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梅园寿筵为君开(二)(1 / 1)
风过处白梅残雪纷落如雨,一叶轻舟自梅林水道中冉冉而来,泊在石坪边缘,蒙着面纱的云梦立在舟中,朗朗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正视;船尾的两名婢女,生得一模一样,亭亭玉立。划船的是一个漆黑粗壮的昆仑奴,赤足,脚前放一个三尺来长、铁锈斑斑的铁盒。云梦身后随着一名面容冰冷的黄衫侍儿,持一管翡翠绿的玉箫,长袖低垂,半掩着箫尾坠的明珠和碧色流苏。身前则是个人艳如花的红衣少妇。
小青疾步至小舟前跪下:“回小姐,小青幸不辱命。”云梦轻轻“唔”了一声,小青退立到红衣少妇身旁。
天机老人望着云梦:“你就是东海王的女儿吧?你今天是为东海王而来?”经由赵鹏的宣扬,江东武林早已经得知云梦的身份与即将踏上江东的消息。
云梦淡然答道:“今天不是。方老太爷,你是否还记得原本住在这儿的朱家?”
天机老人耸然动容:“记得。”
云梦:“当年方老太爷召集群雄,设下火焰阵,一夜之间将朱家上下七十余口葬于火海。这是方老太爷平生最得意的一件杰作吧?”
老人默然,过一会才道:“朱家号为灭绝门,凡得罪他们的人,都合家甚至合族灭绝。那时老夫年轻气盛,激于义愤,设下这绝户计,过后想起,的确有伤天和,所以从那以后我从未用火。”
云梦冷冷地道:“朱家并没有灭绝。当时长房的一个外室已有了身孕,火焰阵发动时,她正好在东山娘家居丧,一看见火光冲天,便驾舟逃入了太湖。你们后来查出有这么一个妇人,派人去暗杀,错杀了她的妹妹。她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四十年来,母子俩相继含恨而逝,只遗下了孙女儿阿红,拜在我的座下,请我帮助她与方老太爷公平一战,以了却祖母与父亲的遗愿。”
梅园中一片静寂,听着天机老人慢慢说道:“好,我答应你。”
云梦的眼中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世人眼中,方公子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我知道他的真正价值。如果阿红胜了,天机府这块宝地物归原主,方家不得携走一丝半纸;如果阿红输了,我立即为方公子解毒,连带当年东海一役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永不相犯。方老太爷认为这公平吗?”
天机老人叹息道:“我似乎别无选择。但我还是希望,无论胜负,都放过心愚,他与此事无关。”
云梦哂然微笑:“恐怕不行。我们都别无选择,你只有放手一搏。”
僮儿收拾走红线毯与几案,客人都退到一边。红衣少妇自倭奴手中的铁盒内取出一根三尺来长的短棒,待要下船,却又跪在云梦面前低声说道:“小姐,多谢你成全阿红一生的心愿。”云梦没有说话,只伸手扶起了她。她们的神情,让赵鹏颇为不安。
阿红走到石坪地中站定。棒身黝暗,但铁锈在春阳里闪烁着微微的蓝光。“风雷棒?你是东海风家的什么人?”天机老人有些吃惊地问。东海风家世代为盗,后被异军突起的东海王收服,成为他的得力干将,又随着东海王的被剿灭而销声匿迹。
阿红的面容宁静而肃穆,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风家的媳妇,但今天只为朱家而来。请——”
僮儿替天机老人除下外袍,递上一把同样黝暗的、毫不起眼的小铁斧。他们在石坪地中对峙着。阿红绕着天机老人缓缓游走。日光微斜,炫丽的红衣映着日光,令天机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阿红即刻叱咤跃起,人棒合一,一箭裂日,直取他咽喉,竟将辽东摩天岭的一字剑式化入了棒招。天机老人斜身,挥斧格挡,棒上细小的蓝色火星飞溅在两人脸上手上。风雷棒在斧头上一压,借力跃起,自空中飞扑而下,直取天机老人天灵;天机老人回首,弯弓射天狼,格开铁棒,左手自蓝火中扣向阿红的琵琶骨。
