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轻揭重帘问前因(一)(1 / 1)
站在岸上的唐廷玉和赵鹏,目送谷川的船渐行渐远,终于不见,赵鹏拍拍唐廷玉的肩道:“喂,瞧不见啦,回回神吧。要不是我知道你的身份,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动心了。你自己没发觉,你盯着云梦看的眼神很令人误会吗?”令他意外的是,唐廷玉并没有反驳他的调侃,神情之间,竟有些若有所思的迷惘。
赵鹏心头一凛,盯着他道:“你没事吧?”唐廷玉摆摆手:“我没事,只不过有些问题要好好想一想。”
回到陵阳镇赵鹏下榻的客店之中,留守的家人立刻送上两封急信。赵鹏只看了一封已然色变,再看第二封,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顺手将信递给了唐廷玉。
第一封信来自江夫人,信中江夫人令赵鹏暂缓与东海联姻之事,却没有说理由。唐廷玉不解地看着赵鹏,赵鹏更是一脸困惑:“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原因。家母不是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你再看看这封信。”
第二封信来自临安,临安的赵府商号总管日前得知,太师贾似道向官家献上限田之法以措办军饷、充实国库,因关系重大,临安总管打听确实了才飞书来报,并在信中附上了贾太师奏折的抄本。奏折中说道,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无田,是以国库空虚、民用匮乏;宜以官品大小,限各户田数,在限数之外者,或着原主回买,或令不满限者派买,或由官府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雇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施之浙东浙西两路,候有端绪,再推广到其他各路。隶属于浙西路的姑苏赵府虽是宗室近支,但论官品,赵鹏只授了一个泉州司户的虚职,该占田一百亩;江夫人与赵鹏的伯母吴夫人都曾授过县君,按品各有田二百亩。其余田地如何处置,临安总管急等赵鹏示下;因为江东巨商都在看着姑苏赵府的动向以决定对策,朝野上下,对姑苏赵府也是备加关注。
唐廷玉低声问道:“你们府上究竟有多少田?”赵鹏叹口气答道:“一万六千亩。其中上等良田一万亩,下余六千亩不过中等而已。”
唐廷玉沉吟一会,他又问道:“你认为贾太师此举是对着姑苏赵府来的?因为你送李家兄弟入京惹怒了他?”
赵鹏恨恨地道:“那倒未必是单单对着我们来的,但是若行此法,姑苏赵府必定首当其冲。好,这一招算他狠,釜底抽薪,这一阵子我们就只能尽顾着头痛这个了!”
唐廷玉疑惑地道:“官家难道就不知道,此等限田之法,新朝王莽之时也曾行过,结果是一败涂地、天下大乱?”
赵鹏苦笑:“官家一直在为国用不足而烦心,早就想找个机会摇一摇我们这些人,只是苦无借口罢了,贾太师此举不过是适逢其会。你瞧瞧,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谁能驳得倒?我得要尽快赶回临安去,弄清局势,再定对策。不,还是先回苏州见过家母再说。”
唐廷玉默然片刻,说道:“这一路上你尤其要当心。你若不怕贾太师更忌恨,我就调一队宣王府的武士来护送你回苏州。”
赵鹏一笑:“非常时刻,当然是保命要紧,还在乎这个?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千万记得调最好的人手。”
唐廷玉哑然失笑,正待转身去安排,门外禀报道云梦差人送信来。阿苏三人一听,都盯着赵鹏笑。赵鹏叫了起来:“天地良心,云梦小姐的信决不会是你们想的那种。”阿苏三人只是笑,直到见赵鹏读过信之后脸色有异,才收敛了笑容,凑过来看。
在信中云梦简单地通知赵鹏,有关婚事的安排,延缓到宣王出关之后再行商量,在此之前东海与姑苏赵府互不相干。唐廷玉暗自吁了口气。云梦终究还是遵守着他们的约定,在宣王出关之前,暂不做任何决定。
赵鹏忽然回过头来笑道:“唐兄,我怎么觉得你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你其实并不太希望云梦答应婚事,对不对?”
