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拯救(1 / 1)
马车里我看到了一股一闪而逝的白烟,瞬间过后,一切归于无形,剩下倒在软榻上紧闭双眼的李承乾,还有……一个白衣人。
“……是你?”我没想到。
白衣人倚在车厢上,斜眼看我,片刻满意道:“嗯,不错,身手还是那么好。”
我皱了皱眉,问:“这车里你下了毒?”
“普通的迷药而已,”他貌似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还真是把我教你的都吃了。”
我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敢吃,怕毒死。”
没错,他是姜深,青虹门用毒最厉害的杀手。
他呵呵笑道:“你还是那么喜欢跟人对着干。”
“你不会是来找我叙旧的吧,我跟你没什么可叙的,你可去找北海,他应该也在。”我说的时候有点不安,其实很怕他们真的联手。
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否则他不会这么明着出现在我面前,但也不能肯定,毕竟他是杀手,总是有任务的吧。
杀谁呢?
他面色如常,淡淡道:“刚叙完。”
我心往下沉了沉,面上不动声色。
“……说说你想跟我说什么吧。”
“不想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他把昏迷的李承乾丢到车厢地上,自己躺到了软榻上。
我用力踢了李承乾两下,没回答,反问道:“你要杀谁?”
“唔……本来是不能说的,不过已经杀完了,就告诉你也无所谓,”他曲起一只腿,脑后枕着两只胳膊:“那个人你认识。”
我渐渐不耐烦:“你可以干脆一点说出来。”
“周吾。”他道。
我全身的鸡皮疙瘩像是都炸了开来,汗毛根根竖起。我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压下狂涌的震惊,但没有成功。
“……当真?”
过了好久,我问。
“嗯。”他叹息似的回答。
听到他的回答,我猛地松了一口气。周吾那日疯狂的模样,如今历历在目,一闭上眼,便仿佛看见遍地鲜血残骸,还有呆呆闭着眼毫无生气的程禾……
我思量片刻,还是问道:“那……北海呢?”
“也死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我好像在他脸上看到了悲伤。
我疑惑道:“谁叫你去杀他的?”
“谁?周吾吗,还是北海?我要杀的人是周吾,北海是顺带的,不过我的雇主嘛……这我可不能说。”他笑了笑,表情恢复正常。
“那换个问题,你怎么做到的?”
“用毒啊,我研制了一种新的□□,威力很大哦。你知道突厥军队里面的瘟疫吗?”他的表情变得洋洋得意起来,像个征求表扬的小孩子。
我恍然大悟道:“那瘟疫不会是你搞出来的吧?”
他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道:“是我没错,不过不是瘟疫,是毒。”
“怪不得扩散得那么快,但我军被俘士兵却一点事也没有,你把毒放在饭菜里了?”
他闭上眼,一副很惬意的样子道:“一部分人的饭菜里。”
“包括周吾和北海?”
“不,他们是我后来……”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停了,我看过去,他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缓——睡着了。
我知道他这是装的,不想说罢了。
算了,知道了也无甚作用,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到底是谁派他来杀周吾的,周吾又为什么会那么痛恨皇室中人,身为中原人,竟然宁肯与其他边陲小国联手使计搞垮我大唐。
回想起那日在密林,他那副狰狞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唏嘘。当日在圣寿寺那个轻声细语娓娓劝说的红衣少年已经不再,化作了一个被执念驱使的魔鬼,那么残忍的,要我就此失去所有视为珍贵的人,要我此生都痛苦不已,生不如死。
而我如今,也确实没什么依恋了,这世上的人和事,有许多我看不懂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为什么受苦,为什么忍受,这成了我回长安路上最大的困惑。回到长安之后,我该怎么办呢,我是否还有什么事情要做?我已经不再是杀手,不再漂泊,也不再寻找,只是皇城里一位过了双十年华还未出嫁的老公主。