阿红虽然蛮勇,毕竟功力与天机老人相去太远,战不多时,已经受伤数处,却只咬牙坚持,绝不言退。铁斧再次横削过来时,阿红回棒格挡,同时飞足踢向天机老人下盘;天机老人纵身让过,斧柄一横,敲在阿红右小臂上,骨折之声清脆可闻,风雷棒脱手,被铁斧横击,飞向梅池。阿红眉一竖,蓦地大吼一声,震得树头梅花残雪簌簌而落,左掌去势如箭,劈面击向天机老人。天机老人只觉脚下迟迈,闪避不及,只得扬手飞斧,阿红竟不避不让,飞斧直嵌入她胸口,却阻不住她的去势,左掌仍然击中了天机老人的右胸,天机老人竟然被掌力击得向后飞撞,跌入了梅池。阿红僵立片刻,倒在了地上,红润的脸颊迅速变得苍白,而嘴角兀自噙着笑意。
僮儿忙入池救出天机老人,让侯大总管救治。那黄衫侍儿将阿红抱到小舟中,云梦将左手搭在阿红腕上。过一会,轻轻收回。阿红在中斧之际已然无救。天机老人也合上了眼。
侯大总管洗净了双手,用丝巾仔细拭净,一边吩咐让那两名小僮下去用凉水净身换衣,切切不可用热水。之后才向云梦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们,没想到风雷棒上不是锈蚀的铁粉,而是绝迹已近百年的蛇鳞粉;更没想到以阿红的年纪,居然也能够练成开山掌,毕竟百年来能够练成此掌的人,最年轻也在四十开外了。看来渤海蛇岛以毒物催发潜力的练功方法的确霸道。”
云梦不由震惊于侯大总管的博闻多识。传说宣王府有一个巨大的资料库,百年来武林中的种种人事,只要稍有价值,都能在其中找到有关记载。而侯大总管的头脑,却能装下整个宝库里的资料,随时加以利用。现在梅园中的人们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能掌管宣王府了。
见云梦只淡然以对,侯大总管又说道:“今日之事,我既然在座,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云梦微微一笑:“敬请赐教。”一语未完,身形翩然飞起,落在石坪地上。午后慵懒的春风吹起她的大氅,露出雪白的贡绸衣袍,广袖楚腰,玉带珠履,裙幅上以银线绣五福梅花,极是精美雅致。
宝儿在赵鹏耳边小声道:“公子爷,那梅花是临安永和坊的绣工。”永和坊的制品,只供宫中用。赵鹏知道宝儿的眼光不会错。云梦与宫廷有关系?难道宫廷在暗中支持她对付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与名高震主的宣王?否则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江东公开露面?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想起一直对宣王府的威望和姑苏赵府的财富虎视眈眈的太师贾似道,自己一手推动姑苏赵府与宣王府接近,究竟是福是祸?如果他坐在贾太师和当今官家的位置上,又会做些什么?赵鹏更注意到,短短几个月间,云梦的神情气度之间,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当日海上所见的那种英风锐气已有所淡化,代之而起的是隐隐显现的神女峰弟子的秀逸缥缈。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月间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令得她所修习的巫山一脉的武功更精进了一层,从而改变了她的气质?