赵鹏似乎是在开玩笑,唐廷玉却明白他心中的疑问。唐廷玉本可以轻轻松松地否认,然而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并无把握的猜测正中事实……这令他无法坦然面对赵鹏的探询。唐廷玉对这个话题的闪避,令得赵鹏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也许流言说中的往往是事实?
唐廷玉发出的信鸽,并没有调来宣王府的武士,反而给他带回了侯大总管的急信:宣王已经出关,召他去宣王府;至于赵鹏,可以顺路同去宣州,再调人护送回苏州。唐廷玉不由得一怔。宣王出关的时间,大大早过了原来的预计,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到宣州时,已是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
宣王府规模宏大,占了宣州城的整个东北角,半新不旧的青瓦粉墙毫不张扬,院墙之中,树木葱笼,一湾流水蜿蜒穿过宅第流入城外的水阳江。
侯大总管笑眯眯地将他们迎入大门,赵鹏笑道:“多日不见,侯大总管更见富态了啊!”
侯大总管摆着手笑道:“哪里哪里,鹏官就不要折煞老奴了。”唐廷玉诧异地看看侯大总管。就算赵鹏论辈份算得上宣王的侄子,侯大总管也不需如此谦恭啊。
侯大总管并不引他们去客厅,而是径自转入后园宣王静养的含珠湖畔颐年堂。踏入院门,赵鹏正犹豫着未得宣王允许,是否最好不要将阿苏三人带进颐年堂,便听见堂内一个从容清朗的声音道:“都进来吧。”不疾不徐,毫不费力,却字字清晰,声声入耳。赵鹏不觉为之震动,这必是宣王无疑;他虽身在堂内,却仿佛能看到小院中的一切动静,包括客人心中的犹豫。
他们走入颐年堂内,上前拜见宣王。宣王已年过六旬,却仍像中年人,身材挺拔,面容清朗,微微湛蓝的双眼有如那浩瀚深邃的大海。他只穿了一袭家常的深褐色衣袍,却仍有一种不怒自威、傲视四海的气度。赵鹏不自觉地注视着他。龙飞之姿,天日之表,用来形容他是最合适的,也许他穿上龙袍会比任何人都更像帝王。
宣王示意他们都坐下,打量着赵鹏,过一会微笑道:“上一次见你时,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令堂有否同你说过?你若不是姑苏赵府的独子,早在那时我就将你要过来了。”赵鹏心中剧震。
宣王接着说道:“这些年来,因为诸多顾忌,我是在有意疏远姑苏赵府,相信令堂也明白我的用意。”赵鹏自然明白,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如果再加上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只怕立刻便会招来人主之忌。但是现在,宣王却改变了主意。
宣王注视着他,说道:“非常时刻,自然要用非常手段。这一次我叫廷玉与你同来宣州,就是想让你转告令堂,如果令堂不反对,就让你一肩挑两枝,将来成亲生子,各承一枝血脉。”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震惊地互相看看。宣王府与姑苏赵府正式结盟,天下震动,即使是贾太师,想对这两家不利之前,也得三思而后行。宣王虽多年静养,一旦处事,仍是当年霹雳手段。赵鹏怔了片刻才道:“姑苏赵府固然已是危机当头,宣王府好像还没有这样危急吧?”
宣王微笑:“廷玉会给你解释。”他随即转向唐廷玉,“你陪鹏官去用饭,饭后即来见我。侯大总管会将鹏官安全送到苏州,顺便与江夫人洽谈此事。”
新月如钩,宣王与唐廷玉坐在含珠湖畔的石栏杆上,唐廷玉道:“我已将云梦盗走宫家的复国盟约的事情告诉赵鹏。赵鹏以为,云梦虽然答应不会拿它来对付宫家和王爷,只怕这件事情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宣王凝望着星空,过了一会才说道:“所以我才要正式与姑苏赵府结盟。道消魔长,不用非常手段,如何能够扳回劣势。江夫人必定会明白我的用意。”他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唐廷玉道,“有了你们两个,宣王府会比在我手中时威名更盛。”
唐廷玉望着宣王说道:“如果赵鹏能够顺利地与东海联姻,宣王府的力量将更为强大。”
宣王微微一笑:“廷玉,你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停一停,他又道,“江东流言纷纷,胡嬷嬷几个也回禀说你待那云梦姑娘很是不寻常。我问可儿,可儿也含糊其辞。你如何对我讲?”
