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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那会是寻常的一天。
不,现在想起来,在那之前早就存在许多征兆了。但那时,从新干线上下来,搭乘电车慢吞吞的去往火村英生的寓所的我,还完全没能意识到我的人生将发生何等的巨变。
我是有栖川有栖,职业是推理小说家,被我戏称为临床犯罪学者的火村英生是我的大学同窗。作为英都大学社会学系主攻犯罪学的准教授,火村曾经以田野调查的名义协助警方解决过许多事件,而我常年作为他的搭档陪同左右,我们自从英都大学毕业后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火村于我是独一无二的挚友。从前我常常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介绍火村和我。然而,自那一天起,我再也无法如此肯定的对别人这么说了。这一切的发生不能怨火村,那个糟糕的种子一开始便是由我种下的,它悄悄蛰伏了十几年,终于自那一天开始,在外界变化的刺激下,渐渐抽出了黢黑的新芽。
但是那天的我,还在浑然不觉的向着火村位于京都北白川的寓所前行。
那天我并不如往常一样心情愉悦,反而有些不安。前一段时间报纸上的新闻影响到了我的情绪。社会版面上,铺天盖地的基拉再现的消息让人根本无法无视。基拉似乎是十几年前的一个专门以谋杀狱中和逍遥法外的犯罪者为乐的杀人犯的代称,这个杀人犯的作案范围遍及整个世界,而且让几乎所有死者都以心脏麻痹的方式死亡,最终,他为日本警方所击毙。作为侦探小说家,我也曾经试图了解那个轰动全世界事件却糊里糊涂的走向结局的事件,但关于那个事件的资料着实太少,偶尔查到一点资料,其中对基拉的身份,杀人的手法,事件解决的方式等最为重要的内容也都语焉不详,加上我更偏好本格推理,火村也对于我的努力采取了有点类似于嘲讽的态度,最终,这种尝试就无疾而终了。这些就是那时的我对于基拉事件的全部知识了。
而在那天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基拉再现了。
世界各地监狱中又开始不断出现因心脏麻痹而死的犯罪者,世界又一次陷入了恐慌和崇拜。听说日本以及许多国家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基拉事件调查部门,但目前似乎仍然毫无头绪。
对于上一次事件,我基本没有印象,但这一次事件所造成的热潮,我却能够切身的感受到。
“正如耶稣基督一样,神复活了。”
某个网站的标题是这样写的。而街头巷尾也突如其来的涌现了大批的基拉崇拜者,他们穿着黑色的袍子,手里执着蜡烛,成群结队的□□,宛如某些新兴宗教团体。
我对当年的基拉事件有这样大的影响力感到非常惊讶。但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基拉事件其实与我仍旧没有太大的关联。毕竟如果基拉是一个,或一群以消灭罪恶为人生的终极目标的人的话,我不记得自己曾犯过什么罪,因此也就并不担心自己会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杀人狂干掉。
我担心的是火村的处境。
最近一段时间,大约正是从基拉再现那时开始,火村就变得有些行踪不定。他向英都大学请了长假,理由是需要参加一项国际性质的田野调查。我当时奇怪过英都大学校董会怎么能够容忍这样不严肃的请假理由,但假居然很顺利的批下来了。