云梦寒星似的眼静静地扫视过众人,侯大总管肥大的身躯仿佛正在膨胀,煞气重重。云梦慢慢张开双臂,如巨蝶缓缓展翅;但是她蓄势待发的神情忽然微微有了一丝波动,与此同时赵鹏也已看见了自梅园门口快步进来的唐廷玉,唐廷玉一边走近一边说道:“侯大总管,请稍候,我有话要说。”侯大总管微异,但没有转过身去,仍然面对着云梦。
唐廷玉走近,在侯大总管耳边低声说道:“药奴正在分辨方心愚所中的毒是由哪些药物配成,不过还没有把握。我猜测解药也许就在她身上;我想趁与她动手的时候偷过来。”
侯大总管哑然失笑。当初将唐廷玉改名换姓送到丐帮中历练了半年,本意是想让他增广见闻,却不料他除了增广见闻之外还学了一招妙手空空。他此举虽然不太光明正大,但也别无良策。只是若让他人见到唐廷玉的这种手段,难免心中嘀咕。
唐廷玉已明了侯大总管的犹豫之中的忧虑,又低声说道:“我会说这是侯大总管传给我的如意手。”
侯大总管笑了起来:“好吧。”他向后退出数步,唐廷玉站到了他的位置上,向众人微笑道:“侯大总管的如意七式,我也学过,我与侯大总管也算有师徒之谊。今日就让我来代侯大总管一战吧。”
侯大总管含笑听着他这番话。梅园中人虽然吃惊,但素知侯大总管决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心中尽管疑虑,却没有人表示异议。云梦本是海雨天风独往独来的如虹气势,被唐廷玉这么一打岔,已削弱了不少;偏偏对此又有口难言。神情间隐隐露出一丝愠怒。她略停一停,才踏着翩然御风的步子,飘向唐廷玉。离他丈余时,忽地纵起,袖影漫卷,如行云出岫,冷香袭人。赵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云梦将流云袖使得如此挥洒自如,只不知她其它几门武功是否也能有这样的造诣。
唐廷玉沉身,如意七式之“江上采风”应念而发,将袖影冷香撕成片片挥洒向梅林。云梦足尖在老梅树上一踏,又横飞过来,旋转着,足底卷起一股寒澈骨髓的气流,踏向唐廷玉的后颈。唐廷玉双手在头顶一交,第二式“周而复始”发出,浑厚的劲气托住云梦双足,身躯陀螺一般随着双手旋转不休,下逼的气流被旋转引入地下,一瞬间石坪地已被踏陷数寸。两人愈转愈急,唐廷玉蓦地大喝一声,云梦被震得飞投入林中。唐廷玉随即跃出脚下的浅坑。梅林中忽然射出漫天花雨,花雨间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令人醺然欲倒。
“满堂花醉三千客!好身手!”连见多识广的侯大总管也不由得为之喝采。即使是泉州花家的花老大,也未必能在这样仓促的时间里将这一式发挥得这样尽善尽美。
唐廷玉头一缩埋入了自己怀中,身躯如圆球般在地上滚动,隐在衣内的手以“袖里乾坤”将飘落的花瓣隔衣托住,送入浅坑。花雨过后,唐廷玉才刚站起,大氅翻飞,云梦又已逼近,左手轻灵如采撷行云,右手刚猛如重锤锻铁,互为攻守,缠绕着寻找接近唐廷玉周身要害的机会。唐廷玉灵巧的手一伸一缩,第四式“化分阴阳”、第五式“李代桃僵”接连发出,至寒至暖两股气流被分开引入地下,石板片片裂开。
云梦眼中寒气森森,冷秋香色的左手轻轻带开唐廷玉的右手,若不着力的一拂,封住了他第六式“雪拥蓝关”后半式的变化,赤红的右手疾按向他的左胸。李应玄一众人大惊。但唐廷玉的胸肌往内一收,吸住了她的右手;左手如灵蛇吐信,舌尖一卷,第七式“称心如意”勾下了云梦的面纱。大家怔了一瞬,都讶然失声。云梦并非那种蛾眉樱唇的美丽女子,然而她的容颜宛如碧空一般明净无尘,令人一望之下便不由得怦然心惊。唐廷玉的脸上显出错愕的神情。赵鹏大为不解,唐廷玉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云梦,怎么还会因为见到云梦的真面目而吃惊?