唐廷玉没有回答宣王的疑问,转过话题问道:“王爷原本说过会在四月初十左右出关,为什么提前这么多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宣王也没有追问下去,他深信无论流言是真是假,唐廷玉自会妥善处理此事。他深思着答道:“我提前出关,是因为突然心动,再难入定。”唐廷玉震惊地望着宣王。
宣王叹息一声:“有些事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了,但是这一次坐关之际,突然间又回到我眼前。”
唐廷玉默然片刻,问道:“王爷想起了什么?”
宣王喟然叹道:“也许是因为我的时间快到了,所以才会不断地想起身后的事。是不是因为我一生杀伐太多,上天才会给我这样的惩罚?”唐廷玉明白宣王的心情。无论赵鹏如何出色,毕竟不能代替宣王亲生的儿女。宣王自语般说道:“大宋自开国以来,近支皇族便人丁凋零。靖康之难,近支皇族更是几乎扫荡一空。南渡至今,不过历经高宗、孝宗、宁宗、理宗与当今官家五帝,却只有高、宁二帝是子承父位,其余三帝均以外藩入继大统。其他支脉,姑苏赵府不过留得赵鹏一棵独苗;宣王府赫赫扬扬近百年,到如今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他仰天长叹,“天不佑我,时也,运也,命也!”
唐廷玉凝视着宣王带着深藏的悲哀的双眼,心中一阵阵难过,有谁能分担宣王内心深处的重负?但是如果他的猜测竟中事实——唐廷玉心中的激荡令得他贸然问道:“我曾听医圣说,王爷的子嗣,因为生有恶疾,所以才无法成活。难道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
宣王已经平静下来,苦涩地答道:“即使是医圣,对有些与生俱来的缺陷也无能为力。廷玉,你可知道,我的祖母是波斯人?”
唐廷玉注视着宣王微微湛蓝的眼睛:“我的确曾猜测过王爷的祖上中必定有来自异邦之人。”
宣王接着说道:“因此宣王府的子女,身体内流淌的都不是纯粹汉人的血。你是医圣的弟子,该明白这会有什么影响。”
唐廷玉只一怔便答道:“许多对汉人来说无关紧要的疾病,很可能会对王爷这样的人造成极大的危害。”
宣王道:“是。我们遇上的是天花。汉人出天花,十之八九都会安全渡过;可是我这一辈七个兄弟姐妹,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曾有过十一个孩子,但只有一个孩子渡过这一劫。”
唐廷玉不敢再问下去。他知道唯一渡过这一劫的那个男孩子名叫烈文,终究还是在十岁那年病死了。
宣王疲倦地道:“但是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烈文十岁那年,新到任的宣州知府送给他一盆洛阳绿牡丹。烈文他从小就喜欢养花,绿牡丹可遇而不可求,他非常喜欢,亲自照料。但是没想到,那盆绿牡丹中,藏了一颗剧毒的雪山黑蜘蛛的卵,七天之后孵化出来,咬了烈文一口。烈文当时没有在意,但是三天之后毒性发作,无论什么办法都已救不了烈文。那个宣州知府恐惧自杀,断了我们追查的线索。这件事情我们没有对外面提起,所以外间人都以为烈文也是病故的。”
唐廷玉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与平常一样,说道:“王爷为什么不提二十年前在鄱阳湖失去的那个孩子?”宣王脸色突变。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是王爷自己说漏了嘴。十年前师父带着我到王府来拜见王爷,其实是将我送给王爷考选。也就在那一次,我听到了这件事情。”
宣王微一凝思,便说道:“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宣王府时,就是在这颐年堂中见我的。不过我决不会在你面前提起鄱阳湖的事情。”
