身，宛如一只紫蝴蝶一般，落到忘川面前，说：“是啊，自从大仙救了我那天起，我就爱上大仙了。我们这个村子里爱慕大仙的女人，从三岁到三百岁，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呢！所以你想做大仙的女人，这个地方……”苍白手指戳了戳忘川心口，“可得足够强大哦！嘻嘻。”
这个情况可实在是忘川始料未及的，一股无名之火腾地窜上心头，正待发作，忽然心念一转，咬了咬牙道：“我这强不强大与你无关！有本事你们把他抢走啊！”
阿紫似是很意外，美丽的眼睛里射出晶亮的光芒，说道：“哦？真的？你就这么笃定大仙不会变心？那如果我真的把大仙抢到了手，你可不许哭鼻子哦！”
忘川道：“你要是敢抢，本尊打得你哭鼻子！”说着挥了挥拳头以示威胁。
阿紫道：“本尊？你不是地狱猎者么？”
忘川道：“不管我是谁，只要你敢打朝阳的主意，我就打得你满地找牙！要是教而不改，我就捏得你灰飞烟灭！哼！”说完，转身便往内堂走，边走边说，“哪一间是空房？本尊要在这里住下来！”
阿紫说：“左边第三间，是大仙常住的房间。”完了，眼珠子转了两转，啧啧笑道，“有脾气！够霸气！难怪大仙喜欢！”
有脾气又够霸气的忘川将桌上的皮蛋瘦肉粥搅了又搅，从滚烫搅到冰凉，也没吃一口。那是天擦黑时阿紫送来了，说是吊死鬼吓得一直没回来，她好歹也是伞店的半个主人，虽然身为野鬼不能近火，但她不想被人说待客不周，特地去镇上的粥店买了粥来。
忘川其实并不想接，但因为心绪不宁，也懒得推辞，便任她放下了，只可惜了一碗香喷喷的好粥。
月已中天，子时了，朝阳还没回来。
忘川拉开门，走到院子里。满院的菊花开得正盛，映着冷月清辉，幽然冷寂。
她虽然霸道地威胁了阿紫，不准她打朝阳的主意，但阿紫的话却在她心里搅起了一些波浪，那是她不熟悉的感觉，小妍、求救少女、阿紫，她们的模样不停地在她脑子里闪现，原来朝阳竟这样招女人喜欢，从小女孩儿到老太婆，从凡人到妖魔，她有点儿恼，又有点儿得意，还有点儿想要捍卫和守护。
可是朝阳……他还没回来。他在为那个很好看的少女救她的父亲，他们一直在一起……然而那个女孩子看上去的确很可怜……可是……可是已经这样晚了，他明明知道她在等他，却还不回来……
左手掐着右手，忘川觉得心里渐渐有点儿闷，是熟悉的窒息的感觉，她皱了皱眉，正想回屋休息一下，一条月白人影忽然印进眼底。
朝阳面带倦色，嘴角却挂着温暖笑意，走到她面前，低头看了看，忽然皱了眉：“怎么了？面色不好。”
久盼的人终于归来，却归来得这样晚，忘川心头一喜，又登时生气起来，冷声道：“我又没有中风瘫痪的老爹，面色怎会不好？”
朝阳几乎笑出声来，偏着头在她脸上打量了一番，试探道：“小川……是在生气？”
忘川道：“没有！”
朝阳道：“哦？真的没有？可为什么语气这么冷冰冰的？”
忘川道：“你这衣裳不好，不御寒，寒冬夜里，我冷啊，声音自然也冷了。”
朝阳忍着笑，一本正经道：“哦……”沉思了一下，“为师倒是有个御寒取暖的好法子，保准一试就灵，小川可要试一试？”
忘川道：“什么法子？”
朝阳温柔而神秘地笑了笑，忽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一用力，将忘川帯进了怀里，紧紧搂住。
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
好一会儿，忘川才能真切地感知，他离她那么近，他的手臂那么有力，他的肩膀那么厚实，他的胸膛那么宽广，他的气息那么温暖，他的怀抱那么那么安全，仿佛只要有他，只要在他的怀里，就可以不惧世间任何风雨。
月色静静地照在院子里。
很久，忘川才颤声唤道：“朝……朝阳……”
朝阳用下颌轻轻蹭着她鬓边的发丝，声音温柔得令人沉醉：“连几岁小孩都看得出来的事，小川看不出来么？”
忘川心头一突：“……我……我……什么事啊？”