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开玩笑说火村的学生们一定对于他这个不敬业的导师感到头疼极了,火村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回嘴,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其实火村虽然对于学生要求的略微严格了一些,却也算是英都社会学系的一位人气副教授,就算请假次数频繁了一些,大概学生们也不会太过生气,只会有‘啊,这位帅气的老师这学期没有开课,不能去蹭课了’之类的心里活动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处于假期的火村似乎反而比工作时过得更加繁忙了,时绘婆婆在电话里告诉我,火村经常早出晚归,而且莫名其妙的对于自己的行踪讳莫如深。而我也能感受到,尽管往常出现事件时火村总会在第一时间找我一起参与调查,但这次,他似乎希望尽量的将我排斥在最近正在处理的事件之外,既然他不愿透露一点关于他在处理的事件的信息,我出于对于他的私人空间的尊重,也很难为此向他发问。
但最近关于基拉事件的传言甚嚣尘上,联想到火村的这些表现,我不由得有些担心。
担心火村参与到了这个事件之中,却由于某些无关紧要的原因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火村与警方的联系一向很密切,所以日本警方拜托他参与基拉事件的处理,是很有可能的。
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的基拉事件似乎有不少警员殉职,可见那个基拉应该是一个相当凶残的危险分子吧。所以,火村这次的“田野调查”,恐怕不会有多么安全。这大概就是最近每一次我询问他假期在做些什么,他都找些话掩饰过去的原因吧。
他很可能出于正义感放任自己暴露于某种危险之中,却不愿意让身边的人牵扯进去。我能够理解火村的想法,也一定会支持他的做法,但还是决计不能接受作为他的好友的自己眼睁睁看着他陷入危机,却什么都不知道这种状态。
所以我打电话给火村,要求和他做一次严肃的深谈,虽然我们两个人之间其实一般都严肃不起来,但这一次毕竟涉及到了火村的生命安全,我觉得还是应该了解一下实情,否则一定会担心到晚上失眠的。至少,要让火村知道,我不怕危险,而且尽管在这方面能力不算太高,却也愿意向他提供任何他需要的帮助,所以,他不需要因为担心我而向我隐瞒他在做的事。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随意的猜想,也许火村真的只是忙于某项学术活动,不过根据我对火村的了解,我还是觉得自己这次的猜测应该没错。所以还是找他求证一下好了。
胡思乱想之际,我来到了火村寓所的门口。时绘婆婆前几天回家乡度假了,果然,给我开门的是火村。
“咦,瓜太郎他们呢?”
“啊,最近没时间照看他们,就拜托度假的时绘婆婆带它们一起去了。”火村随意的挠着头发,说道。
火村家里养着三只猫,我以前也曾经描述过它们。火村一直很疼爱这三个小家伙,现在他却忙得连猫都需要托给别人照看,实在是非常反常,于是我说:
“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啊?”
“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了,你不是最近正在忙着构思你那个江神系列的第五部长篇作品吗?怎么突然有时间过来?”
“因为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啊,笨蛋。”
我不禁对于他试图转移话题的行为感到有点生气。
“我总是在想,你不会是参与那个基拉事件的调查了吧。”
本来正在摆咖啡杯的火村的动作停顿了一秒,然后更加随意的说:
“呀,有栖,你知道了呀。”
“其实本来也想走之前去找一趟你,后天开始我就要搬进某个类似调查分部的地方了,那里恐怕会禁止使用一些用于联系外界的工具,电话,聊天软件一类的东西,应该都不能用。所以,如果找不到我,不要以为我是被绑架了什么的。还有,关于我参与这次的事件的事情,千万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可涉及我的生命安全啊。”火村说。
这段话包含的信息量让我消化了半晌。
“所以你就这样承认自己参与调查基拉事件了,火村?”