唐廷玉一笑:“王爷当然不会提,是我在窗外偷听到的。”宣王震惊地瞪视着他。唐廷玉道:“王爷见了我之后,师父他老人家便将我打发出去,单独和王爷在书房中谈话。我很好奇,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特意带我来让王爷过目,就趁王爷和师父还没进书房的时候躲在后窗下了。颐年堂的侍卫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在做什么,还以为我只不过在那儿看蚂蚁打架。”
宣王凝视着他:“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唐廷玉黠然一笑:“我什么都听到了。王爷问了我的生辰之后,感叹说萱夫人的那个孩子应该与我是同一个晚上出生,如果还在的话,也该和我一般大了;师父问萱夫人可有消息,王爷回答说杳无音信,经查实鄱阳湖的水贼与此事并无关系,掳走萱夫人的贼寇此后也没有提出交换条件,他怀疑萱夫人和腹中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王爷当时没有将我留在府中,以免触景伤情。十年来,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宣王苦笑。唐廷玉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有的时候胆子大得叫华阳真人头疼不已。他喟叹道:“看来我们都太低估了十岁孩子的心机和本事。你看,廷玉,外人只知道宣王府号令天下叱咤风云,从来不会想到,我居然也会遇上这样的挫败,妻离子散,还找不出对头。”
唐廷玉注意着宣王的神色,说道:“王爷从来不提这件事,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宣王府的失败?”
宣王坦然答道:“正是。而且经过这么多年,我也不再抱有找回他们的希望。”
唐廷玉低头思忖片刻,问道:“如果突然间有人领着一个二十岁的——唔,就说男子好了,来见王爷,说这就是萱夫人的孩子,这个人除了长得像王爷之外,别无人证物证,王爷是否能够辨别真假?”
宣王惊异地看着唐廷玉:“廷玉,你究竟想说什么?你遇上了这样的人?”
唐廷玉抬起头望着宣王,眼神炽热:“王爷,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说过的那件事,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王爷找回萱夫人和那个孩子。”他永远不会忘记,初次见到宣王时的震惊与身不由己的仰慕。十年过去,对宣王所知越多,心中的敬意越甚。
宣王凝视着他,当初选定唐廷玉,是因为他出众的才智武功;但是,唐廷玉眼中由衷的关切,甚至于有意引他开心的小小捉弄,是不是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更重要的因素?而他也只有在唐廷玉这个后辈面前,才会袒露自己心中对过往挫败的在意。他心中缓缓升起温热的暖流,微笑着拍拍唐廷玉的肩,说道:“你跟我来。”
含珠湖中的小岛上,建了一幢石楼,便是传说中的宣王府的资料库,唐廷玉曾经在楼中消磨掉无数的夜晚,但走入石楼底层的地下石室时,唐廷玉仍是大为震惊。这是宣王打坐的地方,唐廷玉记得原是四壁空空,但现在却以朱砂画了满壁舞剑的人像。
宣王说道:“这就是我闭关三月揣摩出来的追风十八式。”这是他一生的心血,奇异诡怪的剑式,在珠光照耀下,咄咄逼人,“关于这套剑法,还有一个秘密,宣王府最大的秘密。你是否发现出剑的角度与运气的方法都很特别?”
