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牢骚门诊(1 / 1)
“您能否告诉我您的姓名的由来或者典故呢?”
看起来有点面生的病患急忙对我解释:“这就是我的真名。”
“让您误会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并非质疑您姓名的真实性,只是一向认为了解关于某个人的姓名的掌故有助于我增进对本人的理解。让别人讲一讲自己姓名的由来,这是我诊治病人的传统,当然,如果您觉得介意…”
“不不,其实我不介意。我只是习惯了被初次见面的人问‘这不是你的笔名吗’之类的问题,毕竟我的名字读起来确实有点奇怪呢,很多人说听起来像个美少女。为了这个名字,我身上闹出过不少乌龙。”
坐在桌子对面的男患者很开朗的笑了起来。刚进门时,这位名叫有栖川有栖的先生从外貌和穿着上就给了我一种他应当是个相当阳光的人的印象,而当他一开口,大阪人特有的热情腔调更加重了这种印象。这位先生的气质和整体上给予人的观感,与其他挂号到我的这里的病人颇为不同,不过这样倒是与我这间终年日照充足洒满阳光的诊疗室温暖的气氛颇为和谐。
毕竟,我所专任的门诊,是被同事们戏称为牢骚门诊的不明病症倾诉门诊。不少人认为这个门诊毫无存在意义,完全是为改善医患关系而建设的不需要任何硬性技术的废物部门。尽管我确实不擅长外科,但我自己并不这样看待牢骚门诊。不过我也得承认,一般而论,挂号来向我倾吐病痛的病患,不是说自己术后伤口一直发疼,就是说自己用完麻醉剂后时常头昏,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愁容满面。这些病人往往都有在生理或心理上凭一己之力无法消除的烦恼,他们会因此而郁郁寡欢。这种心理上的抑郁感,需要通过多次的倾吐才能渐渐消散,而我需要做的,就是通过倾听和语言上的引导帮助他们消除心理上的压力,最终以积极的状态返回社会。
然而,面前的有栖川先生,却并没有给人以心情抑郁的印象,他看上去身体健康,而且我甚至能感觉到某种近乎于快乐的气氛围绕在他身边。那么,他为什么要来这边呢?我心中不免产生了几分好奇。
“名字确实是有趣的符号,对于某个人开初的印象正是由名字带来的。和有栖川先生一样,从前我也曾因为名字的事情被人误解过。有在社交论坛上认识的朋友误以为我的名字叫田口公子,因而想当然的认为我是一位女性,想要把一位在东京警察厅的青年精英介绍给我当男友,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这么夸张的乌龙我倒没有遇到过啊。”
我们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之后,有栖川君努力收敛了一下笑容,用稍微严肃一点的口气对我说。
“大病之后,让我感到困扰的事情,其实跟我的名字也稍微有一点关系呢。”
他以手支撑着下巴,趴在桌子上,轻微的叹了口气。
“并不是我不想告诉田口医生关于我的名字的掌故,而是我已经记不得任何关于我的名字的来源的事情了。总觉得我这样独特的名字应该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可我却想不起来。”
是失忆症吗?我询问有栖川先生,他略有点沮丧的说:“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生了一场病,结果把最近一段时间自己的经历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许多过去的生活片段也变得极其模糊,真是太亏了。”
太亏了?我正在疑惑,有栖川先生已经滔滔不绝的解释起来了。
“我是个职业小说家,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一直很享受写作的感觉,而且很喜欢通过旅行为自己的作品找灵感。最近我出国旅行了一趟,花了不少钱,应该也看到了不少风景,可因为这场病,现在我对这段旅行能想起来的只剩下几个片段了。本来还以为能从这次旅行中为马上要开启的新连载找到灵感,这下子什么灵感都不可能找到了,我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要去那几个国家旅行都想不起来。最可怕的是,在旅行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稿子居然一个字也没动。连载马上要开启了,我还一点思路都没有呢,到底该怎么应付片桐的催稿啊!”
