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个吻(1 / 1)
绿裙婢女还在大门旁守候,见她回来急忙迎上来,说大人吩咐,一定要等到姑娘回来。
忘川心底浮起一丝冷笑,魅族仇视天庭,逢仙必诛,魅谷结界极强,凭她仅余的一点内力,想要硬性闯出无异于天方夜谭,他还封了她的灵犀,不让她跟任何人联系,除了回来,她还能到哪里去?
随口一问:“他在哪里?”
绿裙婢女瞧了瞧她苍白脸色,怯怯回禀:“在烟云阁。姑娘,您似乎累得不轻,婢子扶您回去休息吧。”
“不必!”
忘川抬了抬下巴,再次踏入离恨天。
走了比白天更长的一段路,才到达烟云阁。在另一栋阁楼里,恶臭的药香令人作呕,寒气蒸腾的千年寒冰床上,幻夕颜的容颜若隐若现,猩红肉身上几条蛇状血红怪虫正来回缠绕蠕动,忘川视之恶心,桃夭却正莲坐在床头虚空,双掌微合,将绵绵绯色内力混着左右一紫一蓝两道药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幻夕颜体内。
掐进掌心的指甲松了松,忘川看到有水珠从他额头沁出,竟是粉色的汗,像美人的泪,滑下脸颊滴落,打湿了半面粉袖。
他是在救她么?耗费这么多的真气去救幻夕颜,桃夭又是为了什么?
玄华说他是妖族无冕之王,联合魔魅两族,勾结帝宸,要作乱六界。他救幻夕颜,是为了与魔族黑青恪交易,还是为了魅族洛谏?
忘川找不到答案,唯一能确定的,只是此人很可怕。
一眉新月缀在遥远天际,是漆黑夜空里唯一的亮色。忘川久久地立在烟云阁内,直到那眉新月渐渐消失了,西方天际又有落日微光。
桃夭终于从药房内出来,却像没看见忘川一样,径直下楼而去,粉色的汗在微风中渐渐干去,忘川跟在他身后,风擦过鼻翼,能闻到奇异的独属桃夭的香味,走了许久,才开口:“怎么样?”
有片刻的寂静,桃夭问:“你是问我还是问她?”
忘川一时语塞,是啊,她究竟在是问她还是问他?自然是她。
一个念头间,已被桃夭丢下好大一段,他显然暗中加快的步伐,只是看起却是依旧的闲淡安然,如一缕春风轻掠花心,徐徐不惊。
忘川跑步跟上,还没开口,淡漠嗓音已经响起:“浅浅应该看得出来,我现在很累。”
浅浅……他又这样唤她,这个遥远而隐秘的称呼,使再深的疏离里也隐约露出几点亲密。
她和他,是否也如与蓬莱岛主一样,有着久远的被她遗忘在岁月的恩怨?忘川本来有很多话,却登时一怔,只说出一句:“无论如何,感谢你救我,还有朝阳和幻夕颜。”
无论有怎样的阴谋和目的,救命之恩总是真的,而且是两次。
喝完绿裙婢女准时送上的药,忘川呵呵一笑:“多谢你这几日细心照顾,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姑娘,婢子绛玉。”
“不用这么客气。对了绛玉,桃夭大人救了我的命,我很想报答他一下,你可知他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这个……婢子不知。”
“那你们这离恨天缺不缺什么物件?”
“这个……婢子也不知。”
“那桃夭平日喜欢听什么曲子?”
“婢子不知?”
“那他平时喜欢吃什么?算了,也不知道吧!他大概不吃东西的!”
“不,姑娘,这个婢子知道。大人最喜欢吃莲叶鲤鱼粥。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亲自去厨房做一碗。”
“莲叶鲤鱼粥……”
暖玉青竹纹的门甫一打开,忘川立即捧上玉盘,送上正冒着热气的琉璃水纹碗,很正经地说道:“莲叶鲤鱼粥,绛玉说你最喜欢吃的。虽然我大概已经几……万年没做过饭了,不过本尊试验了好多次,这一碗基本还是很香的。桃夭大人,要不尝尝?”