“我相信你,有栖,我知道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他的态度似乎变得严肃了起来。
“既然你这么讲,我当然不会说出去。”我回答。
“这就足够了。”他说。
“火村”,我追问,“我这样做就能保证你的安全吗?我真的不需要——”
刚想问他我是不是还能帮他些什么,他就立刻说
“有栖,答应我,要装作你对于这件事一无所知的样子,事实上也千万不要试图去了解这个事件。这就是你所能做出的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他无意识似的用手指捻着带歪了的领带,表情严肃的几乎有点不像他了。
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只有点了头。
我相信火村。尽管他现在是一副你什么都不知道最好的样子,但他这样说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如果硬要帮忙,说不定反而让他真的陷入什么危及生命的麻烦当中。
至少,能够见到他,能够知道他现在在做些什么,我的心就算放下了一半,当然,另一半仍旧因为他的安全状况而悬着,而且估计还会悬很久。但既然这是火村的选择,我也只能接受和尽力支持他了。
“另外有栖,最近你可能会受到警方的跟踪保护。这是由于我参与了基拉事件的调查的关系,所以如果发现有人跟踪你,也不要害怕。他们是出于善意。”
“嗯。”我答应道。虽然总觉得听上去自己的人身自由好像受到了侵犯,不过考虑到我和火村的关系,警方这样做也是出于好意的。
“最后,如果有陌生人特意来对你说关于基拉事件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要相信,不论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也不要碰任何他们给你的东西。这一点比之前所说的所有事情都重要。有栖,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这话听上去简直像是把我当作幼儿园里的小孩子了。可看着火村郑重的神情,我只能闷闷的回答“知道了。”
听到我的回答,火村似乎松了一口气。
“有栖,现在情况特殊,要保护好自己。”
我又最后问了一遍:“这次真的不需要我吗?”
“这次是个例外。参与事件的人越少,最后反而越容易解决。所以不要参与进来。也不要担心。”
火村说。我只好说:“那你一定要小心。”
“你不要太担心。调查总部里有上次事件解决时留下的资料,足以让我们解决这次的事件。”
这次校董事会给我的假期很长,等基拉事件解决完,我们说不定还有时间一起去哪里度个假呢。火村那时那样玩笑似的说,仿佛故意要冲散刚刚的话题的严肃性。
但是尽管全心全意相信着火村,我还是出于好奇忍不住打岔问道:“火村,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参与这次关于基拉事件的调查呢?”
是因为基拉事件是个很离奇的事件,所以引发了火村的兴趣吗?我当时是这个意思,因为我知道火村一向比较青睐于那些引起他的兴趣的事件。但火村听过之后,却似乎愣了一下。这种态度于他是非常少见的。
“这个啊”,他停顿了一下,说:“等度假的时候再告诉你好了。”
我气得用沙发上的抱枕撞了他一下,他笑了起来,我之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有栖川老师,这段时间里,你可要抓紧时间把你那个大学生破案的故事写出来才好,否则度假的时候还要忙着赶稿可就无法好好欣赏风景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想。”
至于我,既然答应了你一起去度假,就一定会平安的回来履行承诺的,所以不要担心我。我知道火村的潜台词其实是这样的。所以尽管仍旧担忧着他,我还是回答“好”。
“那么现在呢?”
“现在?”
“你不是已经过来了吗,去哪里吃晚饭?”
刚刚谈论的话题过于沉重,我差点都忘了晚饭的事了。
“你说呢?”
我们最后就在附近一家快餐店随便吃了点东西。不过我必须承认,那天即使在吃东西的时候,我都不免紧绷着精神。我总是担心会从哪里冒出一个凶徒,拿着一把手枪指着我们俩,因此去餐馆和回去的路上,有时会无意识的挥舞着拳头作出要开全武行的架势。不过火村倒是十分坦然的样子。他甚至还在共进晚餐的时候与我聊了我那时正在构思的新小说。
“布局和诡计都已经想的差不多了,唯一的问题是侦探本人了。”
“你说的是你那位江神学长?”