震惊之余的唐廷玉仔细审视着剑式,道:“是。有许多动作看起来都不连贯,以常理推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除非使剑者能够自如而迅速地逆运真气,以游龙剑的柔可绕指,才有可能在对敌之时及时从上一个动作变为下一个动作。”
宣王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我的祖母,从波斯带来一个秘方,和一门与中原各家大不相同的内功。中土内功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循序渐进;唯有王府内功以药物为辅,逆天运气,进展神速。但这种内功,其根基培养却不是靠后天,而是靠先天。必须在做母亲的刚刚怀孕之时,便按秘方让她服食药物,并习练一种特别的武功,使胎儿生有异禀,方能习练这一种内功,事半功倍,成就惊人。内力一深,再学其他武功,也就轻而易举了。不过这种方法也有缺陷,它就像鬼谷绝学一样因为有违天道而促人年寿。我的父亲,去世时只有三十岁。而我自己,早在三十多年前,独闯鄱阳湖水寨降服水寇之时,如果不是医圣碰巧救了我,只怕我早就变成鄱阳湖里的鱼食了!”
宣王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那时年轻气盛,仗剑独闯鄱阳湖,连挑一十三关后攻入总寨,与鄱阳湖水贼的头领决战于船上,虽然最终击杀了那头领,自己也因为受伤太重、内息崩溃而几乎丧命于归途之中,幸得路过的医圣相救。此后这三十多年间,多亏了医圣全力以赴为他调理身体,几次险死还生,终究支撑到今天。
唐廷玉沉吟着道:“我读过那一次医圣救治王爷的医案,医圣他老人家曾说过,当时在王爷身上试用金针渡穴,还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若非王爷的体质异于常人,只怕内力再强也经受不住。既然知道这种练功方法有违天道而促人年寿,那为什么还要——”
宣王道:“没有一个能够傲视天下的继承人,宣王府如何能够承担起统领大宋武林的重任?”
唐廷玉默然一会,说道:“站在王爷这个位置上,的确是不得不做这样的选择。”
宣王抚着一处画像,轻叹道:“我遇见阿萱,是在庐山香炉峰上。湖上风来,夕阳洒金,她独自站在云海之上,像一个遗世孤立的幽灵。她说她叫阿萱。萱草又名忘忧草,也许她是想化为忘忧之草,但满怀的愁绪又怎能化解!”
唐廷玉注视着那处画像:“这一招就好像就是萱夫人当时心情的写照吧。”
宣王叹息道:“正是。秋风秋雨催人老。”他默然好一会,才接着道,“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鄱阳湖畔的杏园水榭,为的是医圣便于照应。阿萱即将临产的中秋之夜,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中秋之夜,一群蒙面人大举来犯。而我又正当隐疾发作之时。蒙面人选择了医圣为我治病、王府侍卫全力护法的时候下手。服侍阿萱的内侍和婢女,都是我亲手训练的,杏园水榭的机关也非同等闲,所以我很放心。却没想到幽夫人竟然是内奸!我后来才发现,幽夫人就是吴常的女儿吴幽,吴常被我击杀之后,他妻子为了报仇,将女儿隐姓埋名送到我身边来卧底。若非她与那群蒙面人里应外合,阿萱不会被掳走。你可知道,阿萱甚至可以与侯大总管打成平手?”
唐廷玉震惊地道:“萱夫人有这样的身手,来历一定不凡。”
宣王叹了口气:“她从来不提她的出身来历,我也不忍勉强她。”
唐廷玉环顾着四面石壁上的剑式,忽有所悟:“王爷的意思是,那孩子如果活着,就能够凭借体内不同寻常的先天真气习练这剑式?”
宣王凝视着壁上的剑式:“正是如此。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怀疑的是谁了吧?”
唐廷玉望着宣王,虽然宣王目不斜视,他也能感觉到宣王心中的激动。他踌躇片刻,说道:“王爷,你知道,我在医圣门下十年,又和骷髅长老——”他停了一下,小心地看看宣王的脸色;即使是这等时刻,宣王仍然不由得好笑地道:“我没怪你和骷髅长老结交。你还是快点说正经事吧。”
唐廷玉也是一笑,接着说道:“所以我看人时,常常会看到许多别人不会注意或者是无法注意到的东西。王爷,如果那个人真是王爷的骨肉,即使年纪悬殊、男女有别,但是血脉相连,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譬如说体质与骨格、气质与性情。”
宣王怔了一下,截住他的话说道:“你是说,那是个女孩?”
