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青春已过乱离中(下)(1 / 1)
复山小学离复山官邸并不远,是一所专为抗战阵亡将领遗孤开设的小学校,其主体是一栋中西合璧的建筑,掩映在丛林绿荫之中。那老校长原是慕容沣少年时的一位先生。慕容沣对他自然礼敬有加,只叫汽车开到复山脚下,便下了车,亲自徒步前去拜访。
“哎呀,慕容总司令,老朽有失远迎,失礼失礼。”慕容沣拾级而上,远远就看见鹤发布氅的徐先生立在那里拱手了。温润的山岚送来了孩童们的读书声,听得他心下一片宁静,真是久违的宁静啊。
“先生在这山中办学,与沛林的官邸只有咫尺之遥,却因军务缠身,未能常来探望,实在是学生的疏忽。”
“沛林何必说这客套话,”那老人携了慕容沣的手,打量着他,“几年不见,沛林清减了。”
慕容沣听先生这样说,竟一时颇感羞涩,只笑了笑道,“我原本就瘦。”
“唉,现在正是最困难的时候,国难当头,想不清减也难哪。不过最艰难的日子熬过去了,黎明也就不远了,沛林哪,你少年时顽皮,没少挨老夫的板子,可是这一次老夫要赞你,在关键时候没有走错路,坚持抗战,不像周谦夫,王似孙那帮狗东西投靠日本人卖国求荣。你真不亏是老夫的弟子。”老人喃喃说着。
“先生的教诲沛林不敢须臾去怀。”
“好,沛林,有你指挥将士们冲锋陷阵,老朽也以衰朽之躯,尽绵薄之力在后方兴办教育,支持你们。来,跟我去看看校舍。”
“是,先生。”慕容沣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老先生,走进学校里去,“前几日我派人送来的书籍文具可够使用?”
“够,够,”徐先生笑道,“你呀,送来那么多《史记》,我一见就想起你少年时撕了这书折飞机,还偷拿汪先生用的旱烟头点着了,嗖嗖乱飞,结果被我罚抄《项羽本纪》三百遍,哈哈……”
“学生那时侯年幼莽撞,真是做尽了傻事,惹得先生生气。”慕容沣像个孩子似的,一面笑一面乖乖认错。
“沛林啊,那时侯我们私底下说你顽劣,金校长却是最识人的,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是将帅之才。果然不是虚言。”
二人聊着聊着,不觉走到了校舍后的花园里。此时已入夏,洁白的栀子花开了满丛,被夏日的阳光一照,如同青碧绸缎上挂满了羊脂玉坠,剔透鲜亮,好不动人。慕容沣偶尔从那庄严得令人窒息的官邸里出来,见了一花一木也觉得格外亲切。这时一个教务长跑来报告说有个学生上体育课跌伤了腿,徐先生便随他去处理,只请慕容沣稍待片刻。于是慕容沣在园中四处走走,饶有兴致的看看花草。
忽然两个蝴蝶一样的身影映入眼帘。
“水儿姐姐,你帮我摘栀子花好不好,我想拿去送给妈妈。”说话的是一个穿了红裙子,黑皮鞋的小姑娘。
“芾儿,栀子花开得太高了,姐姐也够不着啊。”另一个小姑娘穿着白裙子。
“可是我想送给妈妈,妈妈是最喜欢花的。姐姐,你踩着我的肩不就行了。”
其实栀子花开得并不高,只是这两个小姑娘还太矮了。慕容沣听了那天真无邪的对话,不由的定睛看那两个孩子,竟是一对双胞,眉眼个头都一般无二。全是缎子一样短发,白皙粉嫩的小脸蛋上嵌了葡萄似的大眼睛,嘴唇像两片湿润的玫瑰花瓣,嘟起来的时候可爱极了。
忽然那红裙子的小姑娘径自向自己跑了过来,“爸爸,爸爸。”慕容沣被她叫的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芾儿,你别乱喊人,这是叔叔,不是爸爸。”白裙子的小姑娘也随即跑过来。
“可是妈妈说,爸爸穿军装,带一顶大大的帽子,肩上还有金色的方块。”
“爸爸穿军装,可是穿军装的不都是爸爸,你再乱喊人,我就告诉妈妈去。”
芾儿见姐姐威胁自己,又见这个叔叔一脸严肃的样子,以为他不喜欢自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水儿见妹妹哭了,忙哄起她来,“姐姐不告诉妈妈,芾儿乖,姐姐一会儿把徐校长昨天给的巧克力分你吃,别哭了嘛。”又转向慕容沣,郑重其事的说,“先生,对不起,我妹妹不懂事,我代她向您道歉。”
慕容沣打心眼里喜欢这两个孩子,俯身蹲了下来,把芾儿搂进自己宽大的臂弯里,温柔的一笑,“你是叫芾儿么?”