“不是我,是那位有栖的江神学长。”
写小说时,我总喜欢把自己带入助手的角色,正如在生活中,我很愿意作为助手帮助火村解决事件一样。因此,我所写的第一个系列小说,里面那位侦探的助手与我同名。
“我记得那位有栖似乎正在写一部关于临床犯罪学者的故事呢。”
“是啊,这样设定比较有趣嘛。”虽然这种有趣也许只有我们两个人和警方那几位熟人能体会的到。
江神二郎系列是我在读大学时就开始构思的作品。我那时偶尔会梦到一个穿着白衬衫,头发略微有点长,看上去很聪明的青年。我当时想:这样的青年如果写出来会很有趣吧。于是就真的动笔开始写了。
事实上,也是托江神二郎的福,我才会在大二那年认识了冒冒失失的在我趁上课时间写小说之际偷看我的小说,之后还堂而皇之的过来搭讪的火村。所以,我对这个系列的感情要比其他作品深一些。不过,由于一直觉得自己在写这个系列时把握不好塑造人物的力度,我经常隔好几年才写一部关于江神二郎的新作。搞得有的读者都吐槽说“等江神二郎毕业的时候估计我的孩子都要上大学了”。
不过这次,江神系列已经写到第五部了,也是该做个了结的时候了。但问题是——
“我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把江神二郎写死的问题。”
火村抬起头,审视着我的脸。
“我本来以为你是在犯愁让那个叫有马麻里亚的女孩选择谁的问题呢。”
“拜托,这根本不重要吧。我写的又不是言情小说。”
“可青春和爱情本来就是那个系列的卖点之一吧。”
“我的小说是想靠逻辑取胜的,是逻辑!”
我赌气喝掉了整整一杯啤酒。懒得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我拉回了话题。
“我在之前的作品里写过江神学长被人诅咒活不过三十岁这种话,所以现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我——不想让江神二郎死去。
“你的小说不是靠逻辑取胜嘛。如果不想写死那个人,你就合逻辑的让他打破诅咒好了。”
诅咒这种东西本来就与逻辑相背离的嘛。火村说。
可是——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不想让江神二郎死掉,可是——”
可是我却控制不住写下那种谶言一样的话,仿佛在提醒自己,你最后总是要杀死他的。
“我总觉得,江神二郎就应该在三十岁之前死去。”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从未仔细想过这件事,但即使想了也得不出答案。总不能因为无法控制住自己杀掉自己在小说中写掉的人物而去看心理医生吧。
“可是我真的一点也不希望江神二郎死去。我非常喜欢他。”
非常喜欢这个在大学时代存在于我的梦境中的,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虽然跟火村熟悉之后,我就不怎么再做这样的梦了,但我始终对这个在梦境中勾勒出的青年的形象有着很强烈的感情。我甚至还曾以火村为原型创作过一个人物,让他与江神一同破案呢。
“可我却又想用自己的键盘抹杀掉他。”
“对于虚拟人物,你也不必那么在意吧。”
火村掏出香烟,点燃它放进嘴里。我也问他要了一只烟。
“也许写到水到渠成的地方,怎样拯救你笔下的侦探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呢。”
“说的也是。”
火村正忙着解决危险的事件,我却还在担心自己小说里的人物的生死,未免也太轻重不分了点。
那天,我又在火村家住了一晚。不同以往的是,我睡得并不太好,其实自从开始怀疑火村参与了基拉事件的调查,加上小说创作遇到了瓶颈,我的睡眠质量就有所下滑,坐实了这件事后,那天我更加因此而辗转反侧了。
我总觉得半睡半醒之际,曾看到火村穿着睡衣站在我的床边,低头盯着我。
神色似乎是极其担心的样子。
不过,我又没把自己卷进什么危险的事情,他担心什么嘛。
担心的人明明是我啊。
所以这样的场景一定是我梦见的吧。
我又翻了个身,终于彻底进入了梦乡。
梦里,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衬衫的江神二郎也在用那样担忧的神情,低头盯着我。
第二天早晨,我就启程回大阪去了。
“你一定要小心。”我叮嘱火村。
“放心吧。”
火村回答。他知道我的话里既有让他小心基拉的意思,也包含另一重意思。
要小心曾存在于他心中的某种念头。他知道我一直在担心他再次产生那种念头,所以特地用了非常具有安抚意味的语调来回应我。
紧接着他却又反过来叮嘱我。
“你一定要牢记你答应过我的几件事。”
“放心啦。”我是不会拖火村的后腿的。于是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如果我知道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情,那天一定会和火村好好的道个别的。而现在,我却不知道我是否还拥有再次见到火村的机会。
那一天,正是命运的齿轮重新转动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