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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又逢明月映岚山(7~8)(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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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不是没去寻过季明轩的尸身,他也去找过那些地痞无赖,央求他们带自己去寻,结果惹得他们哄堂大笑,说,你去寻吧,就在西头的四方山上。

季明轩望着这帮哈哈大笑的地痞,只觉身上心里身上都像是被裹了厚厚的冰霜,冷得发颤。

西头的四方山,最多的就是狼。

那种狼天性凶残,一口尖牙,满掌利爪,能将最强壮的汉子都给开膛破肚了。

可程岚生还是去寻了,白日闲下来便爬去山上,一寸一寸地找,脚都磨出了水泡,鞋也坏了几双,其间差点遇上恶狼,寻了一个多月,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寻到。

他不敢想象季明轩是被恶狼分着吃食入肚,尸骨不存。整日宽慰自己,兴许是活了下来呢?兴许他挣扎着活了下来,下了山,躲在哪里休养了,等休养好了,他的明轩还会再来寻他,立在明月楼外头看他唱戏。

他整日的等,连唱戏都心不在焉,时常是水袖一甩,都忘了收回来,任它们拖曳在戏台上,一双眸子呆愣愣望着戏台子对面的角落,半点神采都无。

自然是要被班主打骂的,他唱的不好了,从前被程岚生招过来的老客人都不愿再来这明月楼,这世道生存本就不易,这几日连这最安宁的东城县都有些不太平,弄得人心惶惶,一些富贵人都不愿出门听戏了。

再加上原先爱看程岚生唱戏的那几颗固定‘摇钱树’都不愿再来,这明月楼的进账愈来愈少,班主养不起那么多的角儿,狠下心赶走了几个,半个子儿都没给他们带走。

剩下的角儿,班主让他们天天唱,没了人脉便到处找场子,有几回还下了雨,那棚还没搭好,唱到一半便落下冰凉凉的雨来,将程岚生的浇得全身都湿透。

他本就因为季明轩的事情终日恍惚,心头也郁结成了灾,再加之这几日里,班主对他非打即骂,程岚生心里身上都不好过,这一场冷冰冰秋雨落下来,恰如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身子垮了,魂儿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面白如纸,走两步都晃,猛地瞧着,竟像是残留在世间的一缕轻飘飘的孤魂。

班主终于没敢弄出人命来,吩咐他好生休养着,然后继续压榨旁的角儿。

风雨飘摇,就这么过了三年。

三年,明月楼檐下的燕儿春日衔泥,秋日归去,一来一回也飞过了三轮。东城县里的原先住着的百姓也搬离了好几户,如今门上朱联破败残缺,竟似从未住过人,也从未有过人。

就连那心肠狠毒的班主,也像是终于遭了报应,某个夜里突然就去了。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众人只是恍惚,恍惚过后喜忧参半,竟都不知如何是好。

事情已成定局,班主也无家□□儿,如今他死了,他们便重归自由身,如今到哪里,去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管着他们,更不会有人不顺心便打骂他们。

忧的是,他们都只是戏子啊,只会唱戏,哪里会做其他的?

一番愁苦之后,有些人却等不了,翻出来班主藏起来的银子便离了明月楼,另一些人见着眼红,便也急匆匆地抢了银子跑路了。

程岚生这个最想离开明月楼的,如今却不舍得走了,也不知他在盼着什么。

于是这明月楼里便只剩下一个程岚生和几个无依无靠的,十一二三岁的小角儿。

他们眼巴巴地瞧着程岚生,扯住他的衣角,张着嘴喊岚生‘哥哥’,极力地讨好他,生怕他也走了。

程岚生也不知该怎么办,便过一日算一日,想着什么时候有人来赶他们了再说。

结果,一连好几个月都没人踏足这明月楼。

程岚生终日郁郁,什么事也不做,穿了那套季明轩最喜欢的大红戏服立在戏台子上,面朝着季明轩经常站的那个角落,一遍遍地唤明轩。

有时候笑着,眼角挑起,走着云步,掩袖半遮脸,似羞还似喜。

有时候哭着,散了长发,跪坐在地上,泪痕尚温,水袖迤逦。

大多数时候,却是没什么动静的,像没了魂儿一般,只是发呆。

他疯魔了。

《春闺怨》一演许多年,自以为自己将张氏的‘痴’演到了极致,哪曾想,如今的自己,才更像是一个痴儿。

世人皆道,戏子的情,真真假假,大多是演出来的,真也是话本里角色的真,下了台,便是镜花水月,独有凄凉美意罢了。

可程岚生,纵是一曲罢,掸袖离场,红妆珠钗卸了,也褪了一袭红衣,依旧是......脱不开身。

八、

月圆夜凉,夜幕星辰,万家灯火皆亮,街上更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热闹,家家户户门口都燃了烟花爆竹,将家里头都照得亮如白昼,映出一张张喜悦的面孔来。