回长安之后,父皇下旨赏赐长安城内一处繁华街巷的宅院作为公主府给我,我安然受了,却还是住在凤阳殿。
我知道这次征战我本没有功,反倒有过,但是边境一战大胜皆是由一名杀手对突厥士兵施毒造成这一说辞似乎真的不太能令人信服,而且也有损国威。泱泱大国,边境作战竟要依靠江湖中不入流的杀手?说起来是够丢人的。
凤阳殿那个总是哆哆嗦嗦的小太监葛玉不见了,问其他的宫人,一律说不知道,我也没放在心上。
姜深很不要脸地赖在了凤阳殿,反正没有了程禾,他一个杀手,飞檐走壁出入宫门一点难度也没有,我更是拦不住他,索性随他去了。
于是我就这样窝在凤阳殿里,一日一日荒度着不知为何的日子。
君不见
春花秋月落江出
人离散
回首忘却来时路
何人堪晓
今夕何夕。
已是六月,夏日懒起,我赖在床上不想动,脑中盘桓着昨夜里缠绵不去的噩梦,躺得烦了,却无法入睡,窗外的鸟叫声便觉更烦心。
李承乾因为那个突厥良娣被废了太子之位,那女子却为他诞下了一个女儿。听说他已经不再日夜笙歌,处处留情,可到底是落寞了,碌碌无为了。
姜深依旧日日来,起初不觉得什么,后来慢慢觉得,他可能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要告诉我些什么,因为他总是以一种饱含深意的眼神看我,一看就是一整天。可我问他时,他又不说,转过头不看我,说些他做过的那些奇毒异药,像个喋喋不休的教书先生。
“哎你知道吗,我曾做过一种毒,味道跟这个很像很想,不过这个吃了不会死,更不会七窍流血。”他嘿嘿笑着说,又拿起一颗荔枝剥开,剔透晶莹的果肉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
成天来去自如也就算了,居然在我没起床的时候摸进我的卧室大吃特吃,而且一边吃还堵不住他的嘴!
“哎呀,皇宫里就是好,你说这刚几月啊,就能从南方运来的荔枝了,想当初在无垠山上的时候,可是打死也想不到能吃到这个的。诶?这个叫什么来着?”他锲而不舍地说着。
我躺在床上忍受着他的聒噪,最后终于忍不下去了,从床头不知道抓了个什么就扔了过去,被他一下接住。
出手我才发现,那是沈清啸送我的红衣小泥人,我扔出去的那个,捏的是我自己。
姜深好奇的把泥人拿到眼前,我吓得要死,还好他接住了,也不顾自己没穿好衣服,身着白色中衣跳下床,两下越过去,在他还没看清是把泥人一把抢了过去。
心道:还好还好,吓死我了。
“喂,你怎么了,脸都白了。”姜深也被我吓到了,又开始用那种满含深意的眼神看我。
这一次,那眼神里多了些探寻。
我由他看着,已不再发问,将泥人擦了擦,收回盒子里,放好。
他看着我做完这一连串的事,终于开口:“李九,你还是李九。”
我转头看着他:“这很显而易见。”
他又剥了一颗荔枝:“我的意思是,你不适合做公主,你没有这个命。”
我讥笑道:“这我知道,可我现在住在皇宫里,光明正大,这也是命。”
“可是你并不快乐。”他吐出荔枝核。
我面无表情回答他:“是,不过没关系,我从来没快乐过。”
“你有想要的人,对吗?”他一颗颗吃着荔枝,貌似不经意地问。
我看着他,目光如炬。
他摆摆手,道:“可别这么看我,我都不敢吃了。”
我继续定定的看着他问:“你知道什么?”
他慢吞吞地吐出最后一颗荔枝核,转头挑眉叹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道:“沈清啸在哪?”
姜深看着我,眼中又出现了那种包含无数意味的神色,久久不回答。
炎炎烈日从开启的窗户照进来,照得眼睛有些酸,我皱眉转身。
有些人,终究是无法再见了吧,那就算了。
这都是命吧。不论李九还是李若鸿,她命该如此。
“他在青云寺。”姜深道。
我定住了,缓慢地转过身,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看他。
此刻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他!
去找他。
我穿好衣服冲出凤阳殿,也不管姜深还在,在太极殿找到了正在批奏折的父皇。
我跪下,道:“鸿儿给父皇请安。”
父皇头也没抬,道了声“起来吧”,就继续看奏折,我心急如焚,却不敢打断他。
一直到晌午,父皇才停下来,看我还站在原地,问道:“鸿儿有何事?”