桃夭眉头大皱,僵在门口半天,才疏开了眉心,毫无表情地端起那只碗,又垂眸盯着碗里的粥半天,不晓得是发呆还是犯愁。
忘川下厨纯属临阵磨刀,她对自己的厨艺本来就毫无信心,被桃夭这样一个半天又一个半天,耗得连侥幸和妄想都不剩一分了,深深叹了口气,打算把碗拿回来倒了洗洗,桃夭却忽然拿起勺子舀了满满一勺送进嘴里。
忘川嘴巴张得老大,用力眨了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桃夭竟端着那碗粥走到院中桃花树底,坐到落满花瓣的秋千上吃了起来。
忘川心喜,连忙蹭过去。“你喝了我的粥,就表示你接受我的谢意了哦。”
桃夭不答腔,一口一勺,吃完了才将皱心一眉:“盐放多了,鱼刺没剔干净,荷叶太老,不该放蒜,味道非常差。”
说完站起身,将碗丢给忘川,等忘川手忙脚乱举着托盘托住碗时,他已施施然地走了。
“……”那么难吃还吃那么干净,忘川看着干净得洗了一般的琉璃水纹碗,很是无言,歪身往秋千上一倒,托盘倾斜,琉璃碗滑落,啪的一声在玉石地面上摔得粉碎。
桃夭正迈步走出院子,风度翩翩的,头也没回。
那一场雨来得毫无预兆,潇潇地下个没完没了。
忘川趴在窗边,对着满院残红,将《菩提颂》吹了一遍又一遍,心才勉强静不下来。
这种近乎软禁的日子已过了十来天,自从上次献粥之后,就再没见过桃夭。根据绛玉的说法,他不是在烟云阁,就是被魅皇或者一些很有身份的人请去了,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夜半,忘川已经休息。但忘川曾有两晚坐在他房间前的秋千架上,等到天明也没见他回来,待她午睡起来,绛玉却说大人来探视过了,因见她睡着,没有吵醒。忘川很难相信她,但屋子里隐约有丝丝缕缕带着异味的桃花香味,恍然如梦。
见不到桃夭,忘川倒也没闲着,将整个离恨天的布局和人员安置都查得清清楚楚,还寻出去找到了魅谷之边。
然而一切都几近徒劳。魅谷之边的结界异常稳固,以她现在的法力根本无力硬闯。而离恨天的一切,桃夭既对她不加丝毫限制,自然不可能留给她任何可利用的人事,连绛玉的法力都比她高出一大截。
灵犀依然打不开,不知道朝阳情况如何,玄华和绿儿去蓬莱救自己,也不知会否横生枝节。
还有碧玉葫芦和雪玉仙笛。
她很不喜欢被人控制,必须想法子尽快脱离桃夭的掌控。可这些日子下来,忘川渐渐觉得桃夭仿佛就是一片海,而自己只是海里的一条小鱼,无论怎样努力翻腾,都溅不起一个真正浪花。
这样可怕的一个人!
蓬莱岛主说天帝曾慈悲心怀饶他不死,他曾经究竟做过什么?他真的有能力颠覆六界么?他说天帝放她出来是为了对付他,又是什么意思?
像风中吹乱的发丝,心乱得理不出半点头绪。
绛玉突然来报:“姑娘,大人回来了,说请姑娘去无心亭。”
无心亭,是湖心的一座八角朱顶亭子,不知为何,取了一个绝情的名字。
忘川撑伞而至,桃夭已撑伞等在亭中,是同样的墨染桃花的素色油纸伞,宛如雨中悠然绽放的洁白的莲。
桃花色的眼眸里波光微澜:“浅浅,陪我走一程,可好?”
忘川迎着他的眸光,将嘴唇咬起,其实没什么不可以,却就是不愿意轻易点头。
半晌,桃夭再次开口,眼眸已沉沉如墨:“陪我走一程,我把碧玉葫芦还给你。”
忘川回答:“好。”
烟雨朦胧,无边荷塘,两人并肩而行。
桃夭一路无话,但是微微抿起的唇角和眉心的一点愁绪,在忘川不经意的抬眸间被轻易发现,忘川想这是人间才子思念佳人的模样,雨丝缠绵,勾人愁绪,桃夭也是在这绵绵雨丝里思念心上的人么?不过他拉上自己作陪算什么,莫非是一出人间通俗狗血的折子戏,她和他的那位心上人长得很像?
一路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走了多远,桃夭忽然问:“为什么要救人间皇后?”
忘川想了半晌,回答:“黑青恪将她折磨成那样,她也不肯背叛皇帝,哪怕是做戏,说一句她爱黑青恪。也许……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桃夭却轻轻一笑,是冷笑:“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世上哪有永恒不变的真情。她不背叛皇帝,皇帝就不背叛她么?哼……”
伴着他话尾的又一声轻笑,忘川立即将先前的猜想全盘否定。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爱人?更别说在雨中真心怀想!
正想着,桃夭的脚步缓缓停下,沒提防先迈出了步子的忘川只好跟着停下,回头看他,他却看着远方。
远方回廊转弯的地方,盛大的猩红雨遮下,一个宮髻高挽华贵无方,火红如怒放玫瑰的女人,正将两道冰冷目光如剑射来。
虽然下着雨,天气却正好,如春暖乍寒时候,只是微凉。但忘川的眼睛一触到那两道目光,立即心头一冷,仿佛天地之间陡然卷起了凛冽寒风。
但那眸光只在她脸上短暂一扫,立即对向桃夭。
桃夭淡淡地望回去,没有开口。
很安静,能清楚听见雨落在荷叶上的沙沙声。
仿佛一场无声的厮杀,忘川能感觉到那两双相对而视的目光里满是恩怨情仇刀光剑影,虽然一个盛气凌人,一个风轻云淡。
终于盛气凌人的败下阵来,宛如怒放玫瑰的美丽女人大袖一挥,携怒而去。
寒风散去,忘川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两女一男呢,说:“呃……我想……”
桃夭说:“你想错了。她是典离,魅族左相,魅皇最信任的人。浅浅可知,魅皇最恨什么?”