唐廷玉虚晃了一枪:“我没说,我不过打个比方。”
宣王注视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廷玉,只有你敢这样和我说话。”即使是赵鹏,在宣王面前也因敬畏而收起了他一贯的调侃腔调。他随即正色说道:“你只说,你怀疑是谁?”
唐廷玉暗自一咬牙,直视着宣王答道:“云梦。”宣王怔在那儿,无论他见过多少风云变幻的场面,也不及这句给他的震憾之大。
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我原本只是在大胆猜测,但是在太乙观中为云梦疗伤之时,发现她体内后天之气虽然将绝,却有一股先天之气自行运转,而且行功的路数,与王爷你委实太过相像。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不过现在,我想我能够明白这股先天之气的由来。”
宣王怔了许久,喃喃自语般道:“如果真是云梦,东海王为什么还要飞鱼岛立下效忠于她的血誓?”
唐廷玉答道:“据说东海王原本是有意让云梦嫁给谷川的,只是后来变出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王爷,如果那个孩子真是云梦,那就是你唯一的子嗣。如果东海王的计划顺利实施,宣王府的血将与东海融合在一起,到那时你将如何对待东海各岛?”
宣王长叹一声:“不错,这就是东海王的计划。我狠不下心杀掉自己的女儿,更不能除掉唯一的子嗣,到那时只能对东海各岛让步。暗杀烈文很可能就是东海王为了保证云梦独一无二的地位而费的心机。”略一沉吟,宣王又道,“难怪吴婆婆要暗算云梦,她应该知道云梦的身世。她恨我入骨,有了机会,怎能不报复到我的女儿身上。”唐廷玉心生异样,宣王只凭他的猜测,似乎已将云梦看作萱夫人的女儿,这是血脉相连的天性,还是宣王思念太过而生的心魔?
宣王接着说道:“谷川现在一心促成赵鹏与云梦的婚事。如果云梦真是我的女儿,东海又没有能够绑住云梦的东西,他就不担心总有一日云梦会知道真相、倒戈一击吗?”
唐廷玉一怔,答道:“他们手中很可能有萱夫人做人质。而且东海养育云梦二十年,立誓效忠于她,这份恩情,这份责任,都足以令云梦无法轻易背弃东海。”
宣王惊异地注视着唐廷玉:“你是这样认为?即使云梦是我的女儿,她也无法轻易背弃东海?”唐廷玉肯定地道:“是。东海以她为骄傲,她又何尝不以东海为骄傲?我见过海上的云梦,她是属于东海而不是属于江东这片土地的。”
宣王紧接着问了一句:“换了是你,你也会做这样的选择?”唐廷玉怔了一下才答道:“我想我会。”
宣王默然不语,沉思许久,才说道:“我还没有见过云梦。”
唐廷玉道:“要见云梦并不难。她因为暂时不打算对江东武林发起攻击,所以并未着意掩盖自己的行踪,目前正沿青戈江顺流而下,准备送谷川经长江航道回东海;东海不能不留一个人镇守。”
宣王看看唐廷玉,突然开怀大笑起来,拍拍唐廷玉的肩道:“去吧,去将她找来见我!”
他们回到颐年堂,赵可已经在等着了,神色之间,颇为焦急。一见宣王出现,赵可立即迎上来说道:“王爷,刚刚接到线报,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联手,要在青弋江上伏击那位云梦姑娘。”
宣王与唐廷玉互相看看,唐廷玉道:“这件事情王爷你不宜出面,还是让我去吧。”
宣王略一思忖,说道:“也好,去吧。”
赵可目送唐廷玉匆匆离去,探询地问道:“王爷是要他去为天机府助阵吗?”
宣王微笑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廷玉自会随机应变,处理好这件事情。”
赵可没有再问下去。她已经敏感地发觉,唐廷玉与宣王之间似有某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显然与云梦有关;宣王提到云梦时的口气,并无敌意,令她觉得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