我道:“我想出宫。”
父皇走了下来,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道:“可是宫里待得闷了?”
“我想去……找一个人。”我低下头不敢看父皇。
明明当初是我说的愿意留下来,一辈子守着父皇,可是现在却要出宫去找另一个人……
没想到,父皇沉默之后只道:“去吧,你不应该被圈在皇宫里。”
“父皇……”
他道:“陪朕走走吧,花都开了吧。”
“回父皇,已是六月底了,好多花都谢了。”我低着头道。
“那就陪朕去看看树吧。”
“……是。”
晌午的太阳很大,射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和父皇走到一处凉亭坐下,父皇一手撑头,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
赵华一边摇扇子一边道:“皇上可是暑热,奴才叫人给您昨晚冰粥?”
父皇摆摆手,道:“你先下去,朕跟鸿儿说说话。”
赵华下去了,父皇却迟迟不说话。
“父……皇?”
父皇这才抬起头,道:“鸿儿,朕对不起你。”
我颇为惊恐道:“父皇这话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名叫周吾的谋士?”
“……认识。”
“他其实,不叫周吾。”父皇说话的语调很慢,就如同很多普通的老人一样,眯着眼看庭外刺眼的光,缓慢而疲惫地叙说着。
“他是朕大哥的儿子,叫李炳。朕夺皇位的时候,将朕的三个兄弟都杀了,这不是朕的错,就算再来一次,朕还是会这么做。江山,总要有一个明主。”
“那孩子,应该是来找我报仇的,杀父之仇啊。若我不是这江山的皇帝,倒无妨被他一刀了断这罪孽,可是承乾不争气,朕的江山未盛,朕还不能死,你懂吗?”
他看向了我,目光里是历尽沧桑的不悔与骄傲。
在那片目光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姜深就是父皇派去的,他早就知道有一个周吾的存在威胁着他,这些无数的辗转,无数的无奈分离,无数的兵马纷争,都是父皇为了引出周吾一步步谋划好的。可是作为这场棋局的谋划者,他却把自己描绘成了最无奈的那个。满心无奈地,双手沾满手足的鲜血;满心无奈地,蒙骗了失散多年最最信任他的女儿;满心无奈地,牺牲了数万名将生命交付与他的士兵;满心无奈地,牺牲所有为这盛世繁华付出一切的所有人。
我老老实实道:“鸿儿不懂。”
他似乎知道我会这样回答,看向那骄阳,宽容地笑了笑:“无妨,总有一日,你会懂的。”
没想到当时拼了命要去边塞,却是被父皇当做了一颗棋子罢了。
姜深说对了,我不适合做公主,皇室的情缘冷淡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我在这里也……并不重要。国家江山什么的,破了就破了,从来都与我无关。
我在一个风雨交加雷电轰鸣的夜晚决定启程,因为我不知道沈清啸,他那已经残破的身子还能经受多少次这样的风雨,我想……
……见他。
很想很想。
第二日雨过天晴,我整理好行囊骑马去无垠山。一路上一个人,就像我做杀手的那段日子,一个人赶路,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其他的时间都花在赶路上,算得上星夜兼程了。
可是很奇怪,越到接近的时候,我赶路的时间越短——我又有点害怕见到沈清啸了。
周吾说他已经自废双眼……是怎样的呢?
还有没有机会恢复?
会不会……已经好了。
我拼命往好的地方想,想要见他的心情已经很难忍受,我怕我撑不到见到他的那一天。
路再远,终究会走完。
抵达青云寺的时候已是黄昏,虽是盛夏,半山腰上却很凉爽,我走进青云寺,当初被烧毁的地方也没有修葺,仍是一片焦黑。
这样破败的地方……沈清啸一直住在这里养伤吗?
我四处找了找,都没有发现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难道姜深是骗我的?
骑着马往山下走,半途听见了一阵欢快的小声,我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那似乎是沈清啸的声音。
笑声停了,我听见他道:“你这么说,不怕皇宫里那位娘娘知道了,派人来杀你?”
另一个声音笑道:“我才不怕,我到这里来,就不回去了,跟着公子,谁敢来杀我?”