忘川回答:“神仙。”
桃夭微顿,嗓音忽然有浅淡萧索,说:“这样久远的事,浅浅……还记得?”
忘川说:“我活得太久了,很多以前的事都忘了,天帝和魅皇的恩怨轰动六界,我也只隐约记得大概。”
桃夭说:“回去吧。”
桃夭送她进屋,还没开口,就看到碧玉葫芦已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他倒很讲信用。忘川拿起葫芦摇了摇,脆响叮当,依旧好听。
桃夭说:“我走了。”
忘川想了想说:“谢谢你。”桃夭停在门口,声音很淡:“只是交易。”
忘川赶在他再次迈步之前,说:“那我们再做一次交易!”
桃夭微微侧头,露出好看如花的侧脸:“想要什么?”
忘川道:“解开我灵犀的封印。”桃夭唇角轻轻一抿,笑意如红蕊迎风:“这里是西隅魅谷,如果浅浅用灵犀联系天庭之人,你说魅皇会怎么做?”
忘川默了默:“杀了我。”桃夭微微一笑,表示她说的很对,也表示这是一场做不成的交易。
忘川觉得他似乎心情不错,趁机道:“那换我的雪玉仙笛。”
桃夭侧回头去,留给忘川一瀑漆黑如墨的发,忘川看不见他表情,只看到门外雨里一场零落桃花,又是那样疏淡迷离的嗓音:“一个破笛子而已,浅浅,就那样想要?”
忘川道:“我可以为你做顿饭……也可以陪你再在雨中散一次步……”呃……还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需要。
半晌,桃夭才幽幽开口:“同一件事做两次就没有意义了,不如……”他侧过身,好看的眼眸里流光转动,“浅浅,让我一亲芳泽。”
“啊……”忘川怔住。忽然想起那夜他在身后环住她轻咬她耳际的一幕,不由地打了个激灵。
这厮太可恶了!虽然自己早不是什么清纯少女,也过了情窦初开的娇羞年纪,但好歹也是六界神尊,地位显赫,纵然如今被他软禁幽囚,当面提出如此轻薄要求也实在太过狂妄无礼了!
忘川瞳孔一缩,怒上心头。桃夭却将眉梢一挑,唇角微微一勾,满脸玩味表情地看着她。
忘川厉声道:“你滚!”
桃夭呵呵笑开:“是浅浅要跟我做交易的。既然不愿意,那这轻贱东西留着也无用,我现在就把它捏碎了吧!”
手掌一翻,雪玉仙笛已在他掌心,转眼便要成灰烬。
那是朝阳所赠,忘川情急叫住:“等等!”桃夭手势一顿,雪玉仙笛在他掌尾下映着满院零落桃花,凄然好看。
朝阳,忘川想,那是一个为了保护自己,宁可牺牲性命灰飞烟灭的人,六界之中,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了。
半晌,桃夭说:“浅浅,你想得太久了!”
忘川蓦地抬头,冷冷盯着他:“一下!就一下!”反正自己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了。
半晌,桃夭才缓缓点头:“就一下。”唇畔绽开笑容,面上却陡然换了颜色,满是毫不掩饰的说不出的落寞孤寂。桃花色的眸子看向忘川。
忘川冷眼相待,忽见他眸光陡然狠厉,心头一惊,已被他一把搂进怀里,凑上双唇。
那样冰冷的唇,送上的却是猛烈如火的亲吻,桃夭将忘川的嘴堵得严严实实,拼了命地往深处舔舐。
忘川很快发现,他不是在吻自己,而是在吸食自己,像魔鬼吸食猎物,仿佛要把自己的血肉一丝不剩地全部吸干吸尽!连皮也要剥掉,骨头也要咬碎!
那当然不是爱,不是喜欢,也不是戏谑玩弄,而是轻蔑和仇恨,那样刻骨铭心的轻蔑,那样钻心蚀骨的仇恨。
忘川想要推开她,却被他双臂牢牢钳住,根本使不上力,脚几乎踮起来,被他一下子带到床边,推倒到床上,压在身上,狠狠吸食。
仿佛乾坤颠倒天昏地暗,那的确只是一个吻,但忘川觉得仿佛过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她满脸通红,眼睛里都充了血,饶她是神仙,也几乎窒息,直到她再半丝反抗的力气,桃夭才蓦然停住。
忘川立刻咳嗽起来,赶紧大口大口地呼吸。
闷闷地一声哼,桃夭从她身上翻起,长身立起,在床边站了站,斜眼看了看凌乱锦被中仿佛死里逃生狼狈尽现的忘川,将粉色丝缎长袍一撩,扬长而去,留下轻飘飘一句话:“想不到一个小小玩物,浅浅,竟看得如此重要。”
啪嗒一声脆响,床边雪白地面上落下雪玉仙笛的莹莹光芒。
很久之后,忘川才明白,桃夭扔给她的哪里是一支雪玉仙笛啊?
很久之后,明白了的忘川多么希望,此时的桃夭能将这一支雪玉仙笛深藏之,折毁之,永世不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