那孩子见这样严肃的一张脸笑起来竟露出了白牙,止了眼泪只好奇的瞧他,“是,我叫芾儿,我姐姐叫水儿。”
“谁给你起的名字?”
“是妈妈。妈妈说芾就是林木丰沛的意思。”
“妈妈有学问。”慕容沣若有所思的笑道。
“叔叔,你认识我爸爸么?”
“你爸爸叫什么?”
这孩子摇起头来了,“我也不知道。”
慕容沣刮刮她的小鼻子,“芾儿听叔叔说,爸爸呀,跟着叔叔打日本人,爸爸最勇敢,芾儿也要做个勇敢坚强的好孩子,好不好?”
“那叔叔给我摘栀子花。”小姑娘趁机撒娇道。
“好,叔叔摘。”慕容沣一抬手就摘了四朵,给这姐妹俩每人两朵。
“叔叔驮芾儿。上一次我最要好的小朋友思南的爸爸来了,驮着她买糖葫芦吃,我可羡慕了,爸爸跟叔叔打日本,叔叔替爸爸驮芾儿,好不好?”
“好,叔叔驮。”慕容沣刚把芾儿驮到肩上,徐先生就回来了。
“哎呀,哎呀,你们这姐妹俩,怎么缠上总司令了,快下来。”
“先生不碍事,这两个孩子真可爱,他们是谁的孩子?”慕容沣背上驮一个,手里牵一个,小芾儿还用小手拨弄他的头发,嘴巴里嚷嚷着,“叔叔头发硬。”
“不知道是谁的遗孤,她们母亲不肯说。”徐先生抱过淘气的芾儿去。
“不知她们的母亲是?”
“是我一个晚辈介绍来教书的李隐女士,留过洋,教书教的极好,难得人也是一位温婉端庄的绝代佳人。她丈夫可能在军队里,也可能已经牺牲了,不过她向来不提,我们也不好多问。”徐先生说。
水儿拉着妹妹,“芾儿,咱们别缠着叔叔了,妈妈让下午练字呢,我们快回去吧。”
芾儿抓住慕容沣的手,“叔叔,你教我写字好么?”
慕容沣实在抗拒不了那可爱的眼神,正要答应,水儿却抢先说,“妹妹,叔叔和校长还商量事情呢,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慕容沣不忍见那孩子失望,蹲身下来替她拂去发上的叶片,“芾儿听妈妈和姐姐的话,好好练字,下次叔叔再来看你,给你带好多巧克力,好吗?”
“叔叔不许骗芾儿。”孩子总是很执著。
“叔叔说到做到。”慕容沣微笑道。
“妈妈,送你花。”静琬正在办公室整理教案,芾儿就蹦蹦跳跳跑了进来。
“乖孩子,看你跑的一头汗。”她心疼的拿手绢给女儿擦汗,“这花真香啊,谢谢芾儿。一会儿妈妈找个小花瓶装起来。”
“是‘爸爸’摘的。”孩子兴高采烈的说。
“什么爸爸?”静琬一时晃了神。
“芾儿又胡说了,妈妈,是一位叔叔,他替我们摘的。”水儿在一旁说。
“叔叔?那你们两个谢谢人家了没有呀?”静琬微笑着,把水儿也拉到跟前。
“谢谢了。”两个孩子齐声说。
“那位叔叔就是像爸爸嘛。”芾儿还在执着这个问题。
“你别胡说了,连校长爷爷都对他恭恭敬敬的,我看一定是…”水儿绞尽脑汁想不出词来,“一定是位大人物。”
“大人物?”静琬自言自语道。
“妈妈,对了,我记起来了。”水儿眼睛一亮。
“什么?”
“就是我们班男同学特别崇拜的那个总司令,我听校长爷爷这样叫他的。”
静琬手里原攥着的手绢霎时滑落到地上。
“妈妈你怎么了?”水儿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母亲眼里的惊惶之色无疑说明了一点。
“没什么,你们快去练字吧。”静琬俯身拣起手绢,在低头的一霎间那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