云梦的左掌在唐廷玉错愕的那一瞬间轻轻按在了他的右胸之上,唐廷玉来不及躲开,只能运力反震,两人都向后飘飞开去,云梦退入小舟中,迅速又掩上了面纱。有一刹那他们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很显然刚才的交手两人都受了一点伤。
过了片刻,唐廷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双手一分扯下外袍,外袍胸前那两片衣襟,迎了风片片碎落,赫外两个完整的掌印。李应龙唬了一跳:“这是什么掌力?”
侯大总管道:“我知道她右手用的是飞鱼岛上的浴日手,但不知道她左手用的是哪一种武功。若不是亲眼见到,我决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姑娘能练成这样纯正的阴阳二气。”他看向赵鹏。
赵鹏微微一笑,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那是拂云手。拂云手,流云袖,蹑云步,穿云梭,都是神女峰的绝技,姬瑶花后来又创出了飞云剑,不知云梦是否都已练成?不过今天她倒没有用剑。”
唐廷玉望着小舟之上神色已然恢复正常的云梦,说道:“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寒冰似的剑气,我怀疑从试剑庐抢走惊魂剑的人就是她。今日她不用剑,也许是因为她还不能完全驾驭那柄宝剑。”他一边说着,一边向云梦举起手来,手心向外,梅园中人未能看清他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云梦的脸上却已透出一丝怒意,扬声说道:“今晚子时,我会在东山墓园等候一刻,如果你们要为方心愚解毒,就将他交到我手中来,过时不候!”
她盯了唐廷玉一眼。唐廷玉收回手,他没想到云梦没有将解药带在身上;不过自己所得到的必定也是她十分看重的东西,否则她不会动怒。
侯大总管挥挥手道:“让他们走吧。”史清握紧了刀,眼睁睁地看着云梦一行离去,恨得直咬牙。默然旁观的龙君侯此时忽然说道:“我原以为当世只有宣王爷、侯大总管和华阳真人才有可能击败她,却没想到唐三公子如此了得。”
侯大总管道:“也许令尊也可以与她放手一搏。”龙扰三是一位神秘莫测的人物,没人见他露过武功。但能在高人如云的江东打下自己的基业,造诣可想而知。
龙君侯皱起了眉:“家父其实……有时成就霸业的,是心智,而不是武功。”侯大总管默然。他忽然想到,云梦一行是乘船经水路从太湖之上来到天机府的。龙家庄作为江东水道的霸主,对这一切当真一无所知吗?而且,龙君侯提及云梦时的语气之中,隐隐约约,似乎还藏着某种微妙不可捉摸的东西,让侯大总管暗自沉吟。
赵鹏却已转向唐廷玉,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唐廷玉微微一笑,摊开手来。他手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荷包,嫩黄的绸面上精心绣着流云蝙蝠,取其“遍地是福”之意。荷包上系的松绿绦子则细心地结成了梅花络。赵鹏恍然明白,方才唐廷玉有意装出错愕的样子,是为了下手取得这样东西。只是,云梦的身上怎么会佩带着这种寻常女子用的饰物?他不无疑虑地看看唐廷玉。唐廷玉打开荷包,荷包中是一小束粗黑卷曲的头发,以金色丝线密密地缠绕着。
侯大总管沉吟一会,说道:“这应该是东海王的头发。”
赵鹏点点头,说道:“东海之上,是有这么一种习俗。亲人死了这后,剪下他一束头发带在身上,据说可以保佑在世之人平安。这大概是东海王当年自知必死之时留给他女儿的护身符吧。这荷包倒挺新的,想来是经常更换。”
他身边的宝儿忽然说道:“公子爷,这荷包的绣工好像是蜀地风格。”
赵鹏不以为意地道:“是吗?”
唐廷玉收起荷包,说道:“我想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来取回这个荷包。”对云梦来说,这也许比方心愚更为重要。
梅园中诸人各怀心思地打量着唐廷玉。在今天之前,唐廷玉还是名不见经传;但今天以后,整个江东都会开始认识他的心计与武功。侯大总管微笑着看着他们,仿佛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的事情。