朝阳轻轻笑了笑，将她抱得更紧些，在她耳边轻柔说道：“知道我为什么取名朝阳么？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是六界最尊贵最美丽的神，她为了自己的职责，甘愿舍弃一切，放弃光明和自由，永生永世生活在没有阳光没有温暖的幽冷黑暗之中。然而我知道，她热爱光明，热爱自由，所以我给自己取名朝阳，希望我能成为她的阳光，带给她温暖。”
“她向往自由，热爱山河，所以我周游六界，帮她去看遍世间风景，然后再回去讲给她听。”
“她热爱每一个生灵，尽忠职守，所以我行侠仗义，扶危救困，和她一起去热爱世间的万物。”
“她喜欢花，所以我踏遍四海，寻找奇异花种，培育出不怕严寒酷暑、不择水陆、色若朝阳的朝阳花，并且将它种满每一个我去过的地方。”
“尽管千万年来，她从来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我依然觉得很满足，因为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能为她做一点点事，已是我最大的幸福。我一直想要告诉她，她并不孤单，这世间还有一个人为她而活，这个人的名字叫朝阳。她去不了的地方，朝阳替她去；她做不了的事，朝阳为她做；她遇到了危险，朝阳帮她挡。”
“……然而朝阳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之人，偶尔也会忍不住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梦想着，有一天我的女神能够认出我来，哪怕她只是对我笑一笑；梦想着，有一天我能够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周游六界，去看世间的风景。呵呵，所以我做梦的时候，就和花灵们一起谋划着如何让我的女神躲过仙界的追踪，最后我们造出了‘空灵’霓裳。”
仿佛冰山靠近火焰，仿佛永夜的黑暗中出现了星光，朝阳的话像最神奇的魔法，忘川的心在他的温柔深情的话语里，一点一点融化，一点一点温暖，一点一点明亮，终于，冰山融成了潺潺的河流，黑暗变成了耀目的光明。
朝阳握着她的双肩，将她轻轻推出怀抱，深情地凝望着，柔声说道：“小川，你知道这个镇子为什么没有朝阳花么？因为我希望这里的朝阳花，是你和我一起种下的。”
忘川心潮起伏，嗓音发颤：“朝阳……”
朝阳问她：“还记得你在蓬莱海底问我，为什么要舍命救你么？小川，因为我爱你，我爱了你一万年。”
这是忘川听过的最好听的话，她深深地望着朝阳，泪水在刹那间滚滚而落。
她终于……终于会流泪了，会为了除了魔域精灵花之外的其他人事流泪了。这泪水叫幸福。
她流着幸福的泪说：“朝阳……”
朝阳立在寒冬的如水的月色里，捧起她的脸，轻轻低下头，将温热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
唇齿接触的刹那，仿佛过电一般，一股奇异的酥麻之感立即传遍全身，忘川轻轻地闭上眼眸，感受着在她悠长生命里一直缺失的，她从未经受过的奇异感觉。
这……就是爱情么？她想。
仿佛春天百花盛开，仿佛昙花在幽夜绽放，仿佛种子破土而出，仿佛……仿佛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熟悉……不……怎么会……
朝阳的舌头适时地滑入口中，是更深的唇齿纠缠。他一向温柔，却渐渐变得霸道起来，忘川嘤咛一声，更深地吻了回去。
他将她抱得更紧，她在他的怀里渐渐沉醉，忘记了身周的一切，直到心口的窒息和疼痛骤然而至。
她突然间就失去所有力气，在他怀里缓缓滑落。知觉里最后一点记忆是朝阳惊惶地搂住她，急切地呼唤：“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