他抓狂似的揉乱了自己的短发,然后继续沮丧的说:“虽然什么都记不得,但即使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印象,我也敢肯定之前那次旅行一定是一场跌宕起伏的冒险啊,总感觉里面还有枪战之类时髦的情节,记不起来真是太可惜了。”
“听起来确实很可惜啊。”虽然出声附和,我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默想,不论怎么说,在这个法制社会里,枪战什么的大概也只可能这位想象力丰富的小说家做梦的产物吧,也许他是在旅行过程中去看了场谍战大片?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要说出自己的猜想比较好,因为我不太想刺激到他此时沮丧的情绪。
“所以说常年昼夜颠倒的赶稿真的有害健康啊。楼上我那位主治医生说,要不是我多年来作息不规律,也不至于年纪轻轻的就出现危险的心脏问题。他说后遗症没严重到在醒来之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就不错了,不,经历过心脏骤停之后没有干脆醒不过来就不错了。不知道用医生的说法来暂时搪塞一下编辑有没有用,但是如果拖稿太久的话,即使是对片桐君那样的好人也会没法交待的。估计拖到最后只能先把之前写来练笔的江神系列的日常推理短篇集结成册应付一下了,虽然除了叙诡之外,我最讨厌写日常推理。唉,真是令人头疼。”
“心脏出问题,确实容易影响到脑部的供血。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心脏问题上的大师,曾跟我讲过心脏出问题可能导致的种种后果,听上去实在是相当危险。不论如何,看到您现在这样生龙活虎,真是令我高兴。”
我由衷的说。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仿佛在担心自己的抱怨给我添了什么麻烦。事实上倾听他发牢骚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其实新连载的灵感倒在其次。真正让我觉得可惜的,是自己好像丢失了不少非常重要的回忆。这确实令人讨厌。已经不是第一次出这种事情了,我读大学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症状比这次还要严重。怎么这种事情总是摊上我啊。说起来最近我接到一些人打来的电话和传来的信息,听他们的意思,我在旅行的过程里似乎确实经历了不少事情,可从他们的话里,我根本推断不出来到底我到底为什么会和他们一起做那些事情啊!要是我拥有江神二郎,啊,就是我小说里的侦探,那样的推理能力就好了。”
他看了看作好了倾听准备的我的面孔,把视线移向了窗外的樱花树上,皱着眉头说:
“从病中恢复过来不久,我就接到了之前在日本认识的一个法国朋友的电话。我还能记起一点最近在她在巴黎附近带我观光的事情,但其他的就都记不得啦。她在电话里先是超紧张的问我感觉怎么样,听我说已经没事了之后不知为什么很开心的对我说了些奇怪的事情,听起来好像是关于橡皮擦?等我问她我是不是之前跟她讨论过利用橡皮擦来构建新小说里的诡计的主意的时候,她又突然说没想到我的后遗症这么严重,然后说我确实跟她讨论过我的小说的构思,但跟橡皮没有任何关系,其实我是之前拜托过她帮助我把我小说里的主人公打造的更像哲学家一点。的确,我之前是为了没法把我小说的主人公写得更像一个热爱哲学的人而感到苦恼,不过我真的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拜托别人帮我处理这种事情呢,我平日甚至都不会把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件写进小说里。实在搞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啊,虽然娜迪亚小姐愿意帮我,我确实很高兴。”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件来自一位在我们推理小说界赫赫有名的老前辈,信封里附带着厚厚的打字稿和我到处找不到的小说大纲!他说我之前拜托朋友找到他,请他以自己的风格试着戏仿一下我的小说,他已经完成了这部作品,希望我能喜欢。确实,我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把之前列好的小说大纲寄给了某个人,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和这位前辈素昧平生,而且也不能用前辈的稿子来搪塞编辑啊。首先,原创本来就是作家应有的态度,其次,我们俩的写作风格也完全不同啊。看到那位前辈居然认认真真的写了那么厚厚的一摞,这让我觉得更加羞愧了,简直是莫名其妙给人家添了麻烦。没办法,只能致信道谢,等我赶完自己的手稿,想办法把那位老师的作品附在后面当特别篇好了。唉,这样搞不好特别篇反而比本篇更长啊。”
他絮絮叨叨的一口气吐槽了半天,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藤原护士倒给我们的白开水,抿了抿嘴唇,又说道:
“当然,生这场病后也不是没有发生好事,之前在这里住院时,有个看上去十分面熟的读者姑娘听说我住院的消息,居然到医院来看望了我,虽然呆得时间很短,但给我带了一大捧花呢。只是我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难道是签售的时候吗?但是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就感到很高兴啊。”
“另外,之前一直在苦恼自己之前写的系列小说的大结局该怎样写,结果出院后再想起来,却突然觉得完全不是问题了。本来一直不知道怎么的觉得应该在结局篇里把我写出来的侦探杀掉,现在想一想,觉得这种想法真是莫名其妙。就算不打算写下去了,让侦探出国才是一般而言最合理的结局方式啊。反正江神学长也曾经表露过想要出国的意思,我就打算这样做了。下了这个决心真是让人神清气爽,搞不清楚自己之前在这方面烦恼写什么。不过田口医生,刚刚说的这些拜托请帮我保密啊,否则肯定会影响销量的。”
虽然好像忘掉了很重要的事情,但幸好没有对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因此没必要觉得消沉,是这样吧,田口医生?”他这样问我
“您这种态度确实非常令人欣赏呢。”
“本来是不想来这里挂号打扰您的,但朋友说还是应该找专业人士排遣一下情绪才行,结果就耽误了您相当长的时间啊。”
“我很享受与有栖川先生聊天的过程。因为我能感到,您现在虽然还面临着种种烦恼,但其实过得很好吧。”
他好像有点羞赧的笑了起来,说:“还有一点让我觉得不爽的就是——我之前最好的朋友告诉我,在我记不起来的那段时间里,他向我告了白,而且我已经同意和他交往了。可我根本什么都记不起来啊,总觉得他通过这一点占了便宜呢。”
他所用的词是“他”而不是“她”,我立刻敏感的注意到了这点。不过作为医生,这样的状况我见过许多,早就习以为常,于是我坦然的说:“恭喜。”
“谢谢您,田口医生。多蒙您照顾了。”
他起身告辞,离开了我的诊疗室。
四月的微风从敞开的窗口吹了进来,带来了淡淡的香气。候诊室里又一次空无一人,我回到诊疗室后面的休息室里,拜托藤原小姐给我泡一杯咖啡。耳畔是她唠唠叨叨畅谈着的家长里短,我拿着咖啡杯站起身,走到窗边,正看到有栖川先生在东城大学附属医院的樱花夹道上行走的身影。如果是三月的话,漫天飞舞宛如洪水的樱花之下,他轻快的身影应该会显得更加元气吧。
让病人在倾吐的过程中将负面的情绪自己揉成一团丢出身体外面,然后从牢骚门诊中毕业,而我只需要安静的倾听,看上去什么都没做,却又出人意料的有效。
这不正是我最喜爱的工作吗?
而病人们离开这里时变得轻松和充满活力的身影,就是对我的工作最大的肯定了吧。
看着他的背影,我暗自愉快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