确实是该高兴的,国军打了胜仗,如今敌军节节败退,大有明年就能将这些入侵者赶出祖国土地的趋势。

如今又是一年中秋,过年过节的,按照老祖宗的传统,合该喜庆的。

明月楼的小院儿里头,一堆的人聚在了一块,瓜子、花生、模子压的月饼又大又圆,热腾腾地还冒热气。

有人笑道:“今儿这院里的桂花开得当真贴人心,昨日还没开呢,今日就闻着香味儿了。”

有人接口:“是啊,今儿个中秋了嘛。”

明月楼的当家刚回来,经过这小院,听闻他们的话,步子一顿,继而抬头望了眼那乌漆麻黑天上那一轮金黄的圆月,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小院里扬声道:“是我没考虑妥帖,你们赶紧回去陪家中长辈罢,后天再来,明月楼这里,我留下就行。”

小院里聚在一块唠嗑的角儿惊喜过了头似的,互相瞪了眼笑,又赶忙收拾了手头的吃食弯腰向着当家鞠躬道:“哎!多谢程老板!老板您记得自个儿弄点好吃好喝的!”

程岚生点头不语,只是笑,待他们走了之后却是一副落寞的模样,转身走到长廊边上坐着,抬着头继续将那轮圆月望着。

桂花是真香,丝丝的甜味儿,合着这几日渐凉的空气,窜入程岚生鼻腔里头就是沁人心肺的意思。

廊间地上还积着几滩盈盈的水,是今天白日里下的,好在这雨下午就停了,瞧这天色,大概也不会再下了。

他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垂首又将手腕上的一只发黑的银手镯望着,摸着上头的花纹,低低喊了句什么,却是轻不可闻,随即便消散在了微凉的空气里。

“老板!老板!”

程岚生听了,无奈地长叹一声,按住了眉骨揉了揉,朝着身后埋怨道:“就不能轻点声?姑娘家总这样咋呼,仔细寻不着好夫君。”

小娟儿晃了两根小辫儿,笑嘻嘻:“老板,我真有事找你,你这几日不在明月楼里,我可要吓坏了。”

她这幅模样真不像吓坏了,程岚生却知她一向如此,在自己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

小娟儿见程岚生只望着她,一言不发,便撇撇嘴,掰着手指继续将事情说了。

“楼里前几日来了个军爷,今天也来了,最重要是他脑袋上有一道疤呢!瞧着可真吓人,不过其实也还好,就那道疤吓人,样貌却实在不错...哎呀呀!我说不清楚,老板您自个儿去看看吧,我先回家。”

小娟儿话说完,便一溜烟地从后门跑走了。

程岚生摇头笑了笑,掀了衣摆跨步朝梨园里头走去。

真是奇怪?什么人会在今天这个日子来梨园?

况且现在,梨园里的角儿都回家团聚去了,那军爷守着个空戏台子,难道是个傻的?

程岚生想完,怔了一怔,自己却笑了。

真是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此时已是夜色渐浓,梨园里已然被小娟儿上了烛火,罩上了油纸糊的灯罩。

四处皆亮,只戏台子的斜对面一处昏暗处立着一人。

一身笔挺的军装,身板也立得又正又直。

程岚生一步步走去,心却跳得厉害,像在打鼓,一下下被敲得激烈。

真像啊。

他愈离愈近,面上还能维持着镇定,身子却抖得厉害,又突然顿住,不言不语,只将这军爷细细打量着。

的确是一副好样貌,眉目深邃英挺,一双黑漆漆的眼,比外头的天色还要黑还要沉,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盯住那偌大的戏台子望。

程岚生颤着嘴唇,眼中波动着水光。

他望着他额角上的疤,又望着他□□在外的手背上的斑驳伤口,抿了唇,又眨眨眼,将那湿润润的东西东西眨了回去,提了步子走到那军官跟前,面色却正常,嘴角还带了几分明艳的笑,烛火憧憧之下,艳丽若初绽的牡丹。

“军爷打哪里来?怎么这个日子还在我这梨园里杵着?不用回去陪长辈妻儿吗?”

他一下问了好多话,那军官却真是奇怪,一句话也不回,一副闷不做声的架势,只是那眼神从那戏台子处移了回来,移到程岚生的身上便定住不放了。

程岚生觉得他那眼神像是带了火,亦或是其他什么又热又烫的东西,一触到他身上便燃了起来,烧得程岚生呼吸一滞,微微偏了头继续笑道:“军爷怎的这样看我,瞧着好凶。”

那军官听了,忙垂下眼睛望着乌黑锃亮的皮鞋鞋尖,望了一会儿,又没忍住,偷摸着又看了几眼程岚生。

程岚生抿着唇笑,眼角却红了,有晶莹的水儿要落下来,他连忙仰头继续将他瞧着,眼波流转,定在军官额角的疤上,泪珠子却掉得更厉害,嘴上嗔怪道:“又不是不准你看,这么多年了,怎的还像个二愣子一般,见了我也一句话都不说。”

话说到最后,声音越小,季明轩慌忙拿手去擦他的眼泪水,又笨手笨脚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着程岚生单薄瘦弱的背,磕巴道:“岚生,岚生,我真想你。”

程岚生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最后伸了臂,紧紧抱住他。

“明轩,我也真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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