我在心里低咒了一声,这声音是葛玉,怪不得消失得那么彻底。
沈清啸的声音淡淡道:“我又不会武功,谁愿意来杀谁就来喽。”
小太监解释道:“公子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这地方挺破的,估计也没人会来……”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因为我走了出去。
那是寺庙的钟台,建在寺外,他们在这里摆了棋盘和茶,袅袅淡香就这样在水汽中弥散开来。
我看见沈清啸背对着我站着,脸上系了个白色的布条,在脑后扎了个节,正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
“怎么了?”他问。
我紧张地冲葛玉摇摇头,葛玉道:“啊……没、没什么。我是说,这里反正也没人来,我们……回去吧,冷了。”
沈清啸道:“好。”
伸手去扶葛玉。
两个人绕过我往寺里走。
我不敢跟太近,怕沈清啸发现,守在青云寺外。
夜里,快到子时葛玉才出来,我抓住他的胳膊,忙问道:“沈清啸的眼睛怎么样?”
他皱着脸回答:“公子的眼睛怕是好不了了,他是一刀同时将双眼划瞎的,流了好多血,他都没说疼我想找人来医的,公子不让。”
“为什么?”我一下提高了嗓音。
“不知道,公子很固执。”
很固执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感觉到过?
——因为他一直迁就你。心底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我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葛玉问我:“公主怎么会来?”
我道:“来找他啊,帮他找大夫治眼睛。”
说完,我的脸有些发热。
不止这些的。
我还想,告诉他,我爱他,很想很想他。
他为我受的苦,是我还一辈子也还不上的,所以我愿意用一辈子甚至下辈子来报答他,就像所有的传说中的报恩故事一样,以身相许。
“可是我……不敢见他。”我道。
“公主,虽然公子没说,但是他好像已经知道你来了。”
“什么?”我在黑暗里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葛玉道:“他刚才回去的时候告诉我,让我去收拾一间厢房。”
“那……怎么办?”我有点不知所措。
葛玉道:“我已经把厢房收拾好了,公主您先去睡吧,不早了。”
虽说是睡觉,可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最终还是没忍住,摸进了沈清啸的房间。
我第一次庆幸自己做过杀手这种需要隐藏的职业,绷紧了全身每一寸皮肤,生怕弄出响动来。
谢天谢地,沈清啸没醒,我进屋的时候,他好好的躺在床上,呼吸平缓,睡梦中眼上还是蒙着一块白色布条。
我就这样在昏暗的烛火里看着他看了一夜,在太阳升起之前离开屋子,回到厢房后却一不小心睡着了。
醒来已是天光大放,我在钟台找到了他们,沈清啸正在喝茶,葛玉坐在他对面煮茶。
我慢慢走过去,对葛玉摆摆手。
葛玉站起身,我坐了下来,回忆着沈清啸当初教我的步骤,虔诚无比地煮了一壶茶,放到沈清啸手上。
他端起问了问,继而一口灌下。
我看的有些心惊,生怕他烫到,没想到他却说:“李九啊,你煮茶的技巧还是这么烂。”
我……
这就能喝出是我煮的茶吗?
不管怎么样,先回了再说!
“那你不还是全喝了?”我梗着脖子道,却因为被他识破了,脸红一直红到脖子。
“你的茶啊,要是小口喝才是折磨啊。”他笑道。
……我没辙了。
没想到他说话还是这么欠扁。
“你知道我来了?”我问。
他没说话,也没点头。
“你的眼睛能治好吗?”我继续问。
他还是不回答,静止了一样。
我咬咬下唇,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把里面穿着红衣的小人拿了出来,递到他面前:“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他伸出手,摸了摸,又缩回去,依旧不语。
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收回泥人,道:“你喜欢我……”
他道:“我不喜欢你。”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那我喜欢你!”吼出这句话,我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勇气。面对他的勇气,面对这些亏欠的勇气,统统消失了,无助而怯懦地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呀,来拯救我吧,我已经陷进自责的沼泽无法自拔了。
我求你,来拯救我。
半晌,他伸出手往前够了够,摸到我的脑袋,轻轻揉了揉。
“好,我喜欢你。”
我几乎是一瞬间止住泪水,忘记了哭泣,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他。
“真的、真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
“那……我找郎中给你治眼睛好吗?”
“好。”他